十二月十号,停歇了个把星期的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裴家主宅自从少了裴宁德、裴宁志两家人,又送走了郑伯,便愈发显得冷清。
新管家尚睢,是裴鹤京早年就安插在裴家的自己人,曾经与张玉一同照料过裴瑄。他三十几岁,年轻、细心又富有干劲,接替郑伯后依然将偌大的裴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裴瑄坐在轮椅上,由尚睢缓缓推着出来。先前那场变故的打击太大,他身体骤然虚弱下去,各种旧疾新病便纠缠上来,一度不得不住院治疗,最近才略有好转,得以回家静养。
裴鹤京静静坐在客厅里,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那片纷扬不息的白雪。
裴瑄停在裴鹤京身旁,尚睢便静悄悄退了下去,将偌大的空间留给爷孙两人。
“今天生日,有什么想要的?”裴瑄率先出声,尽管刻意沉声,也难掩虚弱。
裴鹤京没有动,淡声道:“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爷爷。”
裴瑄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窗外的雪落在枯枝上,簌簌作响,倒比室内的沉默更添几分生气。他沉默片刻,说:“我不同意,鹤京,你现在还年轻,根本不懂……”
“我不是在征求您的同意。”裴鹤京罕见地出声打断,语调平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拦我。”
“你!”裴瑄瞪眼,眉毛高高地竖起,想呵斥几句却又被噎住。
是了,现在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裴鹤京呢?他是裴家这一代里最优秀的领头人,现在谁不对他心服口服。
“裴家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裴瑄语气缓了一些,带着沉重的忧虑,“你们在一起,以后呢,裴家呢?坤元呢?你不要一个自己的后代,谁来扛起这些责任?”
裴鹤京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裴瑄有些苍白的脸上,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有一点二叔三叔想得没错,这封建的继承制度本就荒唐可笑,如果当初您与时俱进,我爸他们几兄弟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今天索性也给您透个底。”裴鹤京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在小腹上,是一个谈判的姿势,“裴家以后由我做主,那么我会废掉许多冗杂的、不必要的规矩和习惯。以及……”
“陶西右,我要定了。我不会有自己的后代,多旁支里有许多优秀的小孩,我会着重培养几个,以后最出色优秀的那个可以从我肩上接过重担。”
“胡闹!”裴瑄再也忍不住,大喝道:“你可以和他在一起,这个我不干涉了,但你必须有自己的后代!”
“爷爷。”裴鹤京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冰锥,“当年我爸出事之后,您查了那么久,就算真的没有查到证据,您的心里当真没有过一丝怀疑吗?”
苍老的面皮微微抽动,裴瑄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沉默着。
裴鹤京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他最不愿回想的深处,“如果您一直不放弃,再查个几年,想必也能摸到些东西吧。”
“您是心慌害怕了吗?所以躲避那些自己其他儿子是凶手的可能性,不愿意再查了。毕竟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为了家族利益,将损失降到最低,哪怕是自己一个人捂住那些痛心和怀疑,以牺牲真相和公义为代价。”
“胡说!”裴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虚张声势,枯瘦的手猛地拍向轮椅扶手,发出“啪”的一声。
“在您的心里,裴家的荣耀、坤元的盛大是大于家人的。”裴鹤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刀,“我爸已经死了,您密不透风地保护着我,又抬了二叔三叔的地位,以为这样就能维持稳定的局面?事实证明,您失败了,人心永远不会满足,凶手也绝不会停下脚步。”
他微微倾身,目光锁定裴瑄因激动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地钉下最后的审判:“您在乎的这些,我并不是非要不可,所以,我是可以丢下裴家的。爷爷,您从小教我做生意讲究打蛇打七寸,可您现在已经没有筹码和我斗了。”
裴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他耗尽心血雕琢出的“完美继承人”,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或许,他从未真正看清过这张冷峻面孔下蛰伏的深渊。
他想起阿郑当初的那句话——“鹤京少爷,您长大了,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那些秘密裴瑄是打算带到坟墓里去的。
当初裴宁成出事,他不是没有往其他两个儿子身上去猜想过,也查了很久,确实没有任何证据,他只能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的。
直至裴鹤京中毒,那根刺终于深埋心底。
他匆匆将少年送出国,希冀着距离与时间能将凶险隔绝。
他以为待裴鹤京长成参天巨木时旁人自会敬畏;他以为只要将二房三房的地位捧得够高,物欲填平了野心的沟壑,那“继承人”的虚名便不足为争。
可他终究老了,时光的砂砾从指缝漏走,连同那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力量。
再后来裴鹤京回国,接二连三出事,他想查想控制时,才惊觉时代已经变了。
是裴鹤京查清了一切,是裴鹤京自己拯救了自己,裴瑄做的只是当多年前的那块巨石砸到眉心时,只能痛苦地正视一切。
裴鹤京从小就不是在温馨的环境里成长的孩子,父母去世后裴瑄带着他也是严厉至极要求颇高,后来将他送出国,更是断了爷孙俩加深感情的机会。
裴鹤京和他其实是不亲的,那层血缘关系牵得住他们,却并不牢固。
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力将裴瑄裹挟,因为他清楚,裴鹤京说得出,也做得到。
“爷爷,休息吧。”
裴鹤京叫来尚睢,推走了呼吸极不顺畅,嘴唇也发青的裴瑄。
雪还在下,空荡荡的客厅又只剩下裴鹤京一个人。他起身来到窗前,将一支烟咬在唇间,微微歪着头点燃。
他平时不抽烟,此刻只是需要一点辛辣的刺激,来压住心头翻涌的涩意。
方才那番话,是试探。
他曾抱着一丝微渺的期望,期望裴瑄即使固执守旧,至少也曾是个深爱儿子的父亲。可惜,裴瑄的反应,终究只印证了他是个合格的“家族掌门人”。
裴鹤京觉得心脏有些难受,说不清原因。
烟雾缭绕着向上盘旋,模糊了雪景。
突然,窗户从外被人敲了两下,发出“咚咚”的响声。
裴鹤京猛然侧眸,看见陶西右站在屋外,头顶上戴着个黑色的毛线帽,上头落了不少雪花,他鼻尖冻得通红,咧开嘴笑着。
“哟,裴少,大生日的搁这儿玩上忧郁了?搞非主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