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尖锐的哨声仿佛大冬天的一盆冷水淋下,将秦天从美梦中惊醒,浑身绷成防御的状态。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浑浑噩噩间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脑袋就被人拍了一下:“还愣着干什么?!三分钟咱不下去站好,又得被罚跑圈了!”
秦天身体条件反射地开始穿搭在床脚的衣服裤子,脑海里乱糟糟的记忆随着精神的清醒一点点捋顺归位,等到秦天将床上的军绿色棉被叠成齐齐整整的豆腐块儿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稍——息,立——正!”
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几十个新兵正在刺骨的寒风中列队,等待新一天的常规训练。
秦天站在最后一排,身体和周围人一样挺得笔直,双眼却越过面前的层层人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队列最前面站着的高大教官——那是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龙毅敏锐地感受到了一束视线。
他停下巡视的脚步,侧头望向这群刚下连队没几天的新兵。在外界入春的天气了,这片训练场地上却依旧严寒不散。面前这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昂首挺胸,青涩的面庞在紫外线的照射下泛着朝气,像是刚冒出芽的生瓜蛋子。
就是其中一颗正在看他。
龙毅一双沉稳而不失锐利的黑眸很快便捉住了看他的人。是个面容很周正的年轻人,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纪,站姿不算标准,在他看过来时丝毫不怵,竟然还有胆子冲他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好像有点傻。
龙毅在心里评价道。
那双亮晶晶的荔枝眼正炯炯有神地与他对视,龙毅忍不住眯了眯眼,像是被高原上的阳光晃到了似的。
“全员报数。”
龙毅移开视线,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分开站立在队伍正前方,下达了命令。
“一!”
“二!”
“三!”
“……”
等所有人报完了,他才对着那个还敢冲着他傻笑的人点道:“五排第三个,出列!”
“叫什么名字?”
“秦天。”
“进新兵连三个月没教过你怎么回答问题吗?重新来!”
“……报告教官!我叫秦天!秦朝的秦,天空的天!”
龙毅近距离看着面前这个一点不怕他的新兵,额角跳了跳。
“没让你解释自己名字。”
秦天还没从自己的变化中完全适应,他只是有些贪婪地盯着面前男人的脸,下意识地就冲他亲昵地眨了眨眼。
“你也没说不让嘛。”
队伍里隐约传出抽气声。
天老爷,虽然他们才下连队不到一周,但这个被安排来带他们的排长严厉苛刻可是所有人都见识过了!这个姓秦名天的勇士怎么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的?不怕被罚?
说实话,秦天还真不怕。
当然,这个不怕的前提是他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惨痛教训。
“站姿不标准,回答答非所问。这就是你这几个月训练的成果?!”
龙毅肃着脸,毫不留情面的点评朝着面前的小年轻砸下。秦天原本松快的心情一凛,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龙毅并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男人直接掠过他往后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令秦天不得不立在原地。
“今天上午你就别参加训练了。”
“就在这站三个小时。什么时候能站好了会好好说话了,什么时候归队。”
秦天生无可恋地在烈日和寒风的双重照料下扛过了三小时的罚站。
不过在目睹了其他新兵在这诡异的高原天气下的障碍和体能拉练后,他心中又生出些小小的庆幸,甚至偷偷在想,难不成龙哥是为了给我放水不让我那么累,才罚我站的?
也无怪乎秦天这么想。
毕竟在昨天晚上,他还和男人缠绵胡闹了一夜,眨眼间换了时间和身份,他对两人关系的认知却还没跳转过来。秦天是真的没想到,王东东每天摸鱼看的那些小说里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叫……穿越,还是重生?
秦天不可置信地想,明明前一天他还在公司写新项目的计划书,转眼间他竟然成了龙哥手底下的兵!
这种做梦都梦不见的好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顶着头顶毫无遮掩的阳光,秦天有些脑袋发昏,但在不断地品味新涌入脑中的记忆后,心里的小人却止不住地欢腾得想跳舞。
在这个世界里,他哥没有为了他退学,两兄弟省吃俭用拉扯着长大,他哥更是拿着奖学金考上了国防科大。秦天没他哥读书那么聪明,高中成绩一般,加上他那老妈生病了要用钱,秦天不想让哥哥操心,高考完便直接偷偷报名参军入伍了。
他当时想得很简单,当兵自己又不像读书要花钱,每个月还有几百块津贴可以寄回家当家用,完全是一笔合算的买卖。等他哥秦阳知道消息的时候,秦天已经经过新兵连的锤炼,踏上西南边陲的土地,成为边防连的一名士兵了。
“我靠,这天气咋回事,说阴就阴,一会儿不会下雪吧?”
训练场内,完成了一上午拉练的新兵开始陆续往回走去食堂吃午饭,其中一个摘下军帽扇了扇热气,又被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吹得一抖。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来之前听班长说这地界有个顺口溜,第一次听我都觉得不科学,但在这待一段时间,你就发现说得没错了。”
“怎么讲?”
“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六月雪花飘,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
“……靠,还真是!你说咱运气咋就这么差,被分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嘘——小声点,被教官听到了,你想跟那傻蛋一样受罚啊?”
“哎,不说了不说了,那姓龙的教官太狠了,我感觉我的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
“可不是!人家一口气能做一百个俯卧撑!我天,那肌肉,分给我一半多好啊。”
“听说是二排的排长呢,他们排之前雪山巡逻有一个队员失足落下山,受伤退伍了,这次想补一人。”
“天……可千万别选到我。我宁肯去炊事班!”
秦天脑海里跳舞的小人渐渐停下,趴在耳边认真地听着周遭的说话声,尤其特别专注地捕捉着有关他心上人的一切信息。越听他眼睛越亮,到最后连嘴角都向上扬起来了。
不同于其他人的不甘愿,他只想把自己打包送到那位龙排长面前,求他把自己收下。
“罚站一上午,还高兴得起来?”
秦天心心念念的人等新兵都解散完了,才不快不慢地朝他走来。解散后的男人没有训练时那么严肃,迷彩色的军帽被别在一边的肩章下,看上去多了几分随意,但周身的气场依旧很凛冽刚强。
“报告教官,高兴得起来!”
秦天下巴一扬,冲龙毅大声回答道。
这次秦天有一答一,没敢再多话。但回答听上去却不大顺耳,像是怼人的那种倔话。
只不过龙毅耳力好,还是听出来秦天这话说得应当是真心实意。面前的小青年似乎的确挺高兴的,满脸就差写着“我很快乐”四个大字了。
“哦。看来是罚站时间罚短了。”一向严肃的龙排长难得生出了一点逗人的心思。
在这片人迹罕至生活乏味的雪域高原上,日复一日的单调任务很容易让人生出枯燥空洞的想法,如果没有信念和毅力,几乎难以有人坚持下去。
过久了,人性的波动都在天高云阔中给吹散了,高兴和难过的情绪都很少,看到眼前这张热情洋溢毫不作伪的笑脸,龙毅难得地受到了影响,心情朝着明朗的方向升了几分。
“报告教官,不短!”
秦天还没被晒黑的脸蛋连忙泛出可怜巴巴的苦涩:“腿都麻了。”
又来了。
这种对他莫名其妙的亲近。
龙毅挑了挑眉,不言不语地盯住这个敢跟他叫苦的新兵。通常他手底下的兵被他这么看,都没胆子直视,认怂认得极快。但眼前这个人好像一点不怕他,反而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龙毅率先移开了眼。
“稍息。”
秦天连忙伸出左脚,感觉骨头都跟着“咔嗒”了一声。
“行了,滚去吃饭。”
龙毅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放人。他以为秦天会跟见了鹰的兔子一样立刻跑得没影,没想到小青年却凑到他身边,跟着他一块儿往食堂走。
“教官,您姓龙吗?”
“嗯。”
“您是在这儿很多年了吗?”
“嗯。”
“这段时间您都会带我们吗?”
“嗯。”
“那我以后能进您的排里面吗?”
“……”嗯?
龙毅顿住脚步,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看向这个人。
比他低了一个脑袋的新兵蛋子也同时仰头望向他,满脸的雀跃和期待,似乎一点没有意识到今后的生活会有多苦多累。
“你知道我手下的兵都干些什么活吗?”
秦天眨眨眼,摇摇头。
“排长,那您给我讲讲呗。”果然不知道。
“在五千米左右的海拔放哨,翻雪山跨达坂去巡逻,放羊,做饭,修设备……”龙毅随便拎了几件事,边说边又瞥了小青年一眼,“你扛不了的。”
这小孩儿身上没几两肉,怕是还没开始执行任务,先就病倒了。
不合适。
龙毅忽然想起了那个才被他送离开的伤残老兵,脸色有些郁郁。他们在这片山脉连绵的边关上,不仅是抵御外敌,同时也在抵御变化莫测的大自然。
有时候稍不注意踩进一个冰裂,就能要了人的命。
“别瞧不起人!”
龙毅低沉的思绪忽地被清朗又精神十足的嗓音给唤了回来。被他否定了的小青年整个人跑到他前面站定,一字一句地放话:“我肯定能扛住!”
那双雪亮的眼睛里蕴藏着龙毅此时还不懂的信任与依赖:“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周围陆续有吃完饭的士兵路过,不少好事的正竖起耳朵,大家都有些不敢惹身高体壮的龙排长,也不知道这个新人哪来的胆。
龙毅不习惯被人围观,见眼前的小孩儿这么信誓旦旦,便也不再打击他的积极性。
“好。”
他单手插进裤兜,大跨步往前走,随口道:“如果你体能训练能达到优……我就要你。”
龙毅故意定了一个很高的标准。
他笃定这个傻小孩达不到。
然而龙毅后来发现,自己失策了。
他觉得扛不过第一关的新兵蛋子在验收考核里竟然名列前茅,站在台上受表彰时还不忘冲他偷偷挤眉弄眼,像是在说瞧见没,打脸了吧。
龙毅轻抿住唇,心里像是被人用马尾巴草拨了一下。
他别开眼,但没过一会儿视线还是又转了回来,对上正和队友笑盈盈说话的小青年。
这几十天的集训,小青年的拼命他都看在眼里。
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一根筋地想要到他手底下来,好几次都快晕过去了,还咬牙坚持。甚至有一次被他逮到大半夜还在训练场偷偷加练,却因为低血糖差点从单杠上摔下来。
“你这一摔,说不定就直接卷铺盖滚蛋了。”
龙毅在秦天栽到地面之前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救下了,他手臂道劲,单手就将秦天拦腰抱住,然后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这不是被你救了嘛。”
男人的声音比寒冷的夜风还凉,但秦天却没在意,只甩了甩自己的胳膊腿:“我手上力量不够,要多练练。”
龙毅皱着眉:“你这样耗力过度,白天没精神,得不偿失。”
“我年轻力壮,精神可好了!”秦天可不同意男人对他的评价,说完又故意补了一句,“还不是怪某些领导布置让我难以完成的任务,我能不拼吗?”
“……”龙毅被堵了一句,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可以不拼。”
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愿意跟着他这个无趣无聊,没有前途也没有价值的人。
“你管我!”
这段时间两人天天见面,也算熟了些,秦天说话也更自在随意了。当然,这个熟是秦天单方面的判定,但好歹男人没有动不动就罚他站了。
“咕噜——”
安静的夜里,突如其来的一阵肚子叫声从两人之间钻出,十分明显。
秦天尴尬地捂住胃,眼神左右瞟,就是不看男人。不怪他,每天食堂那地方都跟一群饿虎扑食,他有时候抢不过,吃的就少了,完全抵不住每天的巨大消耗。
龙毅眼中滑过一抹笑意,宽大的手掌在小孩儿后脑勺拍了一下,示意他跟自己来。
“干吗?”
秦天虽然问,脚已经先一步跟上了。
“填点肚子再练。”
龙毅步子跨得大,走了几步后,发现夜灯下后面的影子挪得慢,脚便放缓了几分:“免得到时候去哨所站岗,被风一吹就倒。”
“?”秦天消化了一下这话,脸上不禁浮出喜色,“龙哥,你同意要我啦?!”
龙毅开宿舍锁的手一顿:“谁准你这么叫的?”
秦天连忙捂住嘴,小声保证:“我在外绝对不这么叫!”却没说自己私底下该怎么称呼。
龙毅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让秦天改口,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自己比小孩儿大那么多岁,被叫一声“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龙哥,龙排长,龙教官,你是不是同意让我跟着你混啦?”秦天跟进了男人的宿舍,嘴里还在揪着这事不放。
龙毅却没有改变原则:“等你达到我的要求的时候。”意思是还是按照两人最初的约定来评判,他刚才只不过是说了一个假设而已。
秦天的脸一下就垮了一半。
这段时间加练的累似乎一块儿叠加了上来,他整个人显得丧丧的,趴坐在小桌板前,郁卒得不想说话了。
龙毅不知怎么的,不喜欢看到小青年这副模样。
他感觉眼前的人就该是充满阳光的、朝气蓬勃的,而非此刻蔫儿了的苦瓜样。
“还吃东西吗?”
他从橱柜里翻出一袋挂面,又拿出锅碗,敲了敲。
“……要!”
人是铁饭是钢,秦天这段时间是深刻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就算有点沮丧也挡不住他馋饭的心,身子立马坐直了起来,巴巴地望向男人。
简直像一只等着主人投喂的小狼狗。
月余过去,台上的青年肤色已经被高原的紫外线染得深了两个度,身体的肌肉也被高强度的训练激发了出来,撑起了迷彩服。
龙毅坐在台下,看着站姿挺拔昂首挺胸接受表扬的人,和周围的战友一起鼓起了掌。没想到,他曾经以为要被压垮的小草竟然适应良好,还长成了一棵笔挺的小白杨。
确实是要顺眼一点了。
所以等指导员私下问他有没有心仪的人选时,龙毅还是遵循当初和小孩儿的约定,报上了秦天的名字。
“嘿,你们俩是说好了咋的?”
端着茶杯的政委乐呵呵一笑:“那小子也跟我申请了好几回,说就是要去你队里呢。”
龙毅面色平静:“哦。”
“……”
政委嫌弃似的摆了摆手,对于龙毅这个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头驴,他也没处挖八卦:“行了行了,你带走吧,好好把人照顾好!”
龙毅立正,行了个军礼:“是。”
此时此刻的龙毅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的生活,都将会因为这一棵小白杨的出现,而变成另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多彩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