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何钉出现之后,王仲辅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好友之间,也会有“嫉妒”这回事。
他站在檐下,拢着春衫薄袖,冷冷看着罗月止同那不知底细的江湖人聊得火热,心里酸溜溜地吊着警惕。
这傻小子。
瞧着机灵,却着实没个心眼,萍水相逢的交情,竟然就将人带进家里来住着了。
许是罗月止说了什么逗趣儿的话,不远处的何钉发出一阵大笑,将屋檐上的鸟雀都惊起来,掀着翅膀扑棱棱飞了个精光,只留屋檐下王仲辅孤零零站着。
呷醋的王郎君嫌他吵,移开了视线,唇缝里发出轻轻的“嗤”声。
二、
何钉应当算是王仲辅最不擅长相处的一类人。
每日耍枪弄棍的,书读得不多,说话声音却大得很,倘若嘴皮子上斗不过人,便爱拿拳脚当道理。
……他还长那么高。
王郎君抿了抿嘴唇。
他最讨厌比自己长得高的人。
在何钉初来乍到的两三个月里头,王仲辅并不经常搭理他,偶尔说上两句话,几乎句句带着刺。
一方面在试探他的性情,另一方面是真情实感瞧他不顺眼。
作为满腹经纶的太学生、同龄人中小有名气的才子,王仲辅比寻常人嘴皮子利落,一句接着一句,很容易占一占上风。
但何钉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寻着了对付他的办法。
小书生光练嘴皮子,却不练身子骨,瘦瘦长长站在人前,跟条荷花梗似的,何钉胳膊一揽便能制住他。
再往墙角一塞,他就更没气势了,只会气得皱眉头,抬头骂他是“浑人”、“莽夫”……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骂人的词儿。
何钉生得高大,宽阔的肩膀一挡,王仲辅整个人便陷在他背影里看不见了,连声音都传不远,自然没什么好心人来相救。
何钉也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只是大手攥着书生的胳膊肘,五指用力,将他骨头捏出脆响来。
王仲辅幼年便失了一双父母,远上汴京,跟在祖母身边长大,很受长辈的疼爱呵护,干过最重的体力活不过搬书而已,鲜少受劳累。
故而眼下突然间听到自己骨头嘎嘣嘎嘣响,他好像疼都来不及,只惊异于这骇人的动静,脸上写满了无措。
何钉留意到他的反应,好似觉得新鲜,竟弯腰凑近了去瞧。
只可惜,小书生那懵懵懂懂的神情一眨眼便不见了,再入眼仍旧是张覆尽霜雪的面孔。
他薄唇动了动,口中说着:“放手!”
何钉意犹未尽地低头,盯着他含怒的双眼:“怕了?”
王仲辅冷冷笑了笑:“谁怕了?”
何钉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裳,顺着他手肘上的骨骼摸索,找到个缝隙,干脆利落地掐下去。
王仲辅霎那间觉得整条胳膊都没了力气,陡然变了脸色:“你……”
何钉掐着他筋脉,还抬起来晃了晃:“你自己想想,方才跟我说的都是什么话。你同旁人都和和气气的,就跟我没个好脸色,谁见了能高兴?”
但凡何钉沉下声音,爽朗之下的那股子匪气便藏不住了。这蛮子威胁道:“把你那耷拉到地上的冷脸收一收。”
“我同月止说好了要在汴京待一段时日,你我少不了相处。看不惯便忍着。之前念在他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王仲辅挣扎起来,咬着后槽牙骂他:“无耻!”
“这就无耻了?”何钉森森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前些日子撞见我那好义弟扑上去亲你脸蛋子,你怎的不说他无耻?”
几日前,罗月止突发奇想,将王仲辅扑倒在地亲了脸颊,实乃事出有因。
王仲辅当然不会同他计较,但坏就坏在被何钉撞了个正着。
王仲辅脸色通红地发起怒来:“闭嘴!此事不准再提!也不许往外说!”
他意思是很严肃的,但在何钉这样以拳脚论英雄的人看来,他被人堵在墙角动弹不得,光动嘴不动手,便是色厉内荏,与小猫儿叫唤也没什么不同。
何钉当着他的面“哈哈哈”笑出了声。
于是王郎君更是勃然大怒。
只是他忘了胳膊还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发火发到一半,又被捏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日两人连吵架带闹腾,纠缠了好久。
待王仲辅回到家,给祖母请过安,躲在寝房里撸起袖子,便见白皙的手肘上印着五个通红的指印,隐约都发紫了。
王郎君输了架,本就不高兴,见此惨状更是忍不住火气,恨恨骂道:“莽夫……!”
三、
自从那日被堵了墙角之后,王仲辅更是避他避得厉害。
若路上独自遇到了何钉,他干脆扭头便走,不愿同这蛮子多待,只当作不认识。
除非与柯乱水、罗月止几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他方才施舍给何钉几个眼神,说上几句话。
但另一边儿,何钉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病。
明明四个人坐在一起,同谁玩笑不好,他偏偏盯着最不待见他的王仲辅,没事就挑衅一把,调侃两句,话里话外针对人家。
等王仲辅发起怒来,面上破了冰,他就得劲了。
罗月止和柯乱水,一个蔫坏蔫坏的书坊商人,一个傻里傻气的画呆子,都不是什么能帮忙劝架的人,坐在一块儿只知道看热闹。
久而久之,给王仲辅都气出毛病了。
在旁人面前,他仍旧是位玉树临风的好书生。
可只要对上何钉,他便打起十成十的警惕来,成了串蓄势待发的炮仗,只需何钉把引线轻轻一燎,自己就能劈里啪啦地炸起来。
真是巧了。
何钉最近耳朵闲得慌,就爱听这动静。
何钉从前住在真定府,后来一路南下漂泊,走的都是江湖野路子,与人萍水相逢,只有结兄弟和结仇两条路走,要么歃血为盟,要么就刀剑对付。
血雨腥风一路,哪儿见过这样“文斗”的调调?
王仲辅不爱见他,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俩人又实在称不上不上交恶——不打架、不见血,甚至偶尔也能心平气和说上两句话儿。
王仲辅厌他,是理直气壮的厌,不瞒着,更不害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儿冷冷盯着人瞧,被发现了就撇过头去佯装无事。
若被惹恼了,就气得直哼哼,骂上几句连脏字儿都没有的话。
对何钉这样皮糙肉厚的人而言,小打小闹的,连油皮儿都擦不破。
……但就让人看得浑身痒痒。
何钉瞧着对面眉头紧锁的人,忍不住又起了坏心,从石桌底下伸过腿去,顶起靴尖,在他小腿上勾了一把。
王仲辅果然吓了一跳,手指中的棋子“吧嗒”掉到格子上,落成了很荒唐的一步。
何钉眼疾手快,“啪”地落下一子,堵断了他的棋路:“落子无悔啊。”
“何钉!”书生又生气了,抬起眼睛来瞪人。
他面皮似乎生得比常人薄些,怒气腾腾的时候,好像连眼皮都在泛红。
突兀地,给何钉看饿了。
汴京城中有家南食店,掌柜一家是泷州人,店里专做家乡风味。其中拿手的,有一道叫做“龙龛糍”的菜品,薄薄一张粉皮儿,里头裹着肉和虾仁,顺着日光看,能瞅见有一层淡粉色从软滑粉皮里透出来。
现在一想,那龙龛糍端上桌,哆哆嗦嗦、晶莹剔透的,同面前这书生也没什么两样。
龙龛糍上头通常淋了醋和淡酱,白口当做点心来吃,嚼在嘴里没什么滋味。何钉从前吃过一次,觉得不大喜欢。
但不知怎么的,当下何钉突然觉得,过两日也许该再去吃一回试试。
拿来下酒,兴许能咂摸出些新滋味来。
四、
“哥哥瞧着威武,其实是个孩子脾气,就是觉着逗你好玩。你若真觉得烦,不理他就是了。”
罗月止坐在书坊石榴树底下,手中剥着石榴粒,攒足了一小碗,分给王仲辅一半儿。
他笑盈盈地眯着眼睛:“兴许过一阵儿就找别的乐子去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王仲辅表情冷冷的,牙齿碾着石榴籽儿,都碾出恨意来了。“若我一避再避,更像是怕了他。”
王仲辅平日自尊颇高,君子行事,从没起过什么害人的心思,如今想寻个妥当的法子报复何钉,竟一时束手无策。
何钉此人来路不明,在京中全无亲朋好友,只有罗月止这么个萍水相逢的义弟。
他平日瞧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在罗家呆了这么多天,有关自己的旧事竟然半个字都没有提起过。
他讨厌什么、害怕什么……王仲辅竟是一个都不知道。
王仲辅停了手中的功课,心中生出个主意,起身去找家里的仆使:“前些年叔父送的那几坛子陈酒,替我取三坛来。”
仆使听话照办,将酒坛子擦净了放在他门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郎君,这酒入口清淡,但酒性可烈呢,可得小心些喝,一不留神便是烂醉。”
“放宽心。”王仲辅倚在门边笑了笑,“不是我自己喝的。”
所谓醉后吐真言。
嘴再严实的人,吃醉了酒,兴许也能撬出个缝隙来。
五、
何钉常去喝酒的脚店,拢共就那么几家。
王仲辅用几两碎银子打点了跑堂伙计,将酒存在店中,几日后便得了回信。
他寻了个避人的里座,叫了盏茶等候着,半个时辰后随伙计出门去,果不其然见客桌上的何钉已不复清醒,满面酡红,醉得直打晃。
王仲辅翘了翘嘴角,同脚店伙计吩咐:“义士吃醉酒了。劳烦小哥儿,将他搀进门外马车上便是。”
等何钉倒进马车里,王仲辅紧随其后进了车舆,等着听他的醉话。
布帘子撂下来,将店门口的灯笼火光遮在外头。
谁知王仲辅未曾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了嘴巴。
他脖颈上一冷,刀尖儿的寒气密密实实贴在了皮肤上。
何钉将匕首抵在他喉结下面,薰然酒气扑在他后颈上:“别动……”
这样的情形,可是他说不动便不动的?
王仲辅忍不住要躲,喉咙登时被割出一道血线来,疼得叫人心发慌。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色发白,终于不敢动了,心跳声震得天翻地倒。
何钉不知是醉是醒,昏昏喘着粗气,手上力气太大,沉沉地压着他。王仲辅被迫仰着头,后脑勺抵在他肩膀上。
何钉确实开始说醉话了,可说得太含混,心跳声又扰得人厉害,王仲辅只能依稀听到几个松散的句子。
“……拦我……多几条人命而已……谁他妈的……别想碍着我的事儿。”
王仲辅是个聪明人,只不过听了几个字,后背便细细密密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他可能是认错人了,赶紧叫他名字,从他指缝里咕哝出声:“何……何钉、何钉……”
就这样一连叫了好几声,终于有一声被何钉听进耳朵里去。
何钉挪了手,胡乱从他脸上摸了一把,似乎是在辨认长相。
等摸到他颤抖不已的眼皮,何钉粗糙的指腹捻了捻,不知怎么发了疯,竟然偏过头,张嘴咬了一口。
王仲辅惨叫出声,被迫陷在他手臂里挣扎不出,慌乱之中一膝压进他裤/裆里。
何钉骂了句脏话,疼得直抽气,终于把人放开了。
王仲辅慌不择路,长腿一伸,车帘一掀,兔子似的逃出了车舆。
被人狠狠碾上这么一回,多醉的酒也要醒了。
何钉瘫坐在原地,扯下脑袋上的幞头丢到一旁,抓抓头发,半晌后才开口:“书生下手忒狠,这是要断我后半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