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仆使正攀着梯子挂灯笼,低头便见自家郎君正跌跌撞撞迈过门槛,右手还捂着颈子。
他连忙探过头去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王仲辅未曾回头,“老夫人可睡下了?”
“一个多时辰前便睡下了。”仆使隐约听见他声音发抖,爬下木梯去扶人,“郎君今晚不是赴宴去了?”
王仲辅躲了一步,没叫他碰着。“醉酒不小心伤着了,没什么打紧。”
他忙着赶路,绕过面前的人,撂下几句话便匆匆走远:“一会儿送些净水和伤药到我屋来就好,受伤之事也不要同老夫人讲起。”
待到进了自己的院子,王仲辅才将手放了下来。
月光落进掌心里,将血迹映得乌黑。
他猜测刀口不深,血慢慢地流,应当也没伤到甚么要紧的地方。
只是王仲辅自几岁懂事后便再没受过伤,连书页割破手指都少见。于他而言,这样的伤已经是疼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对这境遇束手无策,只能护住伤口,神情麻木地推门进屋。
然而他刚踏进房门一步,便是毛骨悚然,立刻扭过身子想朝外跑。可惜晚了一步,被人揽着腰一把拖回了屋里。
躲在屋中的人伸出长腿,“哐”地一声踹上了门。
王仲辅被压在门板上,挣脱不开:“持械伤人,我要报官了……”
"好主意,不如明儿就试试。"何钉满身酒气,口齿倒是清楚了许多,“与衙门隔着一条街,我便能将你打晕了丢进汴河里,你信不信?”
王仲辅闷声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汴京做什么?”
何钉没有回答,将他双手扭在身后,反问道:“你听着什么了?”
他这话没什么情绪,却叫人听得提心吊胆。王仲辅喘了口气:“你醉得发昏,说话颠三倒四,我能听出什么?”
何钉笑了一下:“真是稀奇,你这么不待见我,今个儿难道是来特意接我的?汴京城脚店里的小酒都掺水,就是喝上十斤我也醉不得,怎么偏偏今晚就醉成这个德行?”
王仲辅也学他避而不答:“你不论要做什么事,都莫要将罗家人牵扯进来……只要你答应我这一点,旁的我什么都不问。”
何钉朝他压过去,手指越过衣襟,拢住他的脖子。
匕首割出的伤口仍在流血,遭何钉这个狗人故意掐了一把,血珠更从皮肉里渗出来,将衣襟都浸透了。
王仲辅疼得骂了一声。
何钉:“你不说实话,疼是自找的。”
话音刚落,余光便见院中有灯火闪过。
王家两个仆使带着水和伤药走到门前来,轻轻唤了一声:“郎君在屋里么?”
他们没看见屋里的光亮,还多问了一句:“房里的灯油是不是用完了?”
何钉抵了抵他后腰,意思是叫他说话。
王家节俭清净,又住在天子脚下,宅院里的仆从拢共就这么几个,看家护院是足够的。可遇上何钉这种拳脚功夫厉害的“匪子”,便是再多出十个也救不得他。
王仲辅胸脯剧烈起伏两下:“把东西放在门外就好,我稍后来取。”
门外的烛光晃了晃,连带着两人的脚步,慢慢朝远处隐去了。
王仲辅呼出口气:“放开我。院子里总黑着会叫人生疑……还是你想得个夜闯民宅的罪名?”
何钉松了手,抱着手臂靠在门旁帷幔后头,静静看王仲辅将灯点起,又蘸着清水擦净了血,用蹩脚的手法慢吞吞地将伤口包扎好。
王仲辅背对着他坐在桌前,率先开口:“将你灌醉确实是我的主意,引你上马车也是想套你的话。既有故意,这伤我便不同你追究。”
“但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什么事,都不能将罗家人牵扯进来。你若答应了我,便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一句都不会多问。”
何钉不知可否,只是瞧着他脖颈上乱糟糟的布结:“你包扎的手法太差,这麻布睡到半夜就得散架。”
王仲辅捂住后颈,警惕道:“不用你管。”
门边的人嗤了一声:“我也没想管。”
片刻之后,王仲辅听到门外的风声。
他忍着伤口的牵扯的痛楚回头一看,何钉已经离开了。
……
入夜之后,伤口疼得人发慌。
王仲辅熬到寅时才昏昏沉沉闭上眼睛,精力耗尽了,反倒睡得挺深。
待到苏醒之后,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觉得伤口扯得浑身都疼,半天才察觉身边被人塞了一只粗糙的陶土小瓶,枕旁还压着张纸笺。
纸笺入眼几行狗爬字儿,一看就是何钉写下的:
“就当赔罪。好药,勤用。”
何钉认得挺多字,但提笔能写出来的不多,留在纸上的话格外精简,然而拢共就这么几笔,还歪歪扭扭写错了好几个。
王仲辅觉得挺滑稽,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暗地里嘲笑了一会儿,心情稍微好了些许。
药确是好药,伤口几日便结痂了。
王仲辅借口得了风寒在家读书,等伤口好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不必着意拿衣襟遮着了,方才出现在人前。
正巧罗月止从钱掌柜手里采买了一批质量上乘的石青颜料,兴致勃勃拉着柯乱水进屋研究,何钉才找到时机同王仲辅单独说话:“伤好全了?”
王仲辅恩怨分明,用了人家的药便不好意思甩脸子,拢了拢衣襟:“好全了,多谢。”
何钉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突然将长臂一伸,去揽王仲辅的肩膀,嘿嘿笑了两声:“今儿晚上甭读你的圣贤书了,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王仲辅不由回想起那晚被他从后头牢牢箍着身体,刀尖儿对着喉咙的情形,霎那间变了脸色:“别动手动脚的。”
“嘿呦……”何钉哪儿是那么容易推开的,反手跟他拆招,攥他跟攥只小兔子似的。
只是这次多少有分寸了,收敛着力道,更不去碰他颈子。
柯乱水正在堂屋研究颜料,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小声跟罗月止告状:“他们俩人又闹腾起来了。”
罗月止呵呵笑了一声,头都没抬:“我可没辙。外头那两位都是好哥哥,我一个都管不住。”
柯乱水不解:“既然彼此厌烦,为何不远远避开,还要见面?”
罗月止想了想,随口道:“兴许好友易得,损友却不易得。”
柯乱水”哦”了一声,点点头,其实没听大懂。
伤好后几日,王仲辅亲自去了趟广济医馆。
他说是抓几副治暑气的草药,实则另有要事。王郎君同看炉火的药童耳语几句,便跟随他进了内室,撩开门帘,只见屋里头坐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医士,手边放着只粗糙的陶瓶。
医士开口问:“可是王仲辅王郎君?”
王仲辅略行一礼,坐在他对面:“文掌柜差人去叫我,可是查出了结果?”
文冬术利落回答:“此药名为金疮药,专医刀斧伤,寻常医馆都能配到。但你拿来这一瓶,其中一味龙骨尤其上乘,在医者之间又有个青鹿散的绰号。”
“此药知者甚少,若不是我多加打听,怕是会漏了眼。”文冬术为人素来冷淡,此时说话却透出点殷切来,“你从何处得来的药?如今所剩药粉,我愿以十千钱来换。”
王仲辅婉拒:“旁人相赠,怕是不好折钱。”
文冬术沉默片刻,到底没说出更多恳求的话来,将手边陶瓶交还给他。
王仲辅最后问了个问题:“仍有一事想求文掌柜解惑,这味龙骨珍奇,不知在何处可得?”
文冬术断了买药的心思,态度便冷如往常:“真定府,井陉县,苍岩山。”
……
王家有位年轻的仆使,名唤归园,早先是给厨房帮工的,有些难得的上进心,做工之余自己认了几个字。王仲辅觉得他踏实伶俐,便向祖母要来放在自己书房里伺候,做些煮茶晒书之类的杂事。
王家祖上曾经显赫过,但这一支终归是没落了,京中家产就这么些,内宅里的仆使拢共数下来不过十几个,细心的大都聚集在老太太院子里。
王仲辅从小不要人伺候,更爱清净,夜间院子里外都不留人,这样算下来,归园是家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
这几天,归园从管事那里告了假,说家里寄信过来,有些急事需要他回去帮忙料理。
管事签了条子,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冀州人么,在真定府还有房亲戚呢?”
归园紧张地编了瞎话,说家里人病了,左一句右一句,到底是糊弄过去了。
其实他哪儿是有家事料理,分明是领了郎君的差事,要偷偷出一趟远门。
王仲辅私下为他准备了盘缠和驴车,又将一只小瓶与一张画像交给他,嘱咐道:“到了苍岩山,先托人看药,再托人看像,务必谨慎行事,不可招来官府人。倘若没有消息,半个月时间务必回来。”
归园很听他的话,心里没底,但也不敢细问,翌日驾着驴车顺利出了京城。
远离皇都,外头多有盗匪。前三天路程,归园不敢大意,老老实实顺着官道走,晚上住在沿途驿站。
可走出几日,莫说盗匪了,路上连个吃肉的野兽都没有。归园心疼起住店的银钱,便点燃篝火露宿在道边,自己裹着毡子睡在车板上,幕天席地也挺舒坦。
谁知睡在外头的第一宿便出事了。
归园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囫囵个挂在了树杈子上,脚底悬在空中,离地好几丈远!
“我的娘啊!”
归园大叫一声,险些尿了裤/裆,手舞足蹈间跌下树,劈里啪啦砸进树下的叶子堆里,哀嚎好久起不来身。
待他手软脚软爬起来,一抬头,发现驴子好好拴在树旁,驴车木轮却遭人卸了一个,横尸道边。更稀奇的是,他来来回回检查几遍,盘缠一分不少。
只是怀中的画像不见了。
归园脸色霎那就变了。他是个伶俐人,否则也不会被王仲辅托付来做事。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此遭不是劫财,这是有人拦路呢。
归园打死不敢走了。
他是听王仲辅的话,可给东家办事而已,不至于把性命都搭进去。他哆哆嗦嗦地收拾行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木轮子安回车轴,日夜兼程就回了汴京城。
王仲辅听他哭诉,脸色变了变,并没有与他为难,只叫他回去休息,并叮嘱此事绝不可同旁人讲起。
……
何钉听见脚步声,将眼前的树叶子撩开,朝屋檐下看了一眼,便见王仲辅高高仰着头,脸色不大好看。
何钉难得把胡子刮了,面孔瞧着很周正,人模狗样呲着白牙笑:“近几日天气好得很,书生要不要也上来吹吹风?”
王仲辅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就明白他定不会好好说话,转身离开。
何钉笑了一声:“书生胆子忒小。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敢不敢直接来问我?”
“我若问了,你有实话么?”
何钉哈哈大笑:“我且答来,是真是假你可以猜猜。”
王仲辅回过头,当真问了一句。
“你杀过人吗?”
何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都不眨:“杀过。”
王仲辅“哦”了一声,又要走。
何钉看他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就跟被鱼钩子钓了一把似的,忍不住又追问:“欸,怎么又急着走……你信了吗?”
王仲辅脚步不停。
“我信与未信,你也可以猜猜。”
何钉一直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绕过影壁不见,又仰躺回屋顶上。
他翘起二郎腿,想着王仲辅方才冷冷淡淡的语气,“嘿嘿”笑了两声。
觉得有点得意,又有点牙根痒痒。
自此之后,王仲辅再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他选择按兵不动,何钉自然也没给出什么反应,两人相安无事过了段时间。
王仲辅乃是今科考生,大多数时候都在用功念书,而何钉就不同了,没少跟着罗月止掺和生意上的事,时间长了,倒是显出些看家护院的用处。
王仲辅履行了承诺,只要不为难罗家,何钉做什么他不会管。
两人偶尔眼神相交,竟生出中旁人读不懂的意味来。
原本王仲辅以为,他与何钉的关系就是这样了,他们并非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
可实际上,王郎君着实低估了何钉的无聊和胆大妄为。
某日夜里,何钉又摸黑进了他的屋子。
屋里一片漆黑,猛地听到男人压着粗嗓子叫他名姓,书生吓得差点摔了个跟斗。
还是何钉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他才险险站稳了身子。
王仲辅气得胸膛起起伏伏:“梁上君子,不知廉耻!”
“我是爬秀才的墙,又不是爬姑娘的床,廉耻个屁廉耻。”
“你又要做什么?”
何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月光下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你不是生怕我做些伤天害理的歹事么……今晚闲来无事,过来给你点个卯,省得你又胡思乱想,私心里给我安罪名。”
何钉最近做了很多好事。
就算王仲辅以如何阴暗的心思揣度他,应当也给他安不上什么罪名。何钉怕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故意来找他的难堪。
就说前几日,何钉还在大相国寺替罗月止解了围,将那寺中仗势欺人的泼皮王二好一通教训。罗月止当天就把这事儿转述给王仲辅听,说何钉众目睽睽之下大发神威,把那泼皮抡到好几丈的树上去了。
王仲辅拢着袖子点起油灯,扯扯嘴角,讥讽道:“看来何兄专门喜欢将人往树上挂。”
何钉自来熟,捡了几颗他桌子上的瓜子吃,边吃边说:“你要羡慕,下回我也挂你。”
王仲辅快烦死他这张嘴了,让他没事就离开。
“我正有事要问呢。”何钉啐了瓜子皮,问他,“那姓赵的到底是什么路数?”
王仲辅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异想天开:“……你当真觉得月止对他有意?”
何钉咂咂嘴:“你这书生一双招子生得好好的,怎么只会读书,不会看人?我那便宜弟弟多聪明的一个人,却见着他就发昏,跟只兔子似的又躲又窜,怎么可能心里没鬼?”
“躲便是有心思?”王仲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若不待见谁,也是要躲的。”
何钉嘿嘿一笑:“书生开口有歧义,你这话在我听来是撒娇呢。”
王仲辅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惊愕地呆了呆,随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面前的瓜子碟拖得远远的,不叫他白吃了。
何钉哈哈大笑,起身要走,趁他不注意,手脚麻利地攥了一大把瓜子扬长而去。
“你!”
王仲辅转过头,谁知外头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了。院里空荡荡,清清静静一地月光。
王仲辅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来这一趟究竟是想干什么,只能嘀嘀咕咕埋怨了一句:“什么好侠客,大半夜不睡觉,来偷瓜子……”
或许是王家的瓜子忒好吃了。
更或许是何钉有意给他捣乱。
从那夜开始,何钉隔三岔五就会摸来王仲辅屋子里,王仲辅挂了锁头也没用,那人开门撬锁的功夫同他的拳脚功夫一样精深。
王仲辅读了一整日书,披着月色回卧房,只要看到门上挂着半截儿锁头,就知道屋里的零嘴子又保不住了。
反反复复来上十几回,书生多大的脾气也要被磨没了。
他长长叹口气,推开房门。
“大晚上的……你又不睡觉。”
何钉每次来都待不长久,更没个正事,好像当真是来蹭瓜果吃的。
王仲辅拦不住他,只能妥协,到后来甚至将棋盘搁在那厢房桌案上,等他什么时候来了,便借着灯火下上一局棋打发无聊。
时值春残入夏,离秋闱不剩几个月,王仲辅已经好些日子不出去交际了,更难得见外人。
偶尔与这不速之客杀上一局,竟也算有个作伴。
考前的功课一日重于一日。
读书读得累了,王仲辅便不大爱说话,脾气都温吞不少,下棋时总是抬手支着额头,薄薄春衫从皮肤上滑下去,叫手腕露在外头,灯火照耀着,一片芸豆糕似的糯白。
何钉看他一会儿,突然粗声粗气“欸”了一声。
王仲辅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抬起头来,伸出手指往棋罐里探。
何钉眼疾手快将棋罐拖走,叫他指腹从自己手背上擦了过去。
“困成这熊样还下什么棋。”何钉道,“睡你的觉去吧。我走了。”
王仲辅莫名其妙:“谁说不下了,你发什么脾气?”
何钉不乐见他心不在焉,但这话说出来矫情,他是万万不愿开口的。
王仲辅没见过他这模样,没想到五大三粗的糙人耷拉着个黑脸,竟好像小孩儿闹脾气似的。
他忍不住觉得稀奇,难得眉目舒展地冲他笑,更难得在他面前服了软:“欸,别闹脾气……我还要接着下呢。”
何钉借着灯火瞧了他一会儿,不做声地把棋罐子还了。
当晚何钉留的时间挺长,俩人下棋下到月上中天,街上打更梆子响了整三声。
王仲辅头一次送客出去,也是头一次有幸观摩何钉是如何离开他家的。
两人高的围墙,这莽人抬腿一蹬就上去了,轻盈如同一只要成精的大狸子。
王仲辅手里攥着钥匙,只觉得万分费解:“你一双好腿长着,就不知道走门么?”
何钉蹲在墙头笑了一声:“我在井陉的时候,刀削的山壁都走得,翻个墙不比走门方便。”
王仲辅听到井陉两个字,愣了愣,没搭腔。
“和你透句实话,我不怕你探问……但现在不是时候。”何钉道。“待正事了结,你若仍疑我,大不了亲自带你去苍岩山看看。”
王仲辅沉默良久,答出几个字来:“我还考试呢。”
水似的月色里,墙头上,何钉笑起来。
“呆书生。等你考完。”
……
何钉所言的正事是什么,他不说,王仲辅就当真不问了。
想来也是稀奇,兜来转去,何钉照旧是一句实话都没说,只是答应了不会将罗家牵扯进去,空口白牙的承诺,他竟然就这样信了。
他信了,何钉便不来了。
王家仆使看厢房小桌摆着棋盘未收,挤得茶具都没地儿放了,以为是郎君读书太忙顾不上,问了好几次需不需要收拾起来。
王仲辅推脱了整整三次。
第四次被问到的时候,他犹豫片刻,终究点了头:“先收了吧。”
王仲辅读书之余偶尔到罗家去看看,探望罗家一双父母,给罗邦贤带些好药材,给罗月止带他喜欢的瓜果。
然后聊了会儿天,不经意似的问起何钉的去向。
谁知罗月止也摇头:“哥哥好些天没露面了,也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俊俏的书坊掌柜开玩笑道:“我这义兄啊,是个散养的。特意寻他寻不得,到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王仲辅将瓜子剥给他:“随口问的,我没要寻他。”
此后约莫有三四十天的功夫,王仲辅与何钉再没见面。
直到七月中旬,罗月止接了秋娘子的单子,四处找人陪他去小甜水巷,何钉才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好事可少不得我!”
高大的汉子哈哈大笑,说话间又要去搂王仲辅的肩膀。
王仲辅反应冷冷淡淡,干脆利落地躲了。
何钉习惯了他的抗拒,没当回事,转身又去揶揄愣头愣脑的柯乱水。
直到几人进了小甜水巷,车流滚滚,人群匆匆,何钉好心拉了王仲辅一把,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才后知后觉发现小书生在闹气。
何钉故意惹他:“几日不见又开始傲娇了?”
王仲辅恨极了这个词儿,罗月止说两句就罢了,何钉这浑人竟然还敢提:“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何钉啧了一声:“有人。”
王仲辅不说话了,把胳膊从他手掌里挣出来。
何钉好久没见他这别别扭扭的样子,再一见还挺感慨,两步跟上去,故意去看他脸色:“你干嘛啊?”
“嫌你聒噪。”王仲辅目不斜视。
“嘿呦……我这趟回来,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啊?”
何钉见王仲辅还不搭理他,伸手去杵他腰眼儿:“今儿晚上我找你下棋去啊?”
王仲辅不太怕痒,但被戳疼了,皱着眉头吸了口气:“别来。”
何钉很不做人,坦然道:“这你说了不算。”
倘若他当真想来,多高的墙、多少把锁也拦不住他。王仲辅深深叹了口气,懒得和他费口舌了。
何钉今天回来之后变本加厉,似乎是卯足了劲儿惹王仲辅不高兴。
就算到烟暖玉春楼坐定了,他仍旧锲而不舍地骚扰他,还故意鼓动着楼中娘子去劝王仲辅的酒。
王仲辅前几年也是风流过的,酒量不算差,喝就喝了,不愿在他面前露怯。
烟暖玉春楼的茹妈妈看他们喝得快,都是好酒量,狠狠心,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烈酒拿出来款待客人。
罗月止挺担心,凑到王仲辅身边小声提醒他:“乱水有我看着,仲辅帮我盯着哥哥。若他也醉了,咱今天回去可麻烦。”
王仲辅表面答应了,实际却在报仇,也叫身边的娘子去劝何钉的酒,到后来甚至亲自给他斟起酒来。
只要是他亲手斟倒的酒,何钉便二话不说一饮而下。
一行人中,柯乱水不胜酒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扶走睡觉了,罗月止还要同茹妈妈谈生意,醉到三分便止步。
算到最后,只有何钉喝得最凶。
罗月止方才专门叮嘱王仲辅看好何钉,王仲辅既然答应,就不好真叫他醉透了,伸手按住他掌中的银酒壶:“到此为止。”
何钉脸颊已经红了,直勾勾看着人,意犹未尽地笑起来:“别啊,再陪我喝会儿。”
他身上那股匪劲儿被酒气一薰,更是收不住了。好几个娘子都往他那边瞅,眉眼含春,目光勾连在他宽阔的肩背上。
王仲辅面无表情将酒壶夺了,本想吩咐楼里人搀着他去歇息,但想想颈子上那道浅疤,想起这人吃多了酒手上没轻没重的,怕他伤人生事,立刻打消了念头。
他跟罗月止打了个招呼,撸了撸袖子,仅凭自己,拖着、扶着,硬把何钉拽走了。
何钉这身板真是要命,王仲辅不似拽着人,简直像是拖着一头牛,终于熬到寝房,书生硬是累出一身汗来,万分后悔方才跟他斗酒。
王仲辅本想把何钉摔进床铺里了事,谁知这狗人沉得要命,连累他自己也跌进被褥里。
铁石似的手臂万钧重,书生半天没爬出来。
何钉手心烫得像着火了似的,往王仲辅身上一掐,半个腰都握进掌心里。
王仲辅两只手都掰不开他:“放开……”
何钉不听,沉重的大脑袋往他单薄的肩膀上压,烈酒气直往他脸上扑。
王仲辅大好的年纪,长得又俊俏,自然早早通了人事,并不是柯乱水那样的雏儿,但他从没被大男人这样压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心跳快把胸膛撞破了。
他皱起眉头要挣扎,却听何钉咕咕哝哝地,从唇缝漏出几个音儿来。
“绣儿……”
王仲辅不动了,等了好半天,才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绣儿……”
王仲辅仰躺在床上,盯着房顶的海漫天花,试探着问:“绣儿是谁?”
何钉不答话,翻个身往王仲辅身边凑了凑,胸膛压着他半条手臂。
他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又亲昵:“别哭啊。就快了……”
何钉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醉话,揽在王仲辅腰上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粗糙的皮肤摩擦布料,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仲辅愣了愣,隐约猜到一些事情,手上逐渐松了力气,放任自己静静仰躺在床上。
何钉身材魁梧,手掌顶王仲辅一个半大,这手能将百斤重的石磙子举起来,能握着匕首割人脖子,如今掌心慢吞吞拍打在人身上,沉甸甸的,又跟个暖炉似的,沉稳得很。
王仲辅本来想走的,可他刚才也喝了不少,浑身酥软,正是不爱动的时候。
他躺了一会儿,被何钉当成“绣儿”轻轻拍着,酒气从腹中升腾起来,昏昏沉沉蒸上脑子,不多时便睁不开眼了。
书生脑袋一歪,额头轻轻贴住何钉的眉角。
……
几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王仲辅皱着眉头醒来,做了一宿的噩梦,胳膊已经被压得彻底没了知觉。
他头疼得很,抬手便去推压在身上的人。
何钉一场大觉睡得好好的,自然不乐意,抬腿往他身上压着。
王仲辅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何钉那把破匕首。他和这玩意儿有旧仇怨,想想就脖子疼,根本忍不得,当即皱着眉头拿腿去顶。
何钉喘起粗气,他颈窝里埋着脸闷哼一声。
王仲辅被他哼得浑身起激灵,从耳朵一直麻到脚尖。
他脸色通红,大怒而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把何钉掀到床下去了。
何钉皮糙肉厚,在王仲辅的骂声中才慢吞吞醒了,手脚舒展,大字躺在地上不乐意动。
王仲辅气得踢了他两脚,本来还想在他两腿之间也来一下,但看那根生龙活虎地竖着,耀武扬威地顶在裤/裆里,到底没那脸面,收拾衣服气冲冲走了。
何钉下楼碰见罗月止,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罗月止自然也不知内情,只是叮嘱他:“看仲辅方才模样,且得生好几天气呢。好好哄啊。”
何钉挥挥拳头:“哄不好我就揍他。”
罗月止:“……”
何钉脚程快,连踩屋顶带翻墙,在王仲辅卧房门前把人截住了。
王仲辅一宿宿醉,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你跟着我做什么?”
何钉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心说自己上赶着过来看人冷脸做什么,这不是贱得慌么。
王仲辅绕过他:“没事就别在这儿碍眼。”
何钉一时语塞,跟在他屁股后头:“你生什么气啊。”
王仲辅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抬手抵住他胸脯:“你疯了?赶紧走,难道要跟我出院子么?”
何钉来了火气:“出去又怎的,我见不得人么?”
王仲辅正头疼,看他不依不饶的德行,口不择言:“你以后离我远点。我看你也有断袖之癖。”
何钉眨眨眼,终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再一低头,竟从他脸上看出些羞愤之意来。
他突然就不气了,哈哈大笑。
王仲辅怒目而视,扯他袖子,勒令他小声。
何钉乐得不行了,故意吓他:“还真不一定。我就爱这薄皮儿大馅儿的……姑娘行,郎君兴许也行。”
王仲辅脸色白了又红,连声骂他龌龊,又越过他进卧房去,“嘭”地一声将门关了。
何钉这次没闯进去。
他站在原地乐了会儿,又回了小甜水巷找罗月止,还同他吃了顿晌午饭。
何钉一边嚼着米粒,一边走神,仍想着王仲辅骂他“龌龊”时的样子。
罗月止随口问一句:“哄好了吗?”
何钉要面子,笑道:“哄什么,凶他一顿便好了。爱甩脸子这毛病就不能惯着。”
罗月止皱起了眉头,语气尽量放得委婉:“也不能这么欺负人的……”
“仲辅矜持,脸皮薄,吃软不吃硬,哥哥若想与他好好相处,就莫要总是激怒他。你跟他好好说,他就软和了。”
罗月止说这话的时候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想过王仲辅是否对自己有几分不同。
但何钉却能想到。
他想想王仲辅对罗月止那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又想想他对自己的怀疑、警惕、冷若冰霜,觉得这差别何止是大,简直就是皇帝和乞丐的分别。
何钉没解释什么,口中答了句“知道了”。
心里却想着:不成,还是得欺负。
要不然心里这口莫名的气总憋着,找不到出口。
他自己不高兴,没有让那书生高高兴兴的道理。
……
于是当天夜里,他又去找王仲辅了。
王仲辅因宿醉难受了一整日,白天书也没看几眼,早早回寝房睡下了,连何钉撬锁的动静都没把他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