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上海酷热沉闷,在室内坐久了,略一动弹就是一身汗。偌大的礼堂里空调发挥不出太大作用,但好在大开着窗户,穿堂风从半空中轻拂而过,好歹驱散了一点午后的闷热。
礼堂角落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调整了一下姿势,摆正了膝盖上蹭歪的笔记本,随手往纸页上写了两句什么。
他没有穿外套,衬衫的袖子也挽到了小臂。虽然人看起来很年轻,但手里拿着的钢笔是百利金的经典款,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跟其他人有点格格不入。
他侧后方有两个女生已经观察了他好一会儿,彼此隐蔽地互相用胳膊拐了拐对方,窃窃私语了片刻,靠近男人的短发女生才干咳了一声,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您好。”短发女生小声说:“请问您还有多余的笔吗,可不可以借用一下。”
男人循声回过头,看了一眼她手里攥着的纸质申请单,了然似地笑了笑,把手里的钢笔递给了她。
“拿去用吧。”他说。
女生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小心地接过钢笔,然后猫着腰,跟同伴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飞速地填好了手里的申请单。
“谢谢您了。”女生把钢笔还给男人,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我们的签字笔刚刚掉在地上摔坏了,不出水了。”
“没事。”男人的声音很温和,他收回钢笔夹在本子里,勾着唇角笑了笑,说道:“怎么有正事儿没忙完就来听演讲?”
“还不是听说回来演讲的学长特别帅。”女生嘿嘿一乐,说道:“之前光在视频里见了,这次听说真人回来了,就想过来见识见识。”
“哦。”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那真人帅吗?”
“挺帅的,学校里这么帅的已经不多了。”女生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纳闷道:“对了学长,你是哪一届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男人闻言扑哧一乐,他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远远地看向讲台的方向,玩笑道:“因为我不是你们学长——我是你们学长的家属。”
说话间,讲台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偏过头往角落这边扫了一眼,眼神正好跟他对了个正着。
纪尧弯了弯眼睛,冲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蒋衡抿着唇轻轻一笑,很快又别开了视线。
周芳的案子影响广泛,终审结束后,蒋衡趁着热度收到了母校的邀请,请他以“青年校友”的身份回校参加一场“法律与正义”主题的联合演讲。
同活动的还有其他几位业内的知名人士,蒋衡本来不好意思跟他们平起平坐,婉拒了两次,但最后架不住老导师亲自打电话邀请,就还是来了。
相比起威严的老师们,年轻学长显然更有吸引力一点。纪尧虽然对法律圈不太了解,但听了个半场也能发现,蒋衡上场后礼堂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不少,
怪不得他导师打电话让他来,纪尧想,莫不是找他来站门面的吧。
纪尧在这漫无目的地走神,讲台上,蒋衡已经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往讲台中间走了几步。
“其实说实话,刚才说了那么多,大部分都是空话。”蒋衡笑道:“说得多不如见得多,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长大的,对你们来说,现在说的这一切都是空谈。想要知道什么是风霜雪雨,你们得去法庭上自己看。”
演讲已经接近尾声,气氛也轻松许多,蒋衡笑了笑,自己开了句玩笑。
“再告诉你们一句实话,今天我本来不想来,我怕把你们带坏了。”蒋衡笑着说:“但我老师告诉我说,我要是不给他面子,他以后就不认我了——没办法,我只能来误人子弟。”
蒋衡的导师依旧在校执教,在座的学生也不少上过他的课,闻言都善意地哈哈一笑,稀稀拉拉地鼓了一会掌。
“说到底——”蒋衡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说道:“法律本身是很微妙的存在,它本质上是客观的,但操作中又只能依赖于主观,所以相比起坐在这等着前人的工作经验,不如自己回去思考一下才是正经事。”
蒋衡本意是用这句话做收尾,但或许是气氛太过轻松,台下有胆子大的同学忍不住站起身,接茬道:“那学长,作为成熟的律师,您自己的职业底线是什么呢。这几年法律滞后性的相关话题层出不穷,也由此发生了一些争议问题。那在明知道法律有所疏漏的情况下,您是选择忠于委托人,还是忠于道义。”
“这个问题有点意思。”蒋衡笑了笑,摆手示意他坐下:“诱导性提问,不过我愿意回答。”
这个问题显然点燃了场上的气氛,蒋衡的视线环绕了一圈,接收到了不少探究的信号。
对法律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因为世上没有绝对完备的法律,社会运转的规则既然取决于社会本身,就一定有所疏漏。
就像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孰轻孰重一直是个争论性话题一样,这种思想上的立场是没有对错的,维持秩序的老师本想打个圆场绕过这个有些尖锐的话题,谁知蒋衡笑了笑,居然真的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忠于所谓‘正义’。”蒋衡说:“我只忠于委托人。”
他话音刚落,礼堂里就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角落里的纪尧忍不住坐直了身体,视线落在了蒋衡身上。
这个回答显然不够圆滑,也不符合普罗大众对于“捍卫正义”的道德观念,对于刚拿下周芳案的蒋衡来说,说这种“大实话”显然不太合适。
“忠于‘正义’是法官要做的事情,我的准则就是要忠于委托人。”蒋衡接着说:“对律师来说,如果我的委托人真的有罪,但我还是能找到漏洞替他脱罪的话,那就说明法律存在漏洞。所以要改的是法律,而不是我。”
“况且我可以正义,别的律师也可以正义。但人性经不起考验,如果法律只能寄希望于律师的‘正义’,那法律干脆改名道德标准算了。”蒋衡说。
“但法律本身就具有滞后性。”又有学生忍不住插嘴道:“如果靠着这种疏漏给人脱罪,不就变成卡bug了吗。”
“那是好事。”蒋衡面不改色地说:“法律的疏漏本来就是从一次次的‘不合理’中找出来的,毕竟‘错误’只有发生了,才有被修正的可能性。再说我只是个律师,最终宣判结果的是法官,判决结果是否符合普世道德观念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礼堂内的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渐渐消失,前排的学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台下坐着的老导师抬头看着台上的学生,眼里含着笑意。
“那学长。”又有学生举起手说道:“您有不会接的案子吗?”
“有啊。”蒋衡笑道:“我就从不接离婚案。”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法学生的认知范围内,提问的学生纳闷地歪了歪头,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种案件的宣判结果通常不取决于法律。”蒋衡笑着道:“这不是个法律问题,这是个社会问题。”
蒋衡说着把手里的PPT往几步外的讲台上一扔,最后说道:“而社会问题不归律师管——谢谢大家。”
PPT定格在终页,礼堂里顿时掌声雷动,角落里的纪尧笑了笑,合上笔记本,微微弯着腰穿过后排,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出去。
然后他站在后门旁等了两三分钟,等到了从正门出来的蒋衡。
蒋律师一下台就放松了许多,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里,领口也解开了两颗扣子。
纪尧靠在墙边笑着看他走到自己身边,这才直起身,跟他肩并肩地一起往外走。
“我以为你不会回答呢。”纪尧说:“这种天真话题,也只有没进入社会的学生才会问。”
“也没什么。”蒋衡笑了笑,说道:“那礼堂里坐着的不光有未来的律师,还有未来的法官、纪检和人民公仆。法律最有趣的就是它没有一个固定的界限,崇尚公平的就去当律师,信仰正义的就去做法官,哪怕再理想主义的人也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纪尧闻言侧头看向蒋衡,他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看我干什么?”蒋衡问。
“没什么。”纪尧感慨道:“我就是觉得,你是真的喜欢这个工作啊。”
从蒋衡身上,纪尧能看到他对法律的热忱。好像对蒋衡而言,法律不光是他的职业,还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底色。
“混口饭吃而已。”蒋衡说着伸手抽掉纪尧手里的笔记本在他眼前晃晃,打趣道:“倒是你,在我的演讲上开小差写党员活动报告,以为我没看见?”
“那没办法,明天就要交了,我要是不见缝插针地把这点东西搞完,一会儿怎么跟你去参加婚礼。”纪尧笑着说:“对了,先回家换件衣服再去酒店?”
今天是蒋衡律所合伙人结婚的日子,因为蒋衡的原因,所以纪尧也收到了一份请帖。
“不了,直接去,衣服我带了,就在车上换吧。”蒋衡抬腕看了看时间,说道:“六点多开宴,提前还得踩个点呢。”
“踩什么点?”纪尧纳闷道:“酒店不是早就定了吗。”
“踩点一下位置角度和力度。”蒋衡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低下头闷声笑了笑,然后才凑近了纪尧耳边,忍着笑跟他说:“因为我跟嫂子商量好了,仪式结束之后,让她把捧花扔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