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这件事,是蒋衡先提出来的。
当时纪尧正蹲在阳台上给小茉莉浇水,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纳闷地转过头问道:“什么?”
蒋衡正斜倚在沙发上看杂志,对面的电视开着,播着点不知所云的偶像刑侦片。蒋衡捞过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小,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和你爸妈也五年多没见了吧,不想回去看看他们?”
纪尧这次听清了,但他不知道蒋衡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于是自顾自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又往小茉莉上喷了几下水雾。
蒋衡知道这个提议对纪尧来说不算轻松,于是也没催他,只是把手里的杂志又翻过了一页。
过了片刻,纪尧才放下喷壶走回客厅。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抽掉了蒋衡手里的杂志,一条腿跪上沙发,居高临下地按住了蒋衡的肩膀。
“你认真的?”纪尧问。
“不然呢。”蒋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得像你口是心非的次数少一样。”纪尧说着捧住蒋衡的脸,低头吻住了他。
那本可怜的杂志被他随手扔在旁边,顺着沙发边滑落到了地毯上。
蒋衡圈住了他的腰,温柔而包容地跟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然后把手伸进纪尧的睡衣里,安抚似地摸了摸他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纪尧才跟他分开,用掌心摩挲了一下蒋衡的侧颈。
“我以为你讨厌他们俩。”纪尧说:“恨不得我一辈子别跟他俩往来。”
“为什么?因为他俩棒打鸳鸯?”蒋衡把纪尧搂紧了一点,好笑道:“全中国有几个爹妈能接受自己儿子搞同性恋,他俩不同意太正常了。”
蒋衡对纪尧的父母没什么意见,设身处地地去想,他能明白老两口知道亲儿子是同性恋的崩溃。虽然他们的做法蒋衡至今无法苟同,但也不至于到“讨厌”的地步。
纪尧会觉得痛苦,觉得失望,那是因为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子。而蒋衡对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情感上的期望,所以自然没什么太多感触。
蒋衡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但纪尧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他歪着头打量了蒋衡一会儿,生怕这是蒋衡又一次默不作声的妥协。
“可是不年不节的,你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纪尧问。
为什么,蒋衡想,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上个月母亲节,纪尧跟萧桐打完电话后,脸上的落寞恰巧被他看到了而已。
蒋衡看得出来,纪尧对父母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当年分手的伤口还横在那,所以他不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什么。
但蒋衡没想一辈子跟纪尧的父母打擂台,所以他愿意给纪尧一个台阶下。何况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蒋衡潜意识里也想知道,如果再回到那个高压状态里,纪尧会怎么选择。
“我就是觉得你想他们了。”蒋衡说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开玩笑道:“而且现在咱俩的感情比较稳定,应该经得起风波了。”
纪尧闻言被他逗乐了,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所以你非得无风起点浪?”纪尧笑着说:“不作不痛快?”
蒋衡笑而不语,他向后靠在沙发上,顺手捋了一下纪尧蹭皱的衣服下摆,歪着头打量他。
纪尧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自己先认输了,顺着沙发往下滑了一截,顺势搂住了蒋衡,靠在他肩膀上,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一件事。”纪尧说:“他们要是虐待我就好了。”
“怎么了。”蒋衡好笑道:“放着好日子不过,想当小白菜?”
“不是。”纪尧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他们从小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对我特别不好,我反倒轻松了——起码那样我能真的恨他们。”
纪康源和孟雁不是一对好父母,但也绝没有到罪大恶极的地步。他们控制纪尧是真的,可爱他也是真的,这种畸形的爱造就出的是一副进退两难的枷锁,让纪尧既想要迫切地逃离他们,又为此而感到愧疚。
“他们不缺我吃穿,给我花钱念最好的学校。我小时候生病,我妈大冬天背着我冒雪去医院,因为打不着车,所以硬生生在雪地里趟了四五公里走到医院。”纪尧说:“至于我爸,他和我妈还没到相看两厌的那几年,人也还算可以。他厨艺比我还烂,但有时候我妈加班回不来,我又不能饿着,他就只能笨拙地下厨房,忙活了半个小时忙活出一碗酱油拌饭。”
这些记忆掺杂在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里,也夹杂在控制欲极强的打压里,就像是沼泽里漂浮的零星浮木,让人不会沉没,却也无法得救。
纪尧有时候会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事。
他们明明给纪尧带来了最深重的痛苦,但也是真心爱着他,所以纪尧很难真的狠下心去把他们当敌人一样对抗,以至于一步退步步退,差点把自己都丢进了深渊。
纪尧在这种两边拉扯的痛苦里摇摆不定那么多年,直到最后被蒋衡一剂猛药扎醒才豁然开朗,察觉到人生原来还有另一片天。
时至今日,纪尧对父母的感情依旧复杂,他无法真正做到无视他们,但也做不到继续回去无休止地妥协。
何况当年分手时,纪尧在家庭和蒋衡中有过一次错误的“二选一”,现在他好不容易跟蒋衡复合,实在不想让蒋衡觉得自己摇摆不定,随时可能抛弃他。
“……算了。”纪尧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自己先笑了:“让我再想想。”
过往和未来对纪尧来说暂且界限分明,哪怕蒋衡这个台阶递到了他面前,他也需要时间来摸清自己的想法,才能最终做出决定。
这几年来,纪尧已经学会了自己面对现实,蒋衡愿意相信他心里有数,于是之后再没提起这件事。
纪医生一“想”就想了大半年,直到又到了一年除夕,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天纪尧从早上起来就有点心神不宁,吃完年夜饭就拿着手机进了卧室,蒋衡若有所思地看了两眼他的背影,最终还是没跟进去。
纪尧在卧室里单独待了二十分钟,再出来的时候看上去情绪依旧稳定,只是手上的手机消失不见了。
蒋衡正在厨房里把碗碟放进洗碗机,纪尧拖鞋也没穿,目标明确地朝他走过来,倚在冰箱上冲他伸出手。
“征用一下行吗?”纪医生很客气地跟他打商量。
“一小时二百。”蒋衡逗他。
“行。”纪尧很痛快地答应了。
“金主”这么大方,蒋衡也不好怠慢,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走过去搂住了他。
“谁接的电话。”蒋衡问:“说什么了?”
“我妈,我爸不在家。”纪尧没问他怎么知道的,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也没说什么,就说了几句过年好。”
在登陆旧的社交账号之前,纪尧鼓足了勇气。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对训斥和骂声,但没想到对话框里不是空荡荡一片,也不是泄愤似的指责,而是一点琐碎的问候。
纪康源毫无动静,但孟雁还是每年会发消息过来,祝纪尧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可惜当年纪尧叛逆离家,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天翻地覆,不联系时尚有温情在,说上话之后彼此间除了尴尬也没剩什么了。
纪尧心里酸酸涩涩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搂住了蒋衡,含糊地问道:“你年后有时间吗?”
“有啊。”蒋衡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陪我去趟北京。”纪尧说:“三四天就回来。”
“去”这个字眼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无知无觉地飘落在蒋衡心上,带起一片熨帖的暖意。
纪尧潜意识里已经把他俩划到统一阵线里这件事让蒋衡心里很是高兴,于是他勾了勾唇角,嗯了一声。
“行。”蒋衡说:“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