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两个小时期限还差十分钟时,纪尧从楼洞口里走了出来。
蒋衡原本就一直在关注着楼道的动静,离着老远就看见他红肿的侧脸,顿时坐不住了,二话不说地下了车。
只是还没等他走上前去迎纪尧,就见纪尧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句话没说,就把他按在了车门上,低头吻住了他。
这个吻来得突兀又莫名,带着一点热辣的温度,蒋衡先是讶异地睁大眼,但紧接着,他就配合地松开齿关,搂住纪尧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纪尧捧着他的脸,舌尖跟他缱绻地纠缠在一起,过了良久,才轻喘着放开他。
“怎么了?”蒋衡低声问。
“他们在楼上看。”纪尧说。
纪尧清楚地知道,孟雁和纪康源必定在楼上偷看他的动向,他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种如锋如剑的目光——灼烫的,又存在鲜明。
蒋衡闻言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什么,笑着垂下眼凑上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要示威?”蒋衡问。
“不是。”纪尧说:“是在展示我的决心。”
当年在红绿灯前,他不甘心被父母摆弄在股掌之间,怀揣着一肚子气愤和报复心,忍不住在纪康源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后吻了蒋衡。
那一次他明明心存反意,却懦弱又胆怯,只敢自欺欺人地“无效反抗”。但时移世易,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躲在车里,而是有胆子光明正大地去牵蒋衡的手。
这种改变让纪尧觉得通体舒畅,而且越想越开心,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然后在转瞬间冲破桎梏,带来一种酣畅淋漓的畅快。
他忍不住微微低下头,用额头抵住蒋衡的肩膀,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肩膀耸动,笑得停不下来,但蒋衡暂时没那个心情跟他调情,他捏着纪尧的下巴看了看他红肿的侧脸,眉头皱得死紧。
“还笑。”蒋衡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拉着他绕过车身,反手拉开车门,把他塞进了副驾驶。
暗处窥伺的视线依然如影随形,但蒋衡没有抬头去看,只是自己也坐上车,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应视线。
他拉开车载冰箱,从里面抽了瓶冰水给纪尧敷脸,皱着眉问道:“你不是说你爸不打人吗?”
要是早知道纪康源真能动手,蒋衡说什么也得跟着纪尧一起上去。
“今天是意外。”纪尧看起来到对此不甚在意,他甚至偏头往蒋衡手心里蹭了一下,笑着说:“我把他骂了一顿。”
蒋衡:“……”
蒋律师显然被这个回答震慑了两秒,他眨了眨眼,差点没反应过来要接什么话。
人的成长总归是阶梯式的,蒋衡本来以为纪尧能鼓起勇气回来面对就算是进步了,没想到他居然一步到位,真能有胆子跟纪康源干一架。
“别说,真的挺爽。”纪尧从蒋衡手里接过冰凉的矿泉水瓶,长长地舒了口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能一口气把憋了这么多年的话还给他,挨一巴掌也挺值。”
“那之后怎么办?”蒋衡无奈地笑了笑,有些心疼地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珠,问道:“就撕破脸了?”
“我跟我爸没什么可说的。”纪尧说:“他高高在上惯了,不会有耐心仔细听我说什么的。对于我和他来说,什么时候他能放下那个封建大家长的包袱,意识到我是个独立的人,我们俩才能坐在一起,当一对彼此面子上过得去的父子。至于我妈——”
纪尧顿了顿,接着说道:“我跟我妈说了,让她想见我的话联系我,我觉得她早则今晚,晚则明天,会给我来电话的。”
“这么确定?”蒋衡反问道。
“如果不打也没什么,左右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纪尧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闻言侧过头,冲着蒋衡挑了挑眉,伸手过去按下了驾驶座那边的点火键:“说这么多干什么,我都饿了——开车,今天去吃淮扬府。”
事实上,虽然几年没有见面,但纪尧对孟雁还算了解。
在离开北京的前一天下午,纪尧接到了孟雁的电话——这次电话那端没有纪康源的声音,只有孟雁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们约在了纪家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厅,孟雁独自一人前来赴约,进门时,正好看见纪尧坐在窗边的位置,正在搅弄着手里的咖啡。
“妈。”纪尧也看见了她,于是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孟雁对纪尧的感情依旧复杂,她放不下自己的儿子,但打心眼里还是没法释然地接受他是个同性恋的现实,于是整个人都显得很矛盾。
她迟疑地走到纪尧对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怨恨,像是对着蒋衡,又像是对着面前血脉相连的亲儿子。
“他就总这么躲在背后,让你一个人面对爸爸妈妈的压力吗?”孟雁问。
“他去停车了,一会儿来。”纪尧只当没听出来孟雁语气里的敌意,弯了弯眼睛,笑着说:“这附近没停车位,估计他得转上两圈。”
孟雁第一回 合的敌意像是落在了软绵绵的棉花里,没激起半点涟漪。但她一路上做好的情绪准备却在这两句话之间落了空,以至于孟雁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了“乘胜追击”的勇气。
纪尧回家的那天晚上,孟雁彻夜未眠。
她在想纪尧最终还是没能“改正”的性取向,也在想纪尧离开前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
她在长长的夜里辗转反侧,最后不得不悲哀地发现,她曾经一手带大的儿子现在已经彻底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摆布的孩子了。
甚至在有些事上,他比自己还要有勇气面对。
“无论如何,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我还是不赞同你这样。”孟雁开门见山地说:“或许你觉得跟他在一起开心,但你们现在毕竟年轻,有情饮水饱,对许多事都不在乎。但未来呢,你们之间毫无保障,关系脆弱得就像一张纸,男女之间,好歹还有张结婚证可以保证安稳,你们两个男人,万一以后出点什么事,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后悔。”
“爱情在人生里是会褪色的。”孟雁说:“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为了爱情放弃其他的事情,很不值得。”
纪尧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可是妈。”纪尧轻声细语地说:“你怎么就知道,爱情一定会褪色呢。”
纪尧并不为了孟雁这盆冷水生气,他心里明白,在孟雁心里终归是担心他更多。
她自己本身没有得到一个完整而美满的婚姻,所以连带着对所有亲密关系都不信任。
纪尧并不怪她武断,他只是有些心疼她,心疼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肯承认。
“而且,其实我忽然觉得你应该认识一下蒋衡的妈妈。”纪尧忽然说:“萧阿姨离婚之后,找到了一个很爱她的新丈夫。她定居国外,经常去学一些五花八门的小技能,过得也挺充实,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听说她最近在学滑雪,双板已经滑得很好了。”
孟雁闻言微微一怔。
纪尧说起萧桐的时候,语气熟稔又自然,作为一个母亲,孟雁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他和他口中那位“萧阿姨”相处得很不错。
“她也是跌倒过一次的人。”纪尧说:“她曾经选错了人,但后来也站起来了——人这辈子哪有不失败的,只要不在一个坑里待到死,外面总有另一片天地等着。”
孟雁听出了纪尧的言外之意,于是悄无声息地绞紧了手里的包带。
如果纪尧跟她辩论“爱情是否能留存一辈子”,孟雁可以用一万个理由来说服他。可他偏偏不提这个,只说“及时止损”,话里话外都是“重新开始”。
孟雁无法反驳他,因为她心里知道,纪尧说得是对的。
人没有一帆风顺的,这辈子或多或少总会做错那么几个决定。没人会被一个错误拖累到死,总会有忍无可忍,重新启航的一天。
“所以……”孟雁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问出了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问题:“你是想劝我和你爸爸离婚吗。”
或许她今天坐在这,只是为了这一个问题,这句话在她心里好像只存在短短一个晚上,又像是埋了很多年。
“不是。”纪尧认真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这个话题到底撬开了在孟雁心里尘封已久的不甘和愤怒,她原本麻木的表情开始有一瞬间的松动,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包袋,攥紧又松开。
“其实做出决定也没那么难。”纪尧说:“何况——”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眼神擦过孟雁的肩膀,落在了她的身后。
孟雁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亮了一瞬,整个人的气质都活跃了起来。
她的心里瞬间冒出一个猜测,于是下意识转头向身后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刚刚进门的年轻男人。
来人穿着一件薄款的风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整个人看上去俊秀挺拔,眉眼弯弯,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蒋衡。”
紧接着,孟雁听到了纪尧的声音。
“这边。”
蒋衡的视线和纪尧在半空相撞,他先是习惯性地笑了笑,但紧接着反应过来孟雁还在场,于是收敛了一点,先老老实实地跟长辈打了招呼。
孟雁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蒋衡。她的目光带着点尖锐的攻击性,但蒋衡只当没看见,含着笑任她打量。
孟雁跟他对视了两三秒,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见过你。”
蒋衡和纪尧同时一愣,他们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尧尧上学的最后一年,我有一次路过他们学校,正好看见他从学校出来。”孟雁说:“然后上了你的车。”
孟雁一直没有说过,其实她早就见过蒋衡,在纪尧真正打通那个“坦白”的电话前,她就曾经有过离真相最近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她没有见到他们亲密,所以固执地不肯接受现实,打心眼里还保留着一点奢望。
纪尧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答案,他意外地跟蒋衡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当年孟雁那么崩溃,纪尧想。
她不是无缘无故的神经敏感,她是已经看到了,所以接下来纪尧的一切忤逆和反抗,反而都成了孟雁最不能接受的佐证。
纪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那些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虽然心有愧疚,但已经不会为了愧疚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了。
蒋衡显然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坐在纪尧身边,接着桌子的遮挡握了握他的手。
“当年确实也是我。”蒋衡干脆地承认了:“我喜欢阿尧很多年,以后也会对他好。”
“妈。”纪尧怕孟雁对蒋衡说出什么难听的,紧接着接过话,轻声道:“其实我以前是什么样,你知道的。是他教会我人生在世总要自己做决定,所以我选了,并且很庆幸自己选了。”
孟雁紧紧地抿着唇,没有回答。
从几年前那次“一面之缘”,一直到今天为止,孟雁其实都活在一种左右摇摆的矛盾里。
尤其是从纪尧离家出走之后,孟雁有过无数次想起蒋衡,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纪尧是不是跟他在一起,可又怕纪尧给她的是肯定的答案。
这种摇摆的纠结持续了上千个日日夜夜,现在终于尘埃落定,有了个结果。
孟雁本以为自己会崩溃,会无法接受,但实际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在那些摇摆不定的日子里做好了心理准备。
“……算了。”过了很久,孟雁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大了,我管不了你。”
她以这句话做收尾,本来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话说出口,孟雁却忽然感到一阵毫无缘由的释然。
或许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孟雁忽然想,起码他们是真的安稳地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比许多年轻夫妻强很多了。
“……妈。”纪尧轻声叫她。
孟雁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拉开手包,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摩挲了一会儿,伸手放在了桌上,推给了纪尧。
纪尧愣了愣,紧接着就要推回给她,连声道:“妈,我有钱,这——”
“这不是你给你爸的钱,是我这几年给你攒的。”孟雁说。
纪尧在外面的这些年,孟雁怨他是真的,失望是真的,但怕他受苦也是真的。
“我还是不看好你们。”孟雁说:“所以钱你要拿着,如果以后真的出了什么事,起码还有傍身的东西。”
孟雁说完,又转头看向了蒋衡。
“关于你们的事……”孟雁顿了顿,低声说:“我不接受,但也不反对,如果你们能过得好,就证明给我看吧。”
说完,孟雁拿着手包从桌前站了起来,她转身走出了两步又停住,只是没有回头。
“尧尧。”孟雁说:“或许妈妈该向你学习。”
这句话说完,孟雁就没有再停留,纪尧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拿着吧,阿尧。”蒋衡从桌上拾起那张卡交到纪尧手里,轻声道:“这是阿姨的心意。”
“我知道。”纪尧轻声道。
孟雁离开了咖啡厅,蒋衡望着她走过马路,没入人流中,忽然开口问道:“你说,阿姨能听你的劝吗?”
“我也不知道。”纪尧说:“但我觉得她能想明白。”
“算了,不说这个了,日子还长。”纪尧笑着说:“明天就回家了,不如一会儿去买点稻香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