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要上班,蒋衡也有工作,于是去北京的日子一拖再拖,最后拖到了清明节假期。
回家前,纪尧提前给孟雁发了信息告知行程,孟雁回了他个知道,还嘱咐他路上小心。
或许是因为纪尧当年离家走得太过决绝,所以孟雁没有提起当年的往事,他们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敏感的炸药桶旁边各怀鬼胎,彼此遮掩着试图无视那头房间里的大象。
纪尧曾经无比熟悉这种“默契”,但这一次他不想再配合了。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跑了也不对。”纪尧靠在椅背上,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应该给我爸一个用皮带抽我的机会的。”
当年他走得那么干脆,说到底不过是想逃避父母的失望和指责。现在时隔多年,他终于有了重面错误的勇气,真到了家门口,整个人反倒还轻松许多。
倒是蒋衡看起来比他还紧张,频频往后视镜里看了好几眼,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下手狠吗?”蒋衡问。
纪尧侧头看了他一眼,闻言挑了挑眉,打趣道:“要不一会儿你上楼试试?”
蒋衡哪能被他吓住,满不在乎地一口答应:“也不是不行——前面那栋楼?”
“别闹了。”纪尧扑哧一乐,伸手过去搓了搓他的胳膊:“跟你开玩笑呢,他不打人——车停这就行。”
这么多年没回来,原本熟悉的一切都陌生了许多。小区里原本开在车库中的小超市被集体取缔,换成了精装的门市房。纪尧从前总路过的那家小笼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理发馆,门口的旋转灯一刻不停地晃。
蒋衡把车停在了纪尧家楼下,熄火驻车,刚摘了安全带想下去,就被纪尧一把按住了。
“你在车里等我吧。”纪尧说:“我自己上楼。”
“怎么?”蒋衡笑着说:“我拿不出手啊?”
“不是。”纪尧捋了下衣摆,摘了安全带,然后探身过去从蒋衡那按开了安全锁,这才见缝插针地亲了他一口,笑着说:“你得接应我,万一他俩砸我的手机把我关家里,你得捞我啊。”
纪尧说着眨了眨眼睛,寻思了一下,给了个准数:“两个小时吧,如果我还没出来,你就报警。”
他说得一本正经,连蒋衡都不免愣了愣,追问道:“你认真的?”
纪尧嗯了一声,然后从座位后拎起几个礼盒,就着倾身的动作短暂地抱了蒋衡一下,低声道:“你听我说,我今晚肯定跟你走,你就在楼下等我,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没下来的话,你就直接报警。”
这话说得太死了,好像他这次回家不是去探亲,而是去撕破脸的。
蒋衡皱了皱眉,有点不放心,还是想跟着:“别吵架,我跟你上去看看吧。”
“没事。”纪尧说着已经拉开车门下了车,闻言回过头冲着蒋衡笑了笑,支着车顶弯下腰给他使了个眼色,说道:“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干就定个位置,我上个月发奖金了,晚上正好请你去吃淮扬府。”
纪尧主意已定,铁了心要自己面对“过去”,说完就甩手关上了车门,自己拎着礼盒紧走几步,消失在了楼洞口里。
蒋衡坐在车上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尊重纪尧的选择,没有跟上去。
楼道里,老旧的电梯显示屏卡顿地跳跃着数字,电梯晃晃悠悠地往上升,纪尧的手心渐渐渗出一层薄汗,染湿了手里的礼盒手提。
重新回家,说不紧张是假的。纪尧曾在这里过了二十多年毫无自我的生活,现在只是看着电梯数字不断上升,他心里就条件反射地开始慌起来。
心悸、恐慌、手脚发凉,这些生理反应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纪尧几乎能听见自己身体发出的尖锐信号,好像一切反应都在催促他离开这个地方,也离开即将面对的一切。
这种恐慌感让纪尧无比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在这种恐慌下认输、妥协、落荒而逃,潜意识里几乎已经习惯了这套流程,叫嚣着想拉扯着他往熟悉的安全区走。
不能往后退,纪尧想。
他都走到这了,何况蒋衡还在楼下等他。
纪尧手都有点抖,他克制不了这种生理反应,只能转移注意力,从兜里摸出手机,给蒋衡发了条消息,嘱咐他定餐厅位置。
他一条消息前脚发出去,电梯后脚刚好停在预定的楼层。电梯门左右滑开,露出外面黑洞洞的走廊。
纪家门口的景象陌生又熟悉,多了许多纪尧印象里没有的零碎物件,门上的对联福字也早换了新的,过年时的福彩还没来得及摘掉。
纪尧下意识把礼盒换到了左手拎着,然后脚步沉重地走上前,迟疑着敲了敲门。
一门之隔的客厅里很快传来脚步声,那种熟悉的频率让纪尧下意识肩背绷紧,下一秒,房门的锁舌轻轻弹出了一声脆响,有人从里侧开了门。
几年不见,孟雁没有苍老太多,但看起来显然憔悴了不少,对上纪尧视线时,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
纪尧看得很清楚,孟雁眼里有挣扎,也有某种浓烈的不甘心。她似乎依旧在意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只是怕纪尧再一次甩手走人,所以硬是把这些都压在了眼底。
“进来吧。”孟雁说:“你爸等你好久了。”
这是一场鸿门宴,一切都要从进门开始,纪尧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他那种面对未知的恐惧在敲门的一瞬间达到了巅峰,等到进屋时反而回落了几分。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但心里那种恐慌居然诡异地缓和了。
他沉默不语地进了家门,然后把手里的礼盒放在了门边的地上。
纪康源坐在客厅正中的沙发上,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沉,他面前的茶台汩汩地冒着水却无人在意,纯净水顺着细细的导管流进已经装满的水盒里,正一点点地往外渗。
纪尧的视线从地板缝隙的水痕上一扫而过,然后脱鞋进屋,进屋叫了声爸。
纪康源好像个被固定口令开启的机器人,他满身的火气都随着这声“爸”倾泻而出,一把抓起面前的茶碗,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厉声喝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爸!”
碎瓷片飞溅而起,其中一片正划过纪尧的脸颊,纪尧下意识偏头躲避了一下,但脸侧还是被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伤口里渗出血珠,纪尧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在疼之前先感到了痒。
这一声“摔杯为号”像是打破了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把所有虚伪的假象都撕扯开来,孟雁抽泣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脸。
“给我跪下!”纪康源骂道。
纪尧沉默不语地往前走了几步,在茶几前面跪了下来。
纪康源从前很少会这么外放的发怒,相比起暴跳如雷,他身上属于“父亲”的那种威压就足以让纪尧屈服。
他今天大概是实在气疯了,所以才连父亲的脸面也不要了。
“你有能耐啊。”纪康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着纪尧冷笑道:“现在怎么知道回来了,外面混不下去了,你男人不要你了?”
“那倒没有。”纪尧平静地说:“他也来了,就在楼下呢。你要是想看,从厨房正好能看到他的车,蓝色那辆就是。”
纪康源没想到他现在这么不要脸,顿时抽了口气,差点噎住。
但紧接着,他就被更深重的愤怒淹没了,他吃软不吃硬,被纪尧这么一激还真的从茶几旁边绕过来,冲去厨房推开窗往下看。
蒋衡在北京没有资产,今天开的车是葛兴借他的。葛老板的口味比蒋律师招摇多了,银白底色的跑车上招摇地喷着夜幕蓝的涂装,哪怕看不见牌子,也足以让人看出这辆车的身家地位。
纪康源古板又固执,原本就觉得同性恋伤风败俗,冷不丁看见这么一辆车,心里顿时微妙起来,对纪尧一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好啊,我说你愿意搞男人。”纪康源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道:“这你都敢领回来,我看你眼里是没有我这个亲爹!我非得下去看看那是什么玩意跟你纠纠缠缠!”
纪康源正在气头上,说着就要去门口穿鞋。纪尧心头一跳,几乎登时就一股火窜到了脑门上。
他可以容忍纪康源骂自己不好,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跑去找蒋衡的麻烦。
“爸!”纪尧冷不丁拔高了音量,呵斥道:“他可不是你养的崽子,没吃过你一粒米,喝过你一口水!”
纪尧从进屋开始就死气沉沉的,纪康源没想到他会这时候突然发难,弯腰去拿鞋的手一顿,居然真被他喝住了。
纪尧膝盖一转,隔着客厅跟纪康源对视着,他语气很冷,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戾气:“你骂我,我受着,因为我是你儿子,你想怎么都可以。但你要是下楼碰他一下,我现在就报警。”
他说着居然真从兜里摸出手机,作势要解锁。
纪康源到底要脸,不想让亲儿子因为一个外人报警抓自己的亲爹,一时间真被他架住了,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但下一秒,纪康源就意识到他居然被纪尧反将了一军,顿时火气上涌,狠狠地踹了一脚纪尧拿回来的礼盒。
脆弱的纸盒被一脚踩爆,粘腻的奶粘在纪康源的拖鞋底,顺着他走动的动作被蹭出一条蜿蜒的痕迹。
孟雁好像也被这一出吓着了,她似乎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儿子居然有胆子当面忤逆纪康源,顿时吓得不轻,扑过来搂住了纪尧的肩膀,胡乱地晃了晃他。
“你说什么呢!”孟雁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说道:“你看你把你爸气的,快跟你爸道歉。”
但纪尧没有说话。
他们父子俩隔着客厅对视着,就在这一瞬间,纪尧原本那种慌乱不看的生理性反应霎时间烟消云散,他眼前那层遮盖许久的雾好像忽然就被人掀开,露出了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
地板上的水渍渐渐蔓延出来,沾湿了纪尧的裤腿。他看着纪康源,忽然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老了。
纪康源鬓角生着白发,三言两语就被亲儿子吓住了,虽然脸上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但到底不敢再发难,只能喘着粗气,做一头无能狂怒的年迈老狼。
那些他轻而易举就能掌控一家大权的日子好像无声无息地消散在了时光里,纪尧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个事实。
我不用再怕他了,纪尧想。
他已经没法再控制我了。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断裂,纪尧跟纪康源对视良久,然后略动了动,从兜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手边的茶几上。
“这里的钱是我从离开家那天开始攒的,一共十五万。”纪尧说:“我知道这不多,但这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了,再多我就要问他要了。我不想花他的钱,所以只能拿出这么多。”
“你什么意思?”纪康源冷笑一声:“翅膀硬了,现在要来断绝关系了?”
“十五万远不够断绝关系。”纪尧说:“这只是我的诚意。”
孟雁的脸色变了变,她的视线在银行卡和纪康源脸上巡视了一圈,最后又落回纪尧身上。
“我知道你俩不能接受,但你儿子天生就是个同性恋,这事儿改变不了了。”纪尧说:“你们俩永远都是我的爹妈,有什么事,我照样会孝顺你们。但就这件事,我不会妥协。”
纪尧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我们还是可以不见面。我主治的年份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可以考副高了,等之后升了职,工资也能涨涨,可以按月给你们打钱。”
“谁稀罕你的东西。”纪康源古板又固执,骨子里还有点微妙的文人骨气,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抄起那张银行卡,摔在了纪尧面前,指着他骂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跟我叫板了。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和你妈,你能有今天吗!”
纪尧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瞬,从孟雁的角度来看,恰巧能看清他忽然垂下的睫毛。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那张卡,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笑了一声。
这声笑突兀又诡异,像是某种无法控制的征兆,纪康源心头一跳,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你说得对。”纪尧说:“但是爸,我高中时候全班四十六个人,只有我一个人的志愿不是自己填的。”
从小到大,纪尧人生里所有的选择都被纪康源蛮横地一手包办,包括当年那张高考志愿单。
“我到现在都不记得那张单子的抬头上写的是什么了。”纪尧抬起头看向纪康源,他唇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冷冷的:“因为我当时还没怎么看清,那张单子就被你拿走了。”
纪康源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错误,事实证明,纪尧在他的安排下一路顺风顺水,过得很好。
如果没有“同性恋”这个标签,纪尧会有非常顺利坦荡的一生。
父子多年,纪尧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笑了笑,伸手捡起了水渍里那张卡,重新放回了茶几上。
“你安排的是很好。”纪尧说:“做医生也是件挺快乐的事儿,虽然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但更多时候都能给人解除病痛——我收过锦旗,也收到过病人家属送的红鸡蛋,虽然上班累点,但成就感很高,过得还算不错。”
上医学院不是纪尧自己的兴趣,但幸运的是他还是在之后的工作生涯里找到了乐趣。
“可是爸——”纪尧看向他,勾着唇角笑了笑:“如果你让我做别的,说不定也能不错。”
如果纪康源不插手他的人生,纪尧或许会成为一个工程师,也或许会成为一个教师,亦或者跟蒋衡去做同行,做个律师。
虽然纪尧不知道人生的另一个分叉口会不会荆棘密布,但可以知道的是,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遗憾,遗憾自己从未选择过的人生。
“我都是为你好!”纪康源情绪激动道:“这桩桩件件我哪点不是为了你好!纪尧,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纪尧说:“但你只把我当成了一个符号。”
纪康源曾经带着眼镜挑灯夜战地给纪尧看志愿,盘算未来。也曾经觥筹交错,想给他找个好学校,这都是为了他好,纪尧知道。
他们爱他是真的,但也确实伤害了他。有很多时候,纪尧都分不清楚,纪康源到底爱的是纪尧,还是“儿子”这个符号。
“爸,妈,我知道,你们可能永远接受不了我的性取向。”纪尧说着转头看了看孟雁,笑了笑,说道:“但楼下那个男人,是我这辈子唯一自己选的东西,我不可能放弃。”
人的观念是很难扭转的,而且越早经历高等教育的人,古板起来就越难搞。同性恋1990年才被世卫组织从精神疾病的范畴里剔除,掐指算算,到现在也不过几十年,也就跟纪康源执教的时间差不多长。
纪尧不奢求父母能在短期内开明地接受他的性取向,并欣然接受蒋衡这个人。他只是想给自己的过去一个了断,给自己一个直面一切的结局。
“你是跟爸妈怄气吗。”孟雁眼眶通红,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悲切地问道:“你当初为了男人不管不顾地离开家,现在好容易回来,就要跟爸爸妈妈说这个吗。妈妈不求别的,就求你健健康康,正常地走完一辈子都不行吗。”
“不行。”纪尧垂着眼,轻声道:“因为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纪康源忽然说。
他的年龄不足以支撑他暴怒的状态,纪康源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夹杂着失望的鄙夷。
“就当我看错你了,现在看来,你之前的乖巧懂事都是装出来的。”纪康源一甩胳膊,冷淡道:“拿着你的卡走吧——我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儿子,就当我白教白养,从来没生过你。”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纪尧本来还沉默地听着训,可后半句时却不知道碰到了纪尧的哪根肺管子,他不容拒绝地伸手推开孟雁,单手撑着地板,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觉得我给你丢人了,对吧。”纪尧笑了笑,说道:“你觉得你这辈子的心血都白花在我身上了,我反抗你,是我不懂事,是我白眼狼,是我自私透顶,对吧。”
纪康源半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闻言别过了头。
纪尧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
“可我都是跟你学的啊,爸。”纪尧说。
纪康源眉头一皱,下意识朝他看来。
纪尧面朝着他退后了两步,然后拿起鱼缸旁边的鱼食,把它掉了个个,放回了原位。
然而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把大半掉落在鱼缸里的水草网捡起来,用纸巾细致地擦干水,挂在了旁边的架子上。
“妈不许您把茶水管一直插在茶台上,因为水管很容易存水,哪怕关了水龙头水也可能溅到地板上,不好擦。”纪尧说:“可你从来不听。”
地上的水痕已经蜿蜒出好长一条,纪康源脸颊抽了抽,没有说话。
“妈不许你把抄网放在鱼缸里,也不许你在床上抽烟,可你从来不听。”纪尧说:“你不肯把吃完的碗泡上水,也不肯多绕一条胡同去买盐——”
“你闭嘴!”
这些都是这个屋檐下经年累月的鸡毛蒜皮,是无数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纪康源的耳根子无数次被这些事侵扰,以至于一听这些事儿就烦躁恼怒。何况现在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从纪尧嘴里说出来,更让他没来由地愤怒。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扬手甩了纪尧一巴掌。
“你干什么!”孟雁惊声尖叫起来。
纪尧被他打得偏过脸,但反而觉得有趣,他用舌头顶了顶牙齿,冷冷地看了纪康源一眼。
纪康源从小到大打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自持身份,碍于父亲威严,只要摆出冷脸就能让纪尧屈服,不必动用这样没品的手段。
纪尧知道,他是被自己戳到了痛处。
纪尧原本一直怕他,他害怕纪康源的冷脸,也害怕孟雁的眼泪,更害怕因为他的“不懂事”导致父母吵架,把家里变得一团糟。
但今时今日,当他真的把家里掀翻天,看着纪康源被气得面色涨红的时候,纪尧的潜意识里居然隐秘地升起了一点报复的快感。
那种畅快仿佛像是憋闷了千万年的洪水开闸,简直令他舒畅万分,以至于哪怕挨了打,纪尧也觉得挨得很值。
直到今天之前,纪尧还一直在想,他或许真的太过不堪,父母养他这么大,居然养出一个自私的懦夫。
但直到刚才,纪尧才猛然醍醐灌顶,明白了许多事。
他不是平白无故长成这样的,他生命里的一切缺陷,其实早在多年前就有迹可循。
“爸。”纪尧勾着唇角朝纪康源笑道:“你那么厌恶我妈给你的规矩,所以从来不肯遵守,我现在只是做了同样的事,你怎么就急了。”
纪康源这辈子从来没被纪尧顶过嘴,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儿子这样牙尖嘴利。他捂着胸口退后两步,哆嗦着指着纪尧,脸色涨得通红。
孟雁在父子俩的大战中摇摆不定,她一边觉得儿子骂得好,一边又下意识地想缓和父子间的关系,于是下意识地看向纪尧,想要让他先服一句软。
“妈。”纪尧说:“你也别再逃避了。”
“什么?”孟雁愣了愣。
“他其实早就没那么爱你了。”纪尧说:“否则他不会无视你的话。”
这句话就像一根极细的针,霎时间刺破了某个溃烂多年的创口,孟雁怔在原地,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纪尧早就想说这句话,但他擅长逃避的潜意识里一直不能接受这句话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但今天,纪尧觉得自己有说出这句话的必要。
孟雁其实和他没什么不一样,在面对“敏感问题”时,他们都会习惯性地选择避而不见。
孟雁设立了那么多的“规则”、“秩序”,无非就是想从中找到纪康源还重视她的证据。但爱本身是不需要证明的,如果它存在,你可以无处不在地感受到它。
纪尧不信孟雁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也像纪尧一样,不肯面对现实而已。
孟雁像是被纪尧这句话戳痛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想说的话也忘了。
纪尧还想再多跟她说两句,但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于是又把话咽下去了。
那张银行卡还放在茶几上,纪尧没去拿,他只是看了看这一地狼藉,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我今天回来,该说的话也说了,你们能不能接受,都不影响你们是我爹妈,如果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就行。银行卡密码是我妈生日,用不用随你们。”纪尧说着跨过地上的水痕,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对孟雁说:“妈,我就先走了,我清明这两天假都在北京,你要是想见我,给我打电话就行。”
“你这就走了?”孟雁下意识拉住他,说道:“才回来多一会儿啊。”
生气归生气,但几年亏空的思念也不是假的,孟雁难得见到纪尧,顿时舍不得他走。
“要不留一天吧。”孟雁说:“今晚就在家住。”
“不了。”纪尧摇摇头,说道:“他还在楼下等我呢。”
“你们天天都在一块,也不差这一天晚上。”孟雁拉着他的胳膊说:“你就委屈他一次都不行吗?”
纪尧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了他和蒋衡曾经错过的那次温泉浴,也想起了他们错过的那场怀旧电影。
“对不起,妈。”纪尧弯着眼睛朝她笑了笑,说道:“他为你们委屈过很多次了,所以现在只能委屈你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