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已经冷却,但殿中的两人都没再尝一口。柳柒面色苍白,身体的记忆逐渐复苏,当年产子时蛊虫撕裂皮肉的痛楚仿佛再度来袭。
他本能地捂住腹部,指尖在微微发抖。
云时卿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道:“柒郎别着急,兴许只是病了,让孟大夫瞧过之后吃些药即可,你体内的蛊虫和余毒都已清理殆尽,不会再受孕的。”
柳柒没有应声,只觉得呼吸急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盏茶后,孟大夫总算赶了过来。他如今虽是太医令,但因上了年纪之故鲜少留在宫里候命,今天被柳逢从府上接入宫中,又顶着炎炎烈日赶来清居殿,几乎要了他半条老命。
吃完一杯凉茶,孟大夫总算缓过气来,而后着手替柳柒把脉。
殿中的宫娥和内侍官俱都退了出去,柳柒、云时卿以及柳逢纷纷屏息凝神,目光全落在了孟大夫的脸上。
孟大夫摸着脉,眼里闪过一抹疑惑,令其余几人心中一紧。
须臾,孟大夫挪开手指,问道:“陛下的身体有何不适之处?”
不等柳柒开口,云时卿便接过话道:“陛下近来厌食嗜睡,方才用早膳时开始呕吐,对荤腥油腻之物甚是反感。”
原来是这些症状,难怪柳逢请他入宫时一副天快塌了的模样。孟大夫捋须道:“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云时卿蹙眉,“您是说,柒郎他没有……怀孕?”
孟大夫再次确认道:“陛下的脉象十分正常,没有怀孕。”
柳柒松了口气,旋即问道:“既然未孕,可为何与从前怀孕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孟大夫道:“陛下此前受孕乃是蛊虫作祟,如今一切正常,自然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至于陛下的嗜睡厌食及呕吐之症,许是假孕所致。”
“假孕?”
“假孕?”
云时卿和柳柒异口同声地抛出疑惑。
孟大夫道:“假孕的症状与早期孕症极为相似,诸如嗜睡、呕吐、厌食、嗜酸等,更甚有腹部隆起、轻微胎动的现象,此症无药可解,熬过这段时间之后就会有所好转。”
云时卿道:“多久能恢复正常?”
孟大夫道:“几日、十几日、乃至一两个月,甚至更久,没个定数。”
柳柒道:“是何原因所致?”
孟大夫道:“忧心劳神,亦或是房事太频繁都有可能诱发此症。”
云时卿忙掩嘴轻咳了几声,笑说道:“劳烦孟大夫跑这一遭,实在是辛苦。柳逢——送孟大夫出宫罢。”
支走孟大夫和柳逢后,云时卿赶忙来到柳柒身旁,温声细语地道:“柒郎,孟大夫方才说了你没有怀孕,别担心,以后不会再受皮肉撕裂之苦了。”
柳柒淡淡地睨他一眼:“孟大夫还说了,此症乃因房事太过频繁所致,顺平王,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云时卿把人抱在怀里仔细哄着:“臣是混账,是畜牲,陛下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柳柒问道:“以后可否收敛些?”
云时卿沉默着不说话。
柳柒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斥道,“云时卿!”
云时卿赔笑道:“臣定会收敛克制。”
因假孕之故,柳柒又过上了吃啥吐啥的日子,唯有酸口的食物方能缓解一二,每日精神也颇为不济,故而这些天都是云时卿代为处理两广及陕西旱涝之事,最后经由他过目并加盖玺印,这才交给下级官员们加急办理赈灾事宜。
临近八月,宫里的丹桂竞相绽放,正是食桂花糕的好时节,尚食局将新摘的桂花制成糖糕送给圣上品尝,柳柒没甚么胃口,止尝了一小口就作罢了,赵闻棠纳闷地看着他,问道:“爹爹不是最喜桂花糕么,为何不吃了?”
柳柒按揉眉心,淡声说道:“爹爹不饿。”
赵闻棠撇嘴,小声嘟哝着:“是不是有了妹妹之后,爹爹就不理棠儿了。”
柳柒闻言一怔,连云时卿也好奇地看向小孩:“哪来的妹妹?”
赵闻棠的目光落在柳柒的腹部,说道:“宫里都在传爹爹又怀孕了,这次估摸着是个小公主,所以爹爹最近都不抱我,也不陪我睡觉了。”
云时卿赶忙把孩子抱在怀里解释道:“休要听他们瞎说,棠儿一直是我们的珍宝,怎会疏远你呢?只是爹爹最近身子有些不舒服,所以没办法陪着棠儿。”
赵闻棠可怜兮兮地望着柳柒,似是在确认这番话的真伪。
柳柒笑着捏了捏他的面颊:“是爹爹不好,忽略了棠儿的感受。”
赵闻棠眼里闪过一抹喜色,软糯糯地道:“我不怪爹爹了!”
几息后,小孩问道,“爹爹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疼?可要棠儿给你呼呼?”
柳柒笑道:“爹爹没事。”
虽然男人怀孕产子一事时属荒诞,可是一旦有了先例,大家就都见怪不怪了,鉴于柳柒近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反应都与孕症无异,所以宫中就有了“圣上怀孕”这样的传言。
不过宫人们都甚是警惕,没敢将此事宣扬出去,止在私下里议论,也不知怎的就被赵闻棠听见了,这才委屈巴巴地向两位父亲诉苦。
云时卿当即下了命令,倘若有人再在背地里胡乱揣测,定不轻饶。
传言渐渐得以平息,但柳柒的呕吐之症却没见好转,他心里气不过,一怒之下便将云时卿赶出了皇宫,除商议政事之外,其余时间里对云时卿避而不见,足有六七日没让他踏入清居殿。
云时卿虽然短暂地失了宠,但他知道柳柒只是因身体不适才迁怒于他,毕竟在打入冷宫和赶出皇宫之间,柳柒选择的是后者。
可见他在圣上心里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云时卿如是想道。
今年仲秋整好是沈离的大喜之日,他的发妻乃京西南路转运使高嵩之长女,如此名门望族,婚礼自然要盛大隆重。
沈离原出身寒门,十九岁那年一举高中,从此平步青云,如今还未及而立就已官拜太傅,时属人中龙凤。高嵩对其颇为赏识,其女又格外钟情沈离,因此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柳柒赏赐了不少金银锦缎及古玩器皿给沈离,当然——高家姑娘那一份也没有落下。仲秋这日,赵闻棠起早来到清居殿,小短腿还未迈过门槛就开始嚷嚷起来:“爹爹爹爹,能否早些出宫啊,儿臣已有三日不曾见过太傅了,甚是想念他!”
柳柒瞧着向自己奔来的小孩,眼尾噙着浅笑:“想要出宫顽耍直说便是,何必拿太傅做借口?你平日见了太傅躲都躲不过来,哪里像现在这般殷切。”
赵闻棠吐了吐舌,嘿然一笑:“那爹爹可不可以准许儿臣现在就出宫,儿臣想和苓姐姐允哥哥他们一起玩!”
他口中的苓姐姐和允哥哥正是柳师妍的一双儿女,今次随外祖父柳笏入京为沈离道贺,赵闻棠这几日几乎一直黏着他们,连睡中梦都嚷着哥哥姐姐的小名儿。
柳柒肃然道:“你身为太子,不可以没规没矩,晌午随爹爹一起去罢。”
赵闻棠失落地垂下眼眸:“哦……”
他还想撒娇搏一搏机会,忽见柳柒捂着肚子拧紧了眉,担忧道,“爹爹怎么了?”
柳柒道:“无碍。”
假孕之症已持续了大半个月,除却用膳呕吐之外,还总会有轻微的“胎动”出现。尤记从前怀棠儿时,差不多五个月了才开始胎动,没想到现在腹部平平,竟也有这种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也不知这假孕之症何时才能平息。
巳时,柳柒更换常服后携赵闻棠前往太傅府,却在清居殿的垂花石门外遇见了云时卿。
男人抱臂倚在一株丹桂树下,见他们父子走来,当即迎了上去。
“父亲!”赵闻棠欢欢喜喜地扑进他怀里,云时卿笑着抱住他,旋即看向柳柒,“柒郎。”
柳柒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云时卿紧步跟上,并腾出一只手去搂他的腰,“已经八天了,柒郎还没消气?”
柳柒没有推开他,淡声问道:“你何时来的?”
云时卿道:“卯时过半就来了,但柒郎曾下旨不让我踏进清居殿半步,我只能候在外面。”
柳柒侧首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赵闻棠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移,几息后问道:“最近父亲都没有爬龙床,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柳柒一听见“爬龙床”这几个字,登时又来了火气:“云时卿!你若再敢教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辈子都别想进清居殿了!”
云时卿忙捂住赵闻棠的嘴,细声说道:“棠儿别乱讲话。”
那双乌黑油亮的眸子眨个不停,赵闻棠乖巧地点了点头,也学着他的模样小声回应着:“我不说啦。”
太傅大喜,沈府门庭若市,文武百官皆来道贺。
御驾来临,沈离亲自出府相迎,一袭朱红喜袍将他衬得面如冠玉、俊朗卓然,更显风流。
待众人拜见圣上后,沈离遂将他们引入厅中,本欲坐下陪着吃一杯茶,柳柒却笑说道:“今日以你为大,且出去招呼客人罢,我们在此吃些茶点就好,不必理会。”
沈离含笑拱手道:“多谢陛下。”
不多时,柳笏携两位外孙来到厅中,寒暄一番后,赵闻棠很快就被两位哥哥姐姐带去后花园了,柳笏捋须一笑,说道:“殿下的性子这般活泼,倒是与陛下幼时有些不同。”
柳柒道:“棠儿牙尖嘴利、滑头顽皮,自然与我不同。”
云时卿知道他在点自己,于是辩驳道:“孩童时期本就是无忧无虑活泼天真的年纪,顽皮也属天性,越顽皮证明他越聪明,麟儿聪颖,陛下该高兴才是。”
腹部不合时宜地传出一阵“胎动”,柳柒心火难消,又不便在父亲面前动怒,只好吃一杯清茶压压火。
正这时,喧闹的人群里出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那人面容姣好,身姿挺拔,眼尾的一颗红色小痣更是令人过目不忘。
来人正是执天教的教主兰玉朗。
云时卿看向兰玉朗,好整以暇地道:“柒郎可知兰教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真实身份?”柳柒蹙眉,“他不是沐扶霜的徒弟吗?”
云时卿道:“兰玉朗的父亲原为户部左曹侍郎,当年因一桩案件招惹了江湖中人,最后落得个满门被屠的下场。兰玉朗由护卫偷偷送出京城,那群江湖人得知消息后追杀过来,护卫们相继死去,他侥幸存活,最后兜兜转转来到蜀地,阴差阳错之下被沐扶霜捡了回去。”
“户部左曹侍郎……”柳柒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没什么头绪。
柳笏接过话道:“是太宗皇帝执政时期的事,那时你年幼,在紫薇谷学武,自然不知道官场上的事。当年大理寺和刑部都以为兰家没了活口,便草草结了案。”
柳柒沉吟不语,旋即看向云时卿:“你是从何处得知他身份之事?”
云时卿道:“夕妃慈告诉我的。”
今日宾客繁多,但都是沈离熟识之人,乍见兰玉朗时他微微愣了一瞬,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位陌生来客是何人,却还是诚挚地拱手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还请入内就坐。”
兰玉朗当初入京为柳柒送解药时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太傅,也知道了君师父挂念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如今收到他的喜帖,特从蜀地赶来赴宴。
兰玉朗自报家门道:“在下兰玉朗,是执天教现任教主,也是君……韩瑾秋韩大人的徒弟,师父身体不宜长途跋涉,特派在下入京向大人道贺。”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交给他,“这是师父为你备的新婚贺礼,还请笑纳。”
沈离垂眸,几息后接过锦盒道:“有劳兰教主。”
兰玉朗正欲转身,沈离问道,“老师还好吗?”
兰玉朗道:“师父无碍,这几年一直在教中调养,颇有气色,假以时日定会来汴京探望你。”
沈离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玉雕的雁。
大雁忠贞,终生只有一位伴侣,成亲时赠雁则是祝福新人琴瑟和鸣、忠贞不渝。
但沈离喜欢的是鹤,如若真是韩瑾秋赠礼,必然会赠他一双鹤。
看着锦盒内的那双玉雁,沈离的手竟有些颤抖。
须臾,他问道:“老师他……是不是离开了?”
兰玉朗蓦地怔住,旋即平静地道:“师父尚在,你别多想。”
沈离苦涩一笑:“这些年的回信,是你代写的吧?”
兰玉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沈离盖上锦盒,将它收入袖中,而后转身对兰玉朗拱手道,“不管怎样,沈某还是要感谢兰教主。”
兰玉朗没问他是如何识破的,止点了点头,吃一杯热茶后就离开了沈府。
他刚迈出沈府的大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兰教主”,回头一瞧,见是顺平王云时卿,遂顿步问道:“王爷有何赐教?”
云时卿把人拉到僻静之处,开门见山地道:“昆山玉碎蛊被清除之后是否会至人假孕?对身体可有损害?”
兰玉朗道:“不知道。”
云时卿质疑道:“你怎会不知?”
兰玉朗道:“我又没中过这个蛊,自然不知。”
云时卿忍着他的脾气耐心地道:“当初解药研制出来时定找人试过毒吧?试毒之人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试毒之人还未怀孕就已得解。”兰玉朗轻掀眼皮,淡声道,“怎么,陛下又怀了?”
云时卿道:“……没怀,就是最近有了假孕之症,吐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
兰玉朗嗤道:“别把过错都推给蛊虫,适当减少房事的频次,兴许就没这回事了。”
云时卿:“……”
【作者有话说】
柒柒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九死一生,他自己不愿意再生,老云也舍不得让他怀了,所以来个伪二胎过过瘾。
给小兰教主开了个预收,《我当卧底那些年》,有兴趣的话可以收一个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