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水市文物局新招进来一个年轻人。
考古司好几年没进人,一是要求苛刻,二是要从基层干起免不了在墓地折腾,一般人受不了。为了避免进来混日子的情况出现领导索性把报考条件填得夸张,鬼听了都离谱的要求大笔一挥也往上写。
谁知道居然真给他招到了人,大伙儿啧啧称奇。
人员录入的时候曲续提前瞧见对方的信息登记表,蓝底的一寸登记照,衬衣领口规整,半弯而明亮的一双眼,露齿笑。
“跟P过似的。”曲续的同事路过,抱着保温杯评价。
曲续没说话,心里赞同。
人真来报道那天正好入伏,外头柏油马路被烤得冒烟,打个鸡蛋就能蒸熟。坐公汽到文物局最近的站点还要走四百米,曲续惦记着赶紧去办公室吹空调,走得越来越快,后背湿了一层汗。
临到楼下便利店要拎一桶纯净水上三楼,他站在原地犯愁。
办公室一共四男三女,搬水这活儿不好叫姑娘们来,男士自觉领了活。他最近敲键盘太久,腱鞘炎犯了,上回已经拜托同事扛了一次,这回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
曲续纠结了半天,憋了口气手臂用力——腕子刹那传来剧痛。
“砰——”
水桶太沉,乍一松手巨大前倾力让曲续往前一个踉跄。
他就是那时候撞见那个年轻人的。
烈日当空,冰柜边上年轻人弯腰伸手去里面拿小布丁,拿完一支想了想,又随便挑了七八根,往袋子里一塞。曲续差点给水桶绊倒,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裤子。
对方迅速伸手,抓住他手腕把他扶稳。
冰棍稀里哗啦从袋子里掉出来,撒了一地。开盖儿的绿茶也洒在地上,年轻人半边运动裤给浇湿,湿答答地贴在小腿上。
“……”
曲续深吸一口气,头也不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
他身体圆滚滚,却不健康,肉松松的,平时没少被调侃。此时涨红了脸,紧张得不得了。
“没事。”
年轻人情绪稳定地把裤脚挽起来,蹲下去捡地上的雪糕。他戴了帽子,扁而低的帽檐,遮住眼睛。曲续还在发愣,他已经将散落在地的雪糕捡起来,抖掉水珠,再放回塑料袋里,然后开口说:“先找店员借拖把,地上弄干净。”
曲续如梦初醒:“哦哦,好。”
给店员拖完地也付了钱,曲续搓了搓手,局促地说:“那个……要不然,我陪你一条裤子。”
“不用,一会儿就能干。对了,你要把水搬到什么地方?我帮你。”
他白色短袖领口落着颗红玉,色浓鲜丽,不像是现代的物件儿。曲续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回过神连忙接话:“在这儿,就在三楼,我正好在里面工作,你有什么事要办呢?”
“我来上班。”
曲续一愣,擦汗的胖乎乎的手不动了,睁大眼。
对方拿下帽子,伸手撸了把压塌的短发,露出一张和证件照上复制粘贴出来的优越正脸,唇角掖出一抹笑:“你好,我叫谈善。”
曲续想,他大概会有一个性格非常好的同事。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广水这地方管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县城,地方偏,乡音重,总有人打电话嚷嚷自己在家里种地挖到了前朝古物,但真让他描述又说不出个来龙去脉,往往沟通起来困难,动不动还会被投诉。局里没人喜欢接电话,但新来的年轻人轻易地适应了自己的工作,上班从不迟到早退,做事认真负责。
大家都喜欢他,却不敢太亲近。
同事抱着保温杯呷了一口,讳莫如深地说:“看他脖子上的石头,总觉得阴气儿重。可别是被什么人骗了。”
文物局卧虎藏龙,周易专修学院的老师,看风水的神棍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曲续仰头瞅了眼头顶“拒绝迷信相信科学”的八字真言,结巴了一下,附和:“是是。”
死人的东西终归不吉利,何况对方住自己对门,又是邻居,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的吧……
第二天曲续纠结地拉住对方,紧张:“那个……”
曲续猛然一顿。
年轻人问:“怎么了?”
冬末,室内开了暖气。他穿运动长裤,脖颈裹在高领毛衣中,一段灰一段清白。拎着文件袋的手骨节匀称,食指内侧映着深色吻痕,形似乱梅。
曲续脸白如纸,猛然摇头:“没……没怎么。就是……”他慌忙地移开视线,“你是不是要休,休假,准备,去哪儿,哪儿玩。”
年轻人还没说话,曲续大着舌头说:“春节连着休假,有,有半个月呢。”
对方从上班以来没请过假,除了不久前说要去接人。
“呆在家里吧。”
年轻人将厚厚一沓A4纸分成好几沓,拿来订书机装订。曲续尽力贴着墙边避开他的胳膊,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情吗?”
曲续一惊,生咽了口口水:“没,没有,你好好玩。”
年轻人抬起眉梢,露出疑惑的表情。
“真的没有吗?”他耐心问。
“没没没有!”
曲续一边摆手一边慌不择路往后退,“咚”撞开了没关严的办公室大门。又因为重力原因一时没刹住车,直直栽向背后正衣冠的全身镜。
后脑勺撞到光滑镜面,曲续捂着头哀叫一声,眼冒金星。他站稳后第一时间看向身后——巨大全身镜中,黑雾萦绕不去。
阴风突兀,曲续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子,脸颊死死贴在镜面上。空间扭曲,镜面也扭曲。年轻人肩上多出一只青白手臂,繁琐华丽扳指镶嵌在拇指关节处,五指瘦而有力,隆起青筋野蛮生长,不似常人。
手臂主人将年轻人整个禁锢在怀中,以绝对占有的姿态。
将他压向镜面的力道十足警告,曲续不敢往上再看一眼,只听得耳边传来年轻人的闷哼。
“有点痛。”年轻人皱眉,低声。
他并没有不高兴,说话口吻亲昵自然。不知名鬼物很受用,用深而艳的唇去贴他脸侧,注意力从曲续身上移开。
阴风阵阵,曲续后脊发凉,生咽了一口口水。
年轻人刚要伸手扶他,他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失措:“不用,我,我下班了,明天见……不,明年见!”
年轻人:“……”
年轻人轻轻侧了侧头,看起来像是和空气接了个蜻蜓点水的吻。
绵绵阴风潮水般退去。
“你吓到他了。”
年轻人无可奈何说。
鬼恹恹地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一手从后穿过横抱他整个腰,毫无起伏胸膛贴着他后背,幽幽:“你看了他很久。”
再次鼓起勇气返回的曲续脚生根似地扎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直到身后传来那道如常的,包容的嗓音,细听近乎揶揄:“这样啊。”
“下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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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续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房。
他没有恶意,只有一毫厘接近萌芽的,难以描述的好感——他保证是一毫厘,没有人会不喜欢那个年轻人,对方身上有阳光和花香的味道。
抽油烟机“轰隆隆”地转。
曲续焦虑地咬着筷子,在心里担心年轻人是被迫。年轻人招惹了一只恶鬼。那只恶鬼有相当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欲,会在对方身上留下齿痕和青紫痕迹。
半天过去,曲续将木筷上端咬出一圈牙印。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被凳子腿和桌柱撞击的声音吓一跳,又怂怂地坐下去。
我在观察一阵,观察一阵子再说。曲续把好久前去庙里求来的驱鬼符摆出来,勤勤恳恳地烧香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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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香火缭绕,曲续开始了他的观察大计。
年轻人果然如他告诉曲续的那样,春节没有出过门。今年局里轮到曲续值班,他白天上班夜里眼睛都睁不开,想一天二十四小时窥探对方也有心无力。因为时间错开原因,对门一直没什么动静。曲续趴在门上眼睛贴着猫眼使劲看,恨不得长出透视眼,而对面的门一直没有开过。
曲续惴惴不安,担心对方是否已经被那只恶鬼拆吃入腹。
一天,三天,五天,十天。
对门悄寂无声,仿佛从没有住过人。
曲续连续做了好几晚噩梦,终于有一天半夜惊醒,从床上坐起来,猛干了小半瓶二锅头,冲动地拉开门站在了走廊上。
寒风刺骨。他曲续打了个哆嗦,攥了攥汗湿的拳头,敲门。
“笃笃。”
等了许久,没有人回应。
曲续硬着头皮敲第二次,用了更大的力气。
周边阴冷下来,气压低得可怕。
曲续一闭眼豁出去,双腿发抖地敲了第三次。
门终于开了。
曲续呆呆地仰起头。
年轻人一手推开门,他半弯着腰,手掌用力地抓住门框,几不可闻喘了口气。
“有什么事吗?”
他看起来有点累,瞳仁湿润,面颊上有汗,随手套了件白衬衣,袖子松松往上卷了两折,领口敞开,锁骨伶仃,透出暖玉色泽。
曲续呼吸一窒。
他看到从手腕延伸出的密密麻麻新旧交叠吻痕,旧的快要淡去,新的殷红如梅,星星点点绽放。
曲续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字一个字磕绊:“你身边,有,有一只鬼,我能看见。”
“哦,你想对我说这个啊。”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笑起来:“谢谢你的关心。”
曲续连连点头,拙舌道:“很,很危险。”
年轻人竖起食指贴在唇边,轻轻“嘘”一声。
“我知道。”
门虚掩着,白光如清水倾泻住他眼底,粼粼美丽又情意缠绵。
“那可不是鬼,是我的新娘。”
曲续脑子没转过弯似地重复:“什么,什么新娘?”
年轻人刚要再开口,握在门板上的手猝然收紧了。他剧烈地喘了口气,抱歉地冲曲续笑了笑,没来得及讲出一句话被整个拖进了门内。
门没有关严。
曲续喝多了酒挪不开脚,晕晕地站在原地,似乎有某一刻闻到了年轻人身上的味道,干净,清冽,饱满花苞在温水中泡开,让人头晕脑胀。
留下一条缝隙的门像潘多拉的魔盒。
曲续咽了口口水,犹如被蛊惑,情不自禁地伸手,拉开了那道欲望与危险之门。
有很急促的喘息和哭腔。
光线太暗,只能窥见冰山一角。
黑雾弥漫,一只苍白的手顺着年轻人后背往上,年轻人身量已经很高,却依然被腾空抱起。他垂着头,四肢柔软得像是攀附于人的菟丝花。
温度极低,室内光线昏暗。黑暗一寸寸吞噬掉曲续的双脚,他想要后退,头颅却重如千金,沉沉地压在脖颈上。
被发现了。
无法言说的恐惧笼罩全身,曲续双脚再也无法迈出一步,他眼珠惊惧地转动,脑袋一片空白。
那只鬼被激怒了。
必死无疑——曲续脑子里只有四个大字,他眼球突起,“嗬嗬”喘着粗气,死命伸手掰掐住脖子的黑气,在即将窒息的前一秒,另一只手突然嵌入了虚空中收紧的五指中。
是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年轻人将头埋进鬼脖颈,沙哑:“徐流深。”
鬼顿住。
劫后余生,门在曲续眼前“砰”关上。他瘫坐在地,后背冬衣一层层汗湿。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