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迷雾散开,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宽阔道路出现在面前。
云箬以为那天百里朗行带她进来让她看阵法,等她和百里夜来破阵,依旧还是之前看到的样子, 却没想到那日阵法没开启,现在眼前的才是开启了之后的百里世家法阵真正的样子。
他们刚踏进山石群, 就已经在阵法之中了。
半点缓冲都没有,四周数万道凌厉剑气铮然鸣响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道路上形成无数个剑阵。
声声嗡鸣入耳,云箬只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凌空而来,歇在她身上的无垠之水缓慢移动, 最后护住了她心脉的位置,她正要说话, 百里夜牵着她的手指一紧, 将她往后让了让, 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原来这是第一阵。”百里夜看着眼前万千剑气形成的剑阵, 眼中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
“百里家的剑阵吗?”云箬问。
她曾在灵犀的神踪秘境中领教过剑阵的威力, 眼前的剑阵剑意的压迫比之更甚,还没去闯, 她心中就被剑意的锋利气息压得心头紧绷,明白前方的路就是九死一生,只要动作稍慢一秒,踏错一步, 就是万劫不复。
“百里家的惊涛阵, 是家主百里晓风自创的剑阵。”百里夜道。
他说完,转头看着云箬, 从身上摸出糖盒,捻出一颗喂给云箬, 笑道:“师妹只管吃糖,第一阵师兄来破。”
林望给的药糖还剩几颗,百里夜已经不需要吃了,这些天都给云箬当小点心吃。
云箬含着糖腮帮子鼓了股:“当心。”
其实她也很好奇,百里夜的灵脉无法完全恢复,但告诉她修为差不多恢复了一半,她很想知道百里家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家主一半的修为是什么样的。
百里夜一身蓝色衣袍,身长玉立,剑意掀起的风吹乱他额前的头发,吹得他身上衣服猎猎作响,他往前一步站在道路中央,手中灵力闪过,一柄长剑出现,剑刃寒光四溢,激得所有空悬的剑气开始震颤,空气中的气势愈发充满压迫,恐怖的气息盈满前路上每一个地方。
蓝衣身影却丝毫不惧,拎着剑信步走入万千剑气中,仿佛这漫天威压对他毫无影响。
剑气被震动,下一刻,滔天剑意如巨浪般兜头而来,仿若千军万马齐头而上,云箬站在阵外,只感受到金戈铁马的冰冷剑意全都朝着百里夜而去,蓝色的身影脚尖一点跃空而起,如立在浪尖,手中灵剑悍然挥出,架住了破空而来的一剑,之后剑意不停,悍然往前,转瞬间就击碎了第一个剑阵。
剑鸣声悠远清越,如同钟声,铛一声余韵悠长,百里夜将滔天剑意尽数引向自己,身影几乎淹没在旋转的剑气中。
道路上剑光四起,剑阵嗡鸣,云箬只能勉强看清百里夜的一身蓝衣在其间,孤身一人对抗所有剑意,挥出的每一剑却有恢弘气势,剑光如虹,身姿挺拔,所过之处如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仿佛只要他一个人,就能阻挡万千来势。
而这只是他一半的修为。
最后一个剑阵被破,空气中凌厉的剑意善未消散,剑光消逝,看不见尽头的道路骤然间只剩短短一截,蓝色的身影从迅速缩短的长路尽头朝云箬走来,几步就到了面前,挥手散了手中灵剑,朝云箬道:“走了。”
云箬嘴里的糖还没吃完,换了一边含住,笑着走过去:“这么快!”
“师兄厉害吧。”百里夜说。
“超级厉害!”云箬眯了眯眼,“这真的只是你一半修为吗?”
“嗯。”百里夜半点不谦虚,“师兄曾经也是天才,没骗你。”
“那现在呢?”云箬觉得现在他也当得起天才这两个字。
“现在?”百里夜一笑,伸手戳了一下她鼓鼓的腮帮,把她的糖戳得划走,“现在你是天才,师兄为你踏白探路。”
云箬眼睛睁得圆圆的:“没我什么事啊?那还让我跟你一起进来?”
她说的有些含糊,舌头抵着嘴里的糖转了转,舔了一下唇角,语气一听就是装出来的不满,清亮的眼底满是笑意。
百里夜盯了她一瞬,垂下眼眸笑道:“每次都被师妹保护,带你进来看看师兄的英姿。”
云箬笑起来:“哪有人自己这么说的?”
她一边笑,一边抬手牵住百里夜的手指:“后面不知道是什么阵?”
百里夜任她牵着,两人手指松松扣在一起,散漫地道:“闯一闯就知道了。”
接下来确实没有云箬什么事,每进一个阵,不管里面是什么,自有百里夜去解决,她就负责在旁边休息,就算两人一起进了阵法中心,也不需要她出手,师兄将她护得严严实实,云箬看到他出手精彩,还会喝彩鼓掌,破阵破得比他们去参加百川会还要轻松的感觉。
主要是百里夜太厉害,百里家的法阵又大多是剑阵,走到后来,云箬已经从一开始的“天哪百里夜这一招太厉害了要是我我能破他这个招式吗”的思考,变成了“我倒要看看这个法阵能不能破上一个的记录师兄加油啊”,再到“肚子有点饿了好想念师父做的菜虽然百里家的菜也很好吃就是了”的百无聊赖。
“无聊了?”两人破了一个阵,从一间机关满布的石室中走出,百里夜问。
“有点。”云箬走在前一步,回头看他,“刚才那么凶险我都紧张不起来了。”
“怪我。”百里夜笑道,“早知道给你多带点吃的。”
“是这个问题吗?”
云箬一脚踏出室外,天光骤亮,她抬手遮住了眼睛,条件反射的伸手往后去找百里夜的手,两人指尖交错的一刹那,她只觉得眼前一暗,刺眼的天光消失了,指尖的触感也消失了。
她的手抓了个空。
云箬放下手,面前雾气渐渐消散,出现了一条熟悉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宽阔道路。
这是?
她往前踏了一步,霎时间剑意冲天而起,波澜壮阔的浩瀚剑气扫开迷雾,剑声嗡鸣。
云箬:“……”
怎么又回来了?几个意思?
她站着没动,悬在空中的剑气由近及远发出鸣响,仿佛在催促着她赶紧往前破阵。
难道是因为之前是百里夜破的阵,她属于作弊通过的,被卡回来再考一次?
不愧是百里世家的阵法,她就说呢,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人带着闯出去,那想要脱离世家离开的弟子岂不是也能由别的人带出去。
规矩就是规矩,钻空子看来是不行的。
还好她之前看过一遍百里夜破阵,虽然她没办法像百里夜一样做到以剑术实力来破阵,但说实话,这剑阵由她来破,只会比百里夜更快,之前有师兄在,她乐得被他护着。
现在嘛……
云箬抬头,明亮眼眸中倒映出万千森寒剑意,手腕一翻现出灵剑,灵气引得所有剑气一起震颤,萧杀之息扑面而来,歇在她身上的无垠之水感受到危险,再次覆盖上她心脉的位置,有些蠢蠢欲动的焦躁,云箬轻轻拍了拍胸口安抚它,迈步走向剑阵之中。
百里夜伸手去牵前方的云箬,忽而眼前一暗,他迅速伸手出去,本该是云箬所在的位置却空空如也,他的指尖什么都没有碰到,周围瞬间寂静下去。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何人闯阵?”
这声音不是一个人的,而是许多不同的声音同时合在一起,有老者的,有女子的,有充满威严的,也有温和坚韧的,所有声音异口同声,在黑暗中出现得并不突兀。
“百里世家,百里夜。”百里夜沉声回答。
“后人。”这声音道。
“是。”
“为何离开?”
“……”百里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声音并不催促,又问道:“百里世家因何而存在?”
“剑道本心,锄强扶弱,守护众生。”百里夜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
“对。”这次不是所有声音一起响起,而是一道温和的男声,语气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既要离开,你可敢叩问本心?”
百里夜愣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声音,数千年前,是他创立了百里世家。
百里晓风的声音。
百里夜突然明白这些声音是什么了。
是百里世家历代家主的声音,他们留了一息神魂在此,静静注视着想要离开的族人。
叩问本心?
有何不敢。
百里夜在黑暗中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来吧。”
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了婴儿啼哭的声音。
一个清越好听的女声疲倦无比,语气中却带着笑意:“哎呀,阿夜哭起来这么大声,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另一道男声道:“那是当然,他可是我们的孩子。”
女声叹了口气:“就是丑了点。”
百里夜:“……”
所谓的叩问本心,从这么早就要开始叩问了?
这是他刚出生时候的情形吗?
可以再见到父亲母亲一面,倒是挺好的。
时光流逝,小百里夜学会了走路,再到能跌跌撞撞的跑,小小年纪就对剑术感兴趣,天天跟在父亲母亲背后要和他们学练剑,父亲给他做了一柄木剑,他拖着十分吃力,却咬牙嘴硬:“我、我可以哒!”
然后努力挥出一剑,被剑身带得原地转了两圈,晕头转向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母亲来抱他,他自己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继续!”
父亲在旁边拍手:“加油啊儿子。”
被母亲打了。
四岁的时候家里有了弟弟,百里夜已经能很轻松的提着木剑了,人小鬼大的去看弟弟,沉默半响不情不愿的冒出来一句:“这么丑?”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也很丑,跟弟弟一样。”父亲说。
百里夜手里的木剑啪嗒掉地,如遭雷击:“真的!?”
但凡母亲要是能起身,父亲已经挨打了。
后来他身后就多了个小尾巴,百里朗行不像他,不爱练剑,对修习也没什么兴趣,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哥哥和父亲练剑的时候在旁边鼓掌,练到一半看父亲打飞了哥哥手里的剑,哇一声哭了,跑上去打父亲:“坏爹爹,坏爹爹!”
七岁的百里夜哄了好久,总算哄睡着了,想走却走不掉,手指还被弟弟攥着。
为了不弄醒百里朗行,百里夜在他小床边趴了一夜。
同年,族中长老观星象,预测将有水祸发生。
及至夏季某一天,海岸边海水连退,暴露出搁浅的海湾底,天山岛的族人退入岛中躲避,百里家家主带着丈夫和弟子前往海边的村庄城镇救援,百里夜抱着弟弟,以为这只是像往常一样外出平息祸乱的寻常一天,但他们等来的是噩耗。
百里世家的这一代家主没有死于清除祸乱,也没有死于和妖兽缠斗,是为了救一家来不及撤走的村民,和她的丈夫一起葬身海溢。
七岁的百里夜在这一年成为了百里世家的的继任人。
小少年从那一年起变得更加爱练剑,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修习,被长老们带着学习各种族中事务,也开始展现出自己惊人的剑道天赋,但是哪怕再忙再累,他每天都会准时去陪百里朗行吃饭,晚上哄他睡觉,一遍一遍给他解释阿爹和阿娘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却一直守护着他们。
等百里朗行长大一些,他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就再也没问过百里夜关于父母的问题。
哥哥已经很累了,他要懂事起来。
百里夜一天天成长,慢慢长成了面容坚毅的英俊少年,一身修为直逼满阶。
他依旧还是每天都在朗星殿练剑,满分天赋再加上百分百的努力,成就了百里世家自创派起来,除了百里晓风之外最优秀的世家弟子,亦是年纪最小的百里少主。
云箬就坐在幻境外看着少年时期的百里夜。
她像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隔开了,进不去也碰触不到面前的人。
半个时辰之前她闯过了所有和百里夜一起闯过的法阵,再次从那间机关满布的石室里出来,期间她没有遇到百里夜,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想,得自己过关才行。
她本以为踏出石室就能看到在等待她的百里夜,却看到了曾经在神踪秘境里惊鸿一瞥的漂亮少年,这次她认出了那是百里夜的少年时期,本不想窥探他的过往,却被拉入了幻境之中,看着他一步步长大。
幻境中时间如水般往前,对于云箬是一两个时辰,对于幻境中的百里夜来说,却已经过了十几年。
十四岁,外出布巡的弟子回报,百年前为祸海域的妖兽祈听再次现世,掀翻了一队路过的商船,百里夜冷静的点人和自己去救援,带着世家几位高手潜入海中,一举击杀了妖兽祈听,一剑破浪,横空出世,让仙门百家和另外两大世家都知道了百里家新继任的少主惊人的天赋。
十五岁,解决了困扰来往船只的一处涡心,独闯海域斩了海底几处海柱,九死一生的回来,带着百里世家的弟子改流换道,让那凶险万分的海上地界能通船行人。
族中长老气得差点厥过去好几个,骂他是不是不要命了是不是不记得自己作为少主的责任。
十五岁的百里夜身躯尚且有些单薄,但已经有了家主的模样,被骂了也不恼,脸上始终带着毅然的神情和和一点笑意,只说了一句话:“这是百里世家该做的。”
修行之人,本心即为所求之道。
他的道不是剑道,剑只是他问道的武器。
十七岁,他已经继任少主两年,明明还是少年人,身上却没有任何稚嫩的气息了。
只有回到休息的住所,面对弟弟百里朗行的时候,他才会流露出一些少年感的神情,会卸下一身重任放松一下,但这样的时刻也不多,他时时提醒着自己,他肩上担着的是整片海域的安危,庚桑世家和公羊世家已经几近销声匿迹,自得一处天地修行自身,但他不想要那样。
他的父母亲死于自己的道,亦是百里家的道,锄强扶弱,守护众生。
这条道,他要走到最后。
他或许也会和父母亲一样,死于某一次平息祸乱或救人的途中,但他心甘情愿。
云箬默默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敬佩百里夜的道,也珍重他一片初心,却发觉他在一个人走这条艰难的路。
他身边没有伙伴,他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固执又孤独的追着他父母的脚步往前走,他想救众生,却没把自己当成众生之一。
他唯一能走向的,就是死亡。
瘴气四溢的海底洞穴中,百里夜将已经碎成几块的结界玉放在百里朗行身上,微弱的灵光一亮一灭,阻挡瘴气侵蚀过去的触角,他就没有丝毫的犹豫,将浓厚的瘴气吸入体内,强悍的灵脉将剧毒纳入,封锁在其间,灵脉被摧毁的剧痛让他跪在百里朗行面前,却还出声笑着安慰:“朗行别怕,哥哥一定带你出去。”
他没后悔过救了弟弟,却有些后悔自己修为太好,灵脉太强,居然没有让他就此死去。
灵脉尽毁,百里朗行又因为他受尽责难,百里夜忽而觉得自己的道不见了。
他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众生。
他没有资格再待在天山岛了。
他离开的时候是悄悄走的,他知道自己留下了一整个肩上的责任和重担,他不敢去和百里朗行告别。
他其实那会儿存了死志,觉得大不了死在外面,还没走多远就知道了自己被通缉的消息,虽然通缉令撤的很快,但百里朗行有多生气他差不多能想象得到,他突然不敢死了。
要是他真的死了,百里朗行知道了该有多难过。
先活着吧。
他没了修为,还不能动灵力,幸好还不算笨,出来身上带了些灵石,但慢慢的也花完了。
他没想到他不想死了,却还要忍受饥饿和寒冷,他本以为世间众生的苦是他看到的生死之苦,可原来除了生死之外,人们各有各的苦。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救众生?
哪怕他依旧还是曾经那个修为顶尖的百里家少主,他的修为也救不了众生,而众生,也并不是只等着他去解救,世间的日子不是只有那一种活法。
某一天,他听说一处山动,震出了裂缝和新的山道,却怪事频发,他刚好在附近,就过去看看,结果遇到了一个差点把自己活活憋死的修士,其实他过去掐人中的时候就察觉到那人要醒了,心中还感叹他修为不错。
他们一起解决了山缝中的蜃海妖兽气息,那人请他翻山越岭去村中报信。
百里夜饿得要死,却还是去了。
其实村中的人到山洞口给他送过馒头,只是这村子和外不通路,好不容易有了个山缝可以通行还出了事,村中口粮本就紧巴巴的,他没要,等了几天等到那修士回来,他却在出山的路上晕倒了。
饿晕的。
他吃了那修士做的一碗粥,总算找到了合自己口味的厨子,决定和他去他的宗门,就这么拜了师,成为了闲云宗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
后来师兄林望被人打了个半死,他赶去救人,是他第一次在离开天山岛后动灵力。
再之后,他开始发现每天吃的穿的是林望下山卖东西赚来的钱,他的师父万知闲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却每次出去都在帮他找能恢复灵脉的办法,师姐纪月辞也是,不看人不说话,却在每一次需要抉择的时候精准的避过他们想要的东西,又体贴的察觉到他们心中的一些想法。
后来一次外出,他背回了重伤的江北山,万知闲收了他做小徒弟。
在将近十年的相处中,百里夜渐渐从一个无欲无求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平凡人,他会和林望一起去卖东西,虽然大多时候是师兄在吆喝他在偷懒;会和江北山学着做家务结果被师弟求放过,让他继续四体不勤就很好;会和师父一起出去接任务,顺便游历四方;会在去给纪月辞送饭的时候问她想不想要什么制酒的工具他会做……
他管不了众生,却将心思放在了这些小地方,认真的开始体会活着这件事。
云箬等着看自己出场,幻境的画面却如水波一样晃动起来,变得不太真切,她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周围大雾四起,她暂时不敢动,只能坐在原地先等等看。
幻境中的百里夜终于从漫长的一生中醒过来,他的人生轨迹宛若一本书,被先辈们一一检视,所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可敢叩问本心?”
“我敢。”百里夜道。
“你的道还在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百里夜听出来了,是他母亲的声音,百里家上一任家主,百里卿。
“锄强扶弱,守护众生。”他说。
“那是我的道。”百里卿的声音依旧温和,虽然知道那只一抹没有意识的神魂,百里夜还是想要跟这声音多说几句话。
“你的道呢?”百里卿说,“你的心动摇过。”
“我的道啊……”百里夜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我亦是众生,母亲,我不是神,我能守护的是身边之人,是所见之事,世间广阔,不是只有我一人的道,除了我,也有无数人在守护‘众生’。”
“这便是你的道。”百里卿的声音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那你就去走走看吧……阿夜,你长大了。”
“……母亲!”百里夜猛的想要站起来,却惊觉自己浑身都动不了,他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无数个先辈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心有执念,你可敢叩问本心?”
还没结束吗?
不待百里夜回答,眼前的幻境忽变,他发现自己出现在喧闹的楼台上,身侧都是人,他往下看去,城镇被闪着银光的屏障围住,屏障外瘴气翻涌着想要往前,却被结界玉挡住,一个纤细的身影冲出结界,一头冲进了瘴气之中。
百里夜看着云箬的身影,心头一动。
那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那个孤注一掷,以守护苍生为己任的自己。
后来一次次的相处中,他发现云箬和自己完全不同,每次被她的双眸注视着,他都能看到她明亮湿润的眼睛深处,她和宗门的大家小心翼翼的相处,留好距离的接近,藏在心底的恐惧和创伤,可她又是如此耀眼,她的真诚和勇敢,一往无前的坚定,以及从不觉得自己可以救世人的野心。
她有无边浩瀚的灵力,眼中却从没有任何一刻出现过将自己和众生隔开的界限。
幻境一变再变,闲云宗的屋顶,云箬从屋檐上拿起玉石小鸡,他在屋下看得一清二楚;
她提剑追出院门,斩杀十几只噬灵兽,眼中还有恐惧,握着剑的手颤抖却坚定;
后山上,她和江北山抱在一起又笑又跳,恭喜他第一次掌控了自己的灵技;
学院的开放日,她身姿轻灵击败对手,只为了帮纪月辞接触灵脉封印;
漆黑的秘境山道里,她抱着他大喊他的名字,将他从幻象中唤醒;
……
寒息缭绕的死牢里,她死死环着他,向他体内疯狂输送灵力,哭着说师兄对不起。
百里夜骤然间捏紧了手指。
画面就停在这里,死牢中的寒气消褪,柔软的被褥上云箬脱力一般倒了下去,黑发遮住了她一半面孔,衬得她另一侧脸庞白皙明艳,脖颈上沾染着他手臂上的血。
周围忽然响起了层层叠叠的声音:“你看,她在这里,你的执念,你心底藏得最深、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的、想要据为己有的……留下来,这里是百里世家,天山岛,与世隔绝,只要你把她留下来,这世间没有任何能分开你们。”
那声音带着蛊惑般的力量,一声一声往百里夜耳里钻。
“外面的世界多大,你不过是一个废了灵脉的人,是她的师兄,她有一身浩瀚灵力,绝顶天赋的灵技,她的修为很快就能超过你,你猜她以后会遇到多少人,会站在什么样的地方……”
“留下她……”
“你要的就是她不是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留在这,你是百里世家的少主,在天山岛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走过来,来抱她,你可以拥有她……”
百里夜站起身来。
周围的声音更加柔媚,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温柔的鼓励。
他抬起眼眸,一双眼睛无比漆黑,往前走了一步,忽而朗声道:“这就是最后对我本心的叩问?”
那些声音像是在与他对话:“没错,人人都有私心,你亦然,只要你留下来,你什么都可以得到,百里世家的少主啊,哪怕只有一半修为,你也是不遑多让的天之骄子,何必回去那个小小的宗门,你们都可以生活在这里,安稳度日,漫长余生……”
那声音还要说,百里夜却笑了:“我还以为最后的关卡有多难,原来就是这样。”
他抬脚往前走,走入了死牢之中,寒息倾覆上来,刺骨的寒意渗透骨髓,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一脚踩过床榻,一切如同雾气般散开,氤氲在他身周,层层叠叠的声音伴随着刺骨寒息声声急促:“你的回答,你的回答,你的回答……”
“我不需要回答你。”百里夜道,“为何让我来决定云箬的命运?怎么不去问她呢?她是我放在心底的人没错,是我的妄念没错,也是我想要占为己有拥入怀中的人没错,但凭什么由你来问,又由我来决定呢?”
“——你可敢叩问本心?”层层叠叠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百里家历代家主的声音,再次问道。
“我要走了。”百里夜这次直接道。
“……你可以走了。”半响之后,家主们的声音响起。
最后是百里晓风的声音:“百里家的后人,愿你坚守本心,剑将是你手中最强的道标,世事如人,千人千面,道亦万千,不必循旧。”
“我会的。”百里夜道。
所谓的叩问本心,何人能来叩问他的本心,除了他自己而已。
他若坚定,前路就只能靠自己去走,哪来的指引和被需要的允许,他自去走就是。
千人千面,道亦万千,不强求,不强迫别人遵循自己,他才有资格脱离世家之道。
原来如此。
周围氤氲的浓雾开始散开,百里夜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还在刚才那个石室的出口,又或者他已经到了别的法阵之中。
云箬呢?
他在这里接受百里世家先辈的考验,云箬应该不需要吧,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云箬应该很担心,他要赶快去找她……
几个念头涌上来,百里夜从大雾中走出,发现自己确实还在那个石室的出口,四周是林立的山石,而云箬就席地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眼底漫上笑意,正要走过去,却见云箬慢慢站了起来,白皙的面庞上染着一层薄粉,他往前走一步,她就往后退了一步,摆了一下手:“师兄,你先别过来。”
百里夜笑道:“怎么了?”
云箬闭了闭眼,终于鼓起勇气看着他:“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百里夜有一瞬间的茫然,我说什么了?
随即他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