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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1984/一九八四 [英]乔治·奥威尔 3380 2025-02-25 22:19:03

他把它踢到边上,然后躲开人群,拐到右手的一条小巷里,三四分钟以后他就离开了挨炸的地方,附近街道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已快到二十点了,无产者光顾的小酒店里挤满了顾客。黑黑的弹簧门不断地推开又关上,飘出来一阵阵尿臊臭、锯木屑、陈啤酒的味儿。有一所房子门口凸出的地方,角落里有三个人紧紧地站在一起,中间一个人手中拿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其他两个人伸着脖子从他身后瞧那报纸。温斯顿还没有走近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他们显然是在看一条重要的新闻。他走到距他们只有几步远的时候,这三个人突然分了开来,其中两个人发生了激烈争吵。看上去他们几乎快要打了起来。

“你他妈的不能好好地听我说吗?我告诉你,一年零两个月以来,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中过彩!”

“中过了!”

“不,没有中过!我家里全有,两年多的中彩号码全都记在一张纸上。我一次不差,一次不漏,都记下来了。我告诉你,末尾是七的号码没有——”

“中过了,七字中过了!我可以把他妈的那个号码告诉你。407,最后一个数目是7。那是在二月里,二月的第二个星期。”

“操你奶奶的二月!我都记下来了,白纸黑字,一点不差。我告诉你——”

“唉,别吵了!”第三个人说。

他们是在谈论彩票。温斯顿走到三十米开外又回头看。他们仍在争论,一脸兴奋认真的样子。彩票每星期开奖一次,奖金不少,这是无产者真正关心的一件大事。可以这么说,对好几百万无产者来说,彩票如果不是他们仍旧活着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的理由。这是他们的人生乐趣,他们的一时荒唐,他们的止痛药,他们的脑力刺激剂。一碰到彩票,即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似乎运算娴熟,记忆惊人。有整整一大帮人就靠介绍押宝方法、预测中奖号码、兜售吉利信物为生。温斯顿同经营彩票无关,那是富裕部的事,但是他知道(党内的人都知道)奖金基本上都是虚构的。实际付的只是一些末奖,头、二、三等奖的得主都是不存在的人。由于大洋国各地之间没有相互联系,这件事不难安排。

但是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你得死抱住这一点。你把它用话说出来,听起来就很有道理。你看一看人行道上走过你身旁的人,这就变成了一种信仰。他拐进去的那条街往下坡走。他觉得他以前曾经来过这一带,不远还有一条大街。前面传来了一阵叫喊的声音。街道转了一个弯,尽头的地方是一个台阶,下面是一个低洼的小巷,有几个摆摊的在卖发蔫的蔬菜。这时温斯顿记起了他身在什么地方了。这条小巷通到大街上,下一个拐角,走不到五分钟,就是他买那个空白本子当作日记本的旧货铺子了。在不远的一家文具铺里,他曾经买过笔杆和墨水。

他在台阶上面停了一会儿,小巷的那一头是一家昏暗的小酒店,窗户看上去结了霜,其实只不过是积了尘垢。一个年纪很老的人,虽然腰板挺不起来,动作却很矫捷,白色的胡子向前挺着,好像明虾的胡子一样,他推开了弹簧门,走了进去。温斯顿站在那里看着,忽然想起这个老头儿一定至少有八十岁了,革命的时候已入中年。他那样的少数几个人现在已成了同消失了的资本主义世界的最后联系了。思想在革命前已经定型的人,在党内已经不多。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大清洗时期,老一代的人大部分已被消灭掉,少数侥幸活下来的,也早已吓怕,在思想上完全投降了。活着的人中,能够把本世纪初期的情况向你作一番如实的介绍的,如果有的话,也只可能是个无产者。突然之间,温斯顿的脑海里又浮现了他从历史教科书上抄在日记中的一段话,他一时冲动,像发疯一样:他要到那酒店里去,同那个老头儿搭讪,询问他一个究竟。他要这么对他说:“请你谈谈你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的日子怎么样?比现在好,还是比现在坏?”

他急急忙忙地走下台阶,穿过狭窄的小巷,唯恐晚了一步,心中害怕起来。当然,这样做是发疯。按理,并没有具体规定,不许同无产者交谈,或者光顾他们的酒店,但是这件事太不平常,必然会有人注意到。如果巡逻队来了,他可以说是因为感到突然头晕,不过他们多半不会相信他。他推开门,迎面就是一阵走气啤酒的干酪一般的恶臭。他一进去,里面谈话的嗡嗡声就低了下来。他可以觉察到背后人人都在看他的蓝制服。屋里那一头原来有人在玩的投镖游戏,这时也停了大约有三十秒钟。他跟着进来的那个老头儿站在柜台前,同酒保好像发生了争吵,那个酒保是个体格魁梧的年轻人,长着鹰钩鼻,胳膊粗壮。另外几个人,手中拿着啤酒杯,围着看他们。

“我不是很客气地问你吗?”那个老头儿说,狠狠地挺起腰板。“你说这个劳什子的鬼地方没有一品脱装的杯子?”

“他妈的什么叫一品脱?”酒保说,手指尖按着柜台,身子向前靠。

“听他说的!亏他是个当酒保的,却不知道一品脱有多少!告诉你:一品脱是四分之一夸特,四夸特等于一加仑。再下去就得教你ABC了。”

“从来没有听说过,”酒保忿忿地说。“一公升,半公升——我们是按这样计算的。你前面架子上的玻璃杯就是。”

“我要喝一品脱,”那个老头儿坚持说。“你给我倒一品脱还不容易。我年轻的时候可不用他妈的公升。”

“你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住在树上。”那酒保瞥一眼旁人说。

接着是一阵哄笑,温斯顿进来时造成的不安之感似乎消失了。那老头儿尽是白胡子茬的脸顿时泛起了红色。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转过身去,一头撞在温斯顿身上。温斯顿轻轻地搀住他的胳膊。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问。

“你是个上等人,”那老头儿说,又挺起了腰板。他好像没有注意到温斯顿的蓝制服。“一品脱!”他气势汹汹地对酒保说。“一品脱啤酒!”

那酒保在柜台下面水桶里涮了两个厚玻璃杯,然后各倒了半公升的深褐色啤酒。在无产者酒店里你只能喝到啤酒。照理,无产者是不许喝杜松子酒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很容易搞到。投镖游戏又开始了,在柜台前面的人又开始谈论起彩票来。温斯顿的出场给暂时忘却了。在窗户底下有一张松木板桌子,他和那个老头儿可以在那里说话不怕别人听到。这样做是极其危险的,但是无论如何,酒店里没有电幕,这是他一进来就弄清楚的。

“他满可以给我倒一品脱的,”那个老头拿着啤酒杯坐下后还嘟嘟囔囔地说。“半公升不够。不过瘾。一公升又太多。尽撒尿。更甭提钱了。”

“从你年轻时候起,你一定见过不少变化了,”温斯顿试探地说。

老头儿的淡蓝色眼睛从投镖板转到柜台,又从柜台转到厕所门,好像他是等待酒店里发生变化似的。

“那时啤酒可比现在好,”他最后说,“价钱也便宜!我年轻的时候,淡啤酒——我们叫咕噜——四便士一品脱。那当然是在战前。”

“哪一次战前?”温斯顿问道。

“不管哪一次战前,”老头儿含糊地说。他拿起酒杯,又挺起腰板。“祝你健康!”

他咕噜咕噜地喝着,瘦瘦的脖子上,喉结上下移动,速度惊人,一会儿后,啤酒就喝光了。温斯顿到柜台那里又拿回两杯半公升的啤酒来。老头儿似乎忘记了自己不愿喝足一公升的话。

“你的年龄比我大多了,”温斯顿说。“我还没有生下来,你一定已长大了。你一定记得革命前的日子是怎样的。像我这般年龄的人,对那时候,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只能从书本里看到,而书本子里讲的不一定对。我很想听你说说。历史书上说革命前的生活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大家都吃苦受罪,那种日子你想也想象不出。在伦敦这里,很多的人一辈子没有吃饱过肚子的时候。有一半的人打赤脚,没有鞋子穿。他们一天做工十二小时,九岁就离开学校,一间屋子睡十个人。但却有很少数人,只有少数几千人——他们叫资本家的——有钱又有势。什么好东西都是他们的。他们住在高楼大厦里,有三十个仆人伺候他们,出入都坐汽车,或者四驾马车,喝的是香槟酒,戴的是高礼帽——”

老头儿突然眼睛一亮。

“高礼帽!”他说道。“说来奇怪,你提到高礼帽。我昨天还想到它。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我已有多少年没有见到高礼帽了。过时了,高礼帽。我最后一次戴高礼帽是参加我小姨子的葬礼。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可惜我说不好是哪一年了,至少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当然啰,你知道,我只是为了参加葬礼才去租来戴的。”

“倒不是高礼帽有什么了不起,”温斯顿耐心说。“问题是,那些资本家——他们,还有少数一些靠他们为生的律师、牧师等等的人——是当家作主的。什么事情都对他们有好处。你——普通老百姓,工人——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对你们这种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可以把你们当作牲口一样运到加拿大去。他们高兴的话可以跟你们的闺女睡觉。他们可以叫人用九尾鞭打你们。你们见到他们得脱帽鞠躬。资本家每人都带着一帮走狗——”

老头儿又眼睛一亮。

“走狗!”他说道。“这个名称我可有好久没有听到了。走狗!这常常教我想起从前的事来。我想起——唉,不知有多少年以前了——我有时星期天下午常常到海德公园去听别人在那里讲话。救世军、天主教、犹太人、印度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一个家伙——唉,我已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可真会讲话。他讲话一点也不对他们客气!‘走狗!’他说。‘资产阶级的走狗!统治阶级的狗腿子!’还有一个名称是寄生虫。还叫鬣狗——他真的叫他们鬣狗。当然,你知道,他说的是工党。”

温斯顿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一码事。

“我要想知道,”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比那时候更自由?他们待你更像人?在从前,有钱人,上层的人——”

“贵族院,”老头儿缅怀往事地说。

“好吧,就说贵族院吧。我要问的是,那些人就是因为他们有钱而你没有钱,可以把你看作低人一等?比如说,你碰到他们的时候,你得叫他们‘老爷’,脱帽鞠躬,是不是这样?”

老头儿似乎在苦苦思索。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才作答。

“是啊,”他说。“他们喜欢你见到他们脱帽。这表示尊敬。我本人是不赞成那样做的,不过我还是常常这样做。你不得不这样,可以这么说。”

“那些人和他们的人是不是常常把你从人行道上推到马路中间去?这只不过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

作者感言

[英]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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