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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1984/一九八四 [英]乔治·奥威尔 3810 2025-02-25 22:19:03

“有一个人曾经推过我一次,”老头儿说。“我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昨天一般。那是举行划艇赛的晚上——在划艇赛的晚上,他们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我在沙夫茨伯雷街上遇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是个上等人——穿着白衬衫,戴着高礼帽,外面一件黑大衣。他有点歪歪斜斜地在人行道上走,我一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怀里。他说,‘你走路不长眼睛吗?’我说,‘这人行道又不是你的。’他说,‘你在顶嘴,我宰了你。’我说,‘你喝醉了。我给你半分钟时间,快滚开。’说来不信,他举起手来,朝我当胸一推,几乎把我推到一辆公共汽车的轱辘下面。那时候我还年轻,我气上心来正想还手,这时——”

温斯顿感到无可奈何。这个老头儿的记忆里只有一堆细枝末节的垃圾。你问他一天,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党的历史书可能仍是正确的;也许甚至是完全正确的。他作了最后一次尝试。

“可能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他说。“我要说的是:你年纪很大,有一半是在革命前经过的。比方说,在一九二五年的时候,你已几乎是个大人了。从你所记得的来说,你是不是可以说,一九二五年的生活比现在好,还是坏?要是可以任你挑选的话,你愿意过当时的生活还是过现在的生活?”

老头儿沉思不语,看着那投镖板。他喝完啤酒,不过喝得比原来要慢。等他说话的时候,他有一种大度安详的神情,好像啤酒使他心平气和起来一样。

“我知道你要我说的是什么,”他说。“你要我说想返老还童。大多数人如果你去问他,都会说想返老还童。年轻的时候,身体健康,劲儿又大。到了我这般年纪,身体就从来没有好的时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处。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担心发愁了。同女人没有来往,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没有同女人睡觉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觉。”

温斯顿向窗台一靠。再继续下去没有什么用处。他正想要再去买杯啤酒,那老头儿忽然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边上那间发出尿臊臭的厕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温斯顿坐了一两分钟,发呆地看着他的空酒杯,后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里想,最多再过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好”这个简单的大问题就会不再需要答复了。事实上,即使现在,这个问题也是无法答复的,因为从那“古代世界”过来的零零星星少数几个幸存者没有能力比较两个不同的时代。他们只记得许许多多没有用处的小事情,比如说,同伙伴吵架、寻找丢失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刮风时卷起的尘土;但是所有重要有关的事实却不在他们的视野范围以内。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可以看到小东西,却看不到大的。在记忆不到而书面记录又经篡改伪造的这样的情况下,党声称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为不存在,也永远不会存在任何可以测定的比较标准。

这时他的思路忽然中断。他停下步来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是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旁的住房之间,零零星星有几家黑黝黝的小铺子。他的头顶上面挂着三个褪了色的铁球,看上去以前曾经是镀过金的。他觉得认识这个地方。不错!他又站在买那本日记本的旧货铺门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阵恐慌。当初买那本日记本,本来是件够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经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个地方来了。他开始记日记,原来就是希望以此来提防自己发生这种自杀性的冲动。他同时注意到,虽然时间已经快到二十一点了,这家铺子还开着门。他觉得还是到铺子里面去好,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进了门去。如果有人问他,他满可以回答他想买刮胡子的刀片。

店主人刚刚点了一盏煤油挂灯,发出一阵不干净的然而友好的气味。他年约六十,体弱背驼,鼻子很长,眼光温和,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他的头发几乎全已发白,但是眉毛仍旧浓黑。他的眼镜,他的轻轻的、忙碌的动作,还有他穿的那件敝旧的黑平绒衣服,使他隐隐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味,好像他是一个文人,或者音乐家。他讲话的声音很轻,好像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像普通无产者那么侉。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他马上说。“你就是那位买了那本年轻太太的纪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错,纸张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纸。唉,我敢说,五十多年来,这种纸张早已不再生产了。”他的眼光从镜架上面透过来看温斯顿。“你要买什么东西吗?还是随便瞧瞧?”

“我路过这里,”温斯顿含糊地说。“我只是进来随便瞧瞧。我没有什么东西一定要买。”

“那么也好,”他说,“因为我想我也满足不了你的要求。”他的软软的手做了一个道歉的姿态。“你也清楚;铺子全都空了。我跟你说句老实话,旧货买卖快要完了,没有人再有这个需要,也没有货。家具、瓷器、玻璃器皿——全都慢慢破了。还有金属的东西也都回炉烧掉。我已多年没有看到黄铜烛台了。”

实际上,这家小小的铺子里到处塞满了东西,但是几乎没有一件东西是有什么价值的。铺子里陈列的面积有限,四面墙根都靠着许多积满尘土的相框画架。橱窗里放着一盘盘螺母螺钉、旧凿子、破扦刀,一眼望去就知道已经停了不走的旧手表,还有许许多多没用的废品。只有在墙角的一个小桌子上放着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漆器鼻烟匣、玛瑙饰针等等——看上去好像还有什么引人发生兴趣的东西在里面。温斯顿在向桌子漫步过去时,他的眼光给一个圆形光滑的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在灯光下面发出淡淡的光辉,他把它拣了起来。

那是一块很厚的玻璃,一面成弧形,一面平滑,几乎像个半球形。不论在颜色或者质地上来说,这块玻璃都显得特别柔和,好像雨水一般。在中央,由于弧形的缘故,看上去像放大了一样,有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蟠曲的东西,使人觉得像朵玫瑰花,又像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很有兴趣地问。

“那是珊瑚,”老头儿说。“这大概是从印度洋来的。他们往往把它嵌在玻璃里。这至少有一百年了。看上去还要更久一些。”

“很漂亮的东西,”温斯顿说。

“确是很漂亮的东西,”对方欣赏地说。“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识货了。”他咳嗽着。“如果你要,就算四元钱吧。我还记得那样的东西以前可以卖八镑,而八镑——唉,我也算不出来,但总是不少钱。可是现在碰到真正的古董,哪怕剩下不多了,有谁能识货?”

温斯顿马上付了四元钱,把这心爱的东西揣在口袋里。吸引他的倒不是那东西的美丽,而是因为它似乎有着一种不属于这一个时代,而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这种柔和的、雨水般的玻璃,不像他见过的任何玻璃。这件东西尤其可贵的是在于它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用处,尽管他可以猜得出来,以前一定是把它当作镇纸来用的。放在口袋里很沉,不过幸而还好,体积不大,没有显得鼓鼓囊囊的。一个党员手中有这样一件东西,可以说是很古怪的,甚至容易招罪的。任何东西,只要是古旧的东西,尤其是美丽的东西,总容易招疑。那个老头儿收下了四元钱后显得很高兴。温斯顿意识到,要是给他三元,甚至两元钱,他也会收下的。

“楼上还有一间屋子你也许愿意瞧一瞧,”他说。“东西不多。只有几件。如果上楼,我就去掌一盏灯。”

他另外点了一盏灯,弯着腰,慢慢地走在前面,上了一道陡陡的磨光了的扶梯,走过一条狭窄的过道,到了一间屋子里,那屋子不临街,窗口外面是个铺鹅卵石的院子和许许多多房顶的烟囱。温斯顿注意到,屋子里的陈设仍是要住人似的。地上有一条地毯,墙上有一两张画,壁炉前面有一把深陷的邋遢的安乐椅。炉架上面有一只老式的玻璃钟在滴答走着,钟面的数字还是按十二个小时分的。窗户下面是一张大床,几乎占了屋子四分之一的面积,上面仍旧放着一条床垫。

“我老伴死去以前,我们一直住在这里,”老头儿有点歉然说。“我把家具一点儿一点儿卖掉了。这是一张很好的红木床,如果你能把臭虫搞掉的话。不过我想你也许会觉得它太笨重。”

他把灯举得高高的,好照清整个屋子,在温暖的昏暗的灯光下,说来奇怪,这地方是很招人喜欢的。温斯顿心中不由得想,如果他敢冒险的话,大概很容易用几块钱一星期就把这屋子租下来。可是这念头完全是胡思乱想,一出现就马上得放弃。不过这屋子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怀旧的心情,一种古老的记忆。他觉得他完全知道坐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有什么滋味:在熊熊的炉火旁边坐在安乐椅中,双脚搁在炉架上,炉子上吊着—个水壶,孑然一身,安全无恙,没有人看着你、没有声音在你耳边聒噪,除了壶里的吱吱水声和时钟的滴答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没有电幕!”他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啊,”老头儿说。“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置过。太贵了。反正,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有这种需要。那边角落里有一张很好的折叠桌。不过,你如要支起来,你得安上新铰链。”

另一角落里有一只小书架,温斯顿已经给吸引着向那边走去。架子上除了废物以外什么也没有。在无产者区,像在别的地方一样,搜书烧书也搞得一样彻底。大洋国不论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有一本在一九六〇年以前印的书。老头儿仍举着灯,站在壁炉旁边对着床的墙上挂着的用花梨木镜框镶的一幅画前面。

“要是你对以前的老画片有兴趣,”他开始委婉地说。

温斯顿过来看那幅画。这是一幅蚀刻版画,画的是个椭圆形的建筑,上面有长方形的窗户,前面有个小塔。建筑物周围有铁栏杆围着,后方似乎是个塑像。温斯顿凝视了片刻,那个建筑物看上去似曾相识,只是他记不起那个塑像了。

“画框是嵌镶在墙上的,”老头儿说。“不过,我可以把它卸下来。”

“我认识这所房子,”温斯顿终于说。“现在已经败落了。这是在正义宫外面的一条街上。”

“不错。就在法院外面。给炸掉了——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原来曾经是个教堂,名字叫做圣克利门特的丹麦人教堂。”他带着歉意地微笑道,好像自己觉得说的话有点可笑,又补充说:“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那是什么?”温斯顿问。

“哦——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那是我小时候唱的一个歌谣。歌谣里说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不过我还记得最后一句是,这里有支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有把斧子砍你脑袋。一边唱,一边跳舞。大家伸出胳膊,让你在下面钻过去,一唱到这里有把斧子砍你的脑袋,就突然放下手来,把你逮住。这支歌里尽是一些教堂的名字。伦敦的许多教堂都在里面——我是说主要的大教堂。”

温斯顿胡乱地想着,不知这个教堂属于哪一个世纪。要断定伦敦一所建筑的年代,总是很困难。凡是雄伟的大建筑,只要外表还新,就总是说是革命后修建的,看上去显然比这早的,就归于称为中世纪的那个黑暗时期。资本主义的几个世纪一般都认为没有产生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从书本上固然学不到历史,从建筑上也学不到历史。雕塑、铭文、纪念碑、街道的名字——凡是可以说明过去情况的任何东西都统统改掉了。

“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个教堂,”他说。

“其实,留下来的还不少,”老头儿说,“不过都派了别的用场。噢,我记起来了,那支歌谣是怎么唱的!

作者感言

[英]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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