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
可惜我只记得这两句了。一个铜板是最小的辅币,外表同一分钱差不多。”
“圣马丁教堂在哪里?”温斯顿问。
“圣马丁教堂?那还在。在胜利广场,画廊旁边。是座门廊呈三角形,前面有圆柱和很高的台阶的房子。”
温斯顿对那地方很熟悉。那是一所博物馆,用来陈列各种宣传品的——火箭弹和水上堡垒的模型、反映敌人暴行的蜡像等等。
“以前叫做田野里的圣马丁教堂,”老头儿补充说,“不过我已记不得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什么田野了。”
温斯顿没有把那幅画买下来。有这东西,比那玻璃镇纸还不合适,而且无法带回家,除非从画框上卸下来。不过他还是逗留了一些时候,同那个老头儿说着话,那个老头儿的名字不是叫维克斯——从店铺门前的招牌来看,你很可能认为他就是叫这个名字——却叫却林顿。却林顿先生六十三岁,是个鳏夫,住在这家铺子里已有三十年了。他一直想把橱窗上的铺名改掉,可是总没有动手改。他们一边说着话,温斯顿的脑海里一边在哼着那忘了一半的歌谣: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很奇怪,你一边哼,一边就真的觉得听到了钟声,那是一个仍旧在什么地方存在着、但是有了伪装和被人遗忘的、失去了的伦敦的钟声。他似乎从一个个阴沉的尖塔中听到了钟声的传来。但是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他在实际生活中可从来没有听到过教堂的钟声。
他离开却林顿先生,独自下了楼,免得那个老头儿看到他在出门之前偷偷地看一眼街上有没有旁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隔开适当的时间——比如说,一个月——以后,他要冒险到这家铺子再来一次。可能这并不比逃避邻里活动中心站更危险。真正严重的危险还是,在买了那个日记本以后,也不知道那个铺子老板是不是可靠,竟然又到这家铺子来。但是——!
他又想,是啊,他是要再来的。他要再买一些美丽而没有实用的小东西。他要买那幅圣克利门特的丹麦人教堂蚀刻版画,把它从画框上卸下来,塞在蓝制服的上衣里面带回家去。他要从却林顿先生的记忆中把那首歌谣全部都挖出来。甚至把楼上房间租下来这个疯狂的念头,也一度又在他脑海中闪过。大概有五秒钟之久,他兴高采烈得忘乎所以,他事先也没有从玻璃窗里看一眼外面街上,就走了出去。他甚至临时编了一个小调哼了起来——
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
他忽然心里一沉,吓得屁滚尿流。前面人行道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来了—个身穿蓝制服的人。那是小说司的那个黑头发姑娘。路灯很暗,但是不难看出是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装得好像没有见到他一样很快地走开了。
温斯顿一时吓得动弹不得,好像瘫了一样。然后他向右转弯,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走错了方向。无论如何,有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不再有什么疑问,那个姑娘是在侦察他。她一定跟着他到了这里,因为她完全不可能是偶然正好在同一个晚上到这同一条不知名的小街上来散步的,这条街距离党员住的任何地方都有好几公里远。这不可能是巧合。她究竟是不是思想警察的特务,还是过分热心的业余侦探,那没有关系。光是她在监视他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她大概也看到了他进那家小酒店。
现在走路也很费劲。他口袋里那块玻璃,在他每走一步的时候就碰一下他的大腿,他简直要想把它掏出来扔掉。最糟糕的是他肚子痛。他好几分钟都觉得,如果不赶紧找个厕所他就憋不住了。可是在这样的地方是找不到公共厕所的。接着肚痛过去了,只留下一阵麻木的感觉。
这条街道是条死胡同。温斯顿停下步来,站了几秒钟,不知怎么才好,然后又转过身来往回走。他转身的时候想起那姑娘碰到他还只有三分钟,他跑上去可能还赶得上她。他可以跟着她到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一块石头猛击她的脑袋。他口袋里的那块玻璃也够沉的,可以干这个事儿。但是他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即使这样的念头也教他受不了。他不能跑,他不能动手打人。何况,她年纪轻、力气大,一定会自卫。他又想到赶紧到活动中心站去,一直呆到关门,这样可以有人作旁证,证明他那天晚上在那里,但是这也办不到。他全身酸软无力。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他回家已二十二点了。到二十三点三十分电门总闸就要关掉。他到厨房去,喝了足足一茶匙的杜松子酒。然后到壁龛前的桌边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日记。但是他没有马上打开来。电幕上一个低沉的女人声音在唱一支爱国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日记本的云石纸封面,徒劳无功地要想把那歌声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
他们是在夜里来逮你的,总是在夜里。应该在他们逮到你之前就自杀。没有疑问,有人这样做。许多失踪的人实际上是自杀了。但是在一个完全弄不到枪械、或者随便哪种能够迅速致命的毒物的世界里,自杀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奇怪地发现,痛楚和恐惧在生物学上完全无用,人体不可捉摸,因为总是在需要它作特别的努力的时候,它却僵化不动了。他当初要是动作迅速,本来是可以把那黑发姑娘灭口的;但是正是由于他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却使他失去了采取行动的毅力。他想到碰到危急状态,你要对付的从来不是那个外部的敌人,而是自己的身体。即使到现在,尽管喝了杜松子酒,肚子里的隐痛也使他不可能有条理地思索。他想,在所有从外表看来似乎是英雄或悲剧的场合,情况也是这样的。在战场上,在刑房里,在沉船上,你要为之奋斗的原则,往往被忘掉了,因为身体膨胀起来,充满了宇宙,即使你没有吓得瘫痪不动或者痛得大声号叫,生命也不过是对饥饿、寒冷、失眠,对肚子痛或牙齿痛的一场暂时的斗争。
他打开日记本。必须写下几句话来。电幕上那个女人开始唱一首新歌。她的声音好像碎玻璃片一样刺进他的脑海。他努力想奥勃良,这本日记就是为他,或者对他写的,但是他开始想到的却是思想警察把他带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要是马上杀你,那倒没有关系。被杀,是你预料到的。但是在死前(没有人说这种事情,但是人人都知道)却有例行的逼供要过场;趴在地上求饶,折断骨头,打掉牙齿,头发结成血块。既然下场总是一样的,你为什么要吃这苦呢?为什么不可能早几天,早几个星期送命呢?从来没有人能逃脱侦察,也从来没有人不招供的。你一旦犯了思想罪,可以肯定到一定日子你就得死。既然这种恐怖反正改变不了什么,为什么还要放在前面等着你呢?
他要想起奥勃良的形象来,现在比刚才略为有些成功。奥勃良对他说,“我们将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自以为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黑暗的地方是想象中的未来,你永远看不到,只是由于预知先见而神秘地能够分享。但是由于电幕上的声音在他耳旁聒噪不休,他无法再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把一支香烟放在嘴里,一半烟丝就掉在舌上,这是一种发苦的粉末,很难吐干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大哥的脸,代替了奥勃良的脸。正如他几天前所做的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辅币来瞧。辅币上的脸也看着他,线条粗犷,神色镇静,令人宽心,但是藏在那黑胡子背后的是什么样的一种笑容?像沉闷的钟声一样,那几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一
近晌午时候,温斯顿离开他的小办公室,到厕所里去。
从灯光明亮的狭长走廊的那一头,向他走来了一个孤单的人影。那是那个黑发姑娘。自从那天晚上他在那家旧货铺门口碰到她以来已有四天了。她走近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右臂挂着绷带,远处不大看得清,因为颜色与她穿的制服相同,大概是她在转那“构想”小说情节的大万花筒时压伤了手。那是小说司常见的事故。
他们相距四米的时候,那个姑娘绊了一跤,几乎扑倒在地上。她发出一声呼痛的尖叫。她一定又跌在那条受伤的手臂上了。温斯顿马上停步。那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的脸色一片蜡黄,嘴唇显得更红了。她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求援的神色与其说是出于痛楚不如说是出于害怕。
温斯顿心中的感情很是奇特。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要想杀害他的敌人,然而也是一个受伤的,也许骨折的人。他出于本能已经走上前去要援助她。他一看到她跌着的地方就在那条扎着绷带的手臂上,就感到好像痛在自己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