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斯塔西娅问,又没得到回答。
“你哪怕出去走走也好哇,”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哪怕去吹吹风也好。要吃点儿东西吗?”
“以后再吃,”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1说着挥了挥手。她又站了一会儿,同情地瞅了瞅他,就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抬起眼来,好长时间看着茶和汤。然后拿起面包,拿起汤匙,开始喝汤。他吃了不多一点儿,没有胃口,只吃了三、四汤匙,仿佛是不知不觉吃进去的。头痛稍减轻了些。吃过午饭,他又伸直身子躺到沙发上,可是已经睡不着了,而是脸朝下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幻想,出现在92罪与罚他的头脑里,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最经常梦想的是,他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绿洲上。商队在休息,骆驼都安安静静地躺着;四周棕榈环绕;大家正在用餐。他却一直在喝水,径直从小溪里舀水喝,小溪就在身旁潺潺地流着。那么凉爽,不可思议、奇妙无比、清凉的淡蓝色溪水流过五彩斑斓的石头,流过那么干净、金光闪闪的细沙……突然他清清楚楚听到了当当的钟声。他颤栗了一下,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朝窗子望了望,揣测现在是什么时候,突然他完全清醒了,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是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揪了下来。他踮着脚尖走到门前,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他的心在狂跳,跳得可怕。但楼梯上静悄悄的,好像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奇怪和不可思议:他竟能从昨天起就这么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好……而这时候大概已经打过六点了……睡意和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消失,代替它们突然控制了他的,是一阵异常狂热、又有些惊慌失措的忙乱。不过要准备的事情并不多。他集中注意力,尽量把一切都考虑到,什么也不要忘记;而心一直在狂跳,跳得这么厉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第一,得做个环扣,把它缝到大衣上,——这只要一分钟就够了。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摸了摸,从胡乱塞在枕头下的几件内衣中摸到一件已经破旧不堪、没洗过的衬衫。他从这件破衬衫上撕下一条一俄寸宽、八俄寸长的破布,再把这条破布对折起来,从身上脱下那件宽大、结实、用一种厚布做成的夏季大衣(他的唯一一件外衣),动手把布条的两端缝在大衣里子的左腋下面。缝的时候,他两手发抖,但是尽力克罪与罚93制住,缝上以后,他又把大衣穿上,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针和线他早就准备好了,用纸包着,放在小桌子上。至于那个环扣,这是他自己很巧妙的发明:环扣是用来挂斧头的。拿着斧头在街上走当然不行。如果把斧头藏在大衣底下,还是得用手扶着它,那就会让人看出来。现在有了环扣,只要把斧头挂进环扣里,斧头就会一路上稳稳地挂在里面,挂在腋下。把一只手伸进大衣侧面的衣袋里,就能扶着斧柄,以免它晃来晃去;因为大衣很宽大,真像条口袋,所以从外面看不出他隔着衣袋用手扶着什么东西。这个环扣也是他在两星期前就想好了的。缝好了环扣,他把几只手指伸进他的“土耳其式”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窄缝里,在靠左边的角落上摸索了一阵,掏出早已准备好、藏在那里的那件抵押品。
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抵押品,只不过是一块刨光的小木板,大小和厚薄很像个银烟盒。
这块小木板是他一次出去散步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拾到的,那院子的厢房里不知有个什么作坊。
后来他又给这块小木板加上了一片光滑的薄铁片,——大概是从什么东西上拆下来的破铁片,——也是那时候从街上拾来的。
他把小木板和铁片叠放在一起,铁片比木板小些,他用线十字交叉把它们牢牢捆在一起;然后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把它们整整齐齐、十分考究地包上,再扎起来,扎得很不容易解开。
这是为了在老太婆解结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就可以利用这一短暂的时间了。
加上铁片,是为了增加重量,让老太婆至少在头一分钟不至猜到,这“玩意儿”是木头的。
这一切都暂时藏在他的沙发底下。
他刚把抵押品拿出来,突然院子94罪与罚里什么地方有人大声喊:“早就过六点了1“早就过了!我的天哪1他冲到门口,侧耳谛听,一把抓起帽子,像只猫一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下一共有十三级的楼梯。现在他必须去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从厨房里偷一把斧头。干这件事得用斧头,这是他早已决定了的。他还有一把花园里修枝用的折刀;但是他不能指望用折刀去干这件事,尤其不能指望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因此最后决定要用斧头。顺便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他已经作出的一切最终决定都有一个特点。这些决定都有这么一个特性:决定越是已经最终确定下来,在他看来就越觉得它们荒谬,不合理。尽管他一直在进行痛苦的内心斗争,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却始终不能确信自己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即使他的确已经把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详细研究过,而且作出了最后决定,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可现在似乎他还是会像放弃一件荒谬、骇人听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一样,放弃这一计划。而实际上尚未解决的难题和疑问还多得不计其数。至于上哪儿去弄斧头,这件不足道的小事却丝毫也不让他担心,因为这再容易不过了。是这么回事:娜斯塔西娅经常不在家,特别是晚上,她要么去邻居家串门,要么上小铺里去买东西,厨房门却总是敞着。就是为此,女房东常跟她吵架。那么到时候只要悄悄溜进厨房,拿了斧头,然后,过了一个钟头(等一切都已经办完以后),再溜进去,放还原处就行了。不过还是有些疑问:就假定说,过一个钟罪与罚95头他就回来,把斧头放回去吧,可是万一娜斯塔西娅突然回来了呢。当然啦,得从门旁走过去,等她再出去。可是万一这时候她发现斧头不见了,动手寻找,大声嚷嚷起来呢,——那可就要引起怀疑,或者至少也是件会引起猜疑的事。不过这还都是些他没开始考虑、也没时间考虑的小事。他考虑的是主要问题,至于那些小事,留待以后,等他自己对一切都已深信不疑的时候再说。但要对一切深信不疑,这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至少他自己觉得是这样。例如,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设想,有朝一日他会结束考虑,站起来,真的上那里去……就连不久前他作的那次试探(也就是为了最后察看那个地方而作的访问),他也只不过是去试探一下而已,而远不是当真的,而是这样:“让我”,他这样对自己说,“让我去试试看吧,干吗只是幻想呢1——可是他立刻感到受不了了,十分痛恨自己,唾弃这一切,并逃之夭夭。然而,以道德观点来看,是否允许做这样的事,就这方面的问题所作的一切分析却已经结束了:诡辩犹如剃刀一般锋利,论据丝毫不容反驳,他自己已经没有有意识的反对意见了。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简直不相信自己,并执拗地、盲目地试探着从各方面寻找反驳的理由,仿佛有人强迫他、诱使他去这么做。最后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一切好像一下子都决定了,这一天几乎完全是在机械地影响他:仿佛有人拉住他的手,无法抗拒地、盲目地、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不容反对地拉着他跟随着自己。就好像他衣服的一角让车轮轧住,连他也给拖到火车底下去了。最初,——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有一个问题96罪与罚使他很感兴趣:为什么几乎一切罪行都这么容易被发觉和败露,而且几乎所有罪犯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他逐渐得出各种各样很有意思的结论,照他看,最主要的原因与其说在于掩盖罪行,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说在于犯罪者本人;罪犯本人,而且几乎是每一个罪犯,在犯罪的那一瞬间都会意志衰退,丧失理智,恰恰相反,正是在最需要理智和谨慎的那一瞬间,幼稚和罕见的轻率却偏偏取代了意志和理智。根据他的这一信念,可以得出结论:这种一时糊涂和意志衰退犹如疾病一般控制着人,渐渐发展,到犯罪的不久前达到顶点;在犯罪的那一瞬间以及此后若干时间内,仍然保持这种状态不变,至于这会持续多久,就要看各人的情况了;以后也会像各种疾病一样消失。问题是:是疾病产生犯罪呢,还是犯罪本身,由于它的特殊性质,总是伴随着某种类似疾病的现象?他尚未感觉到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他断定,他本人,在他这件事情上,不可能发生这一类病态心理变化,在实行这一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时,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和意志,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所筹划的——“不是犯罪”…
使他得以作出最终决定的整个过程,我们就略而不谈了吧;就是不谈这些,我们也已经扯得太远了…
我们只补充一点,这件事情中那些实际的、纯粹技术性的困难,在他的头脑里只起最次要的作用。
“只要对这些困难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意志,到时候,到必须了解一切细节,了解事情的一切微妙之处的时候,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
但事情并未开始。
他一直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最后决定,而当时候到了,却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不知怎的罪与罚97似乎那么突然,甚至几乎是出乎意料。
他还没下完楼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意外情况就使他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了。
他走到和往常一样总是敞着的、女房东的厨房门前,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瞟了一眼,想事先看清:娜斯塔西娅不在的时候,女房东本人是不是在那儿?
如果她不在厨房里,那么她的房门是不是关好了?
以免他进去拿斧头的时候,她从自己屋里朝外张望,恰好看见。
但是当他突然看到,这一次娜斯塔西娅不但在家,在厨房里,而且还在干活,正从篮子里拿出几件内衣,分别晾到绳子上去,这时他感到多么惊讶!
她一看到他,立刻停住不晾衣服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直到他走了过去。
他转眼望着别处,走了过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但事情已经完了,因为没有斧子!
他受到了一次可怕的打击。
“我凭什么,”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想,“我凭什么断定这个时候她一定不在家?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想当然作出这样的判断?”
他仿佛吃了一次败仗,甚至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
由于愤怒,他想嘲笑自己…
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兽性的怒火。
在大门口他犹豫不决地站住了。
他不愿为了作作样子,就这样到街上去散步;回家去吧——他就更不愿意了。
“而且失去了一个多好的机会啊1他含糊不清地说,无目的地站在大门口,正对着管院子的人那间阴暗的小屋,小屋的门也在敞着。突然他颤栗了一下。离他两步远的管院子的人的小屋里,一条长凳底下,靠右边有个什么东西亮闪闪的,闯入他的眼帘……他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一个人也没有。他踮着脚尖走98罪与罚到管院子的人住房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
“果然,不在家!不过,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就在院子里,因为房门大敞着。”
他飞速奔向斧头(这是一把斧头),从长凳子底下把放在两块劈柴之间的斧头拖了出来;他没出屋,就在那儿把斧头挂到环扣上,双手插进衣袋,然后走出管院子的人的小屋;谁也没有发觉0理智不管用,魔鬼来帮忙1他古怪地冷笑着想。
这一机会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
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神情庄重,不慌不忙,以免引起怀疑。
他很少看过路的行人,甚至竭力完全不看他们的脸,尽可能不惹人注意。
这时他想起了他那顶帽子。
“我的天哪!前天我就有钱了,可是没能换一顶制帽1他从心里咒骂自己。他偶然往一家小铺里望了一眼,看到壁上的挂钟已经七点过十分了。得赶快走,可同时又得绕个弯儿:从另一边绕到那幢房子那儿去……从前他偶然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有时他想,他会很害怕。但现在他并不十分害怕,甚至完全不觉得害怕。此时此刻,他感兴趣的甚至是一些不相干的想法,不过感兴趣的时间都不久。路过尤苏波夫花园①的时候,他想起建造高大喷泉的计划,甚至对此很感兴趣,他还想到,这些喷泉会使所有广场上的空气都变得十分清新。渐渐地他产生了这样的信念:如①尤苏波夫花园是尤苏波夫公爵的私人花园,在叶卡捷林戈夫斯基大街(现在的李姆斯基—科萨科夫大街)对面的花园街上,现在是儿童公园。罪与罚99果把夏季花园①扩大到马尔索广场,甚至和米哈依洛夫宫周围的花园连成一片,那么对于城市将是一件十分美好、极其有益的好事。这时他突然对这样一种现象发生了兴趣:为什么恰恰是在所有大城市里,人们并不是由于需要,但不知为什么却特别喜欢住在城市里那些既无花园,又无喷泉,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地区?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干草广场上散步的情况,刹时间清醒起来。
“胡思乱想,”他想,“不,最好什么也别想1“大概那些给押赴刑场的人就是像这样恋恋不舍地想着路上碰到的一切东西吧,”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闪电一样;他自己赶快熄灭了这个想法的火花…
不过,已经不远了,瞧,就是这幢房子,就是这道大门。
不知什么地方钟当地一声响。
“怎么,莫非已经七点半了吗?不可能,大概这钟快了1他运气不错,进大门又很顺利。不仅如此,甚至好像老天帮忙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有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在他前面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进去的这段时间,大车完全遮住了他,大车刚从大门驶进院子,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右边溜了进去。可以听到,大车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叫喊、争吵,可是谁也没有发觉他,迎面也没遇到任何人。冲着这个正方形大院子的许多窗户这时候全都敞着,不过他没抬头——没有力气抬头。去老太婆那儿的楼梯离得不远,一进大门往右拐就是。他已经到了楼梯上……①最有名的古老花园之一。100罪与罚他松了口气,用一只手按住怦怦狂跳不已的心,马上摸了摸那把斧头,又一次把它扶正,然后小心翼翼、悄悄地上楼,不时侧耳倾听。不过那时候楼梯上也阒无一人;所有房门都关着;没遇到任何人。不错,二楼一套空房子的房门大敞着,有几个油漆工在里面干活,不过他们也没看他。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继续往上走。
“当然啦,最好这儿根本没有这些人,不过……上面还有两层楼呢。”
啊,这就是四楼了,这就是房门,这就是对面那套房子;那套房子是空着的。
三楼上,老太婆住房底下的那套房子,根据一切迹象来看,也是空着的:用小钉钉在门上的名片取下来了——搬走了-…
他感到呼吸困难。
有一瞬间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是不是回去呢?”
可是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却侧耳倾听老太婆住房里的动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他又仔细听听楼梯底下有没有动静,很用心地听了很久…
然后,最后一次朝四下里望了望,悄悄走到门前,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再一次摸摸挂在环扣上的斧头。
“我脸色是不是发白……白得很厉害吗?”
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显得特别激动不安?她很多疑……是不是再等一等……等心不跳了?……”
但心跳没有停止。
恰恰相反,好像故意为难似的,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
他忍不住了,慢慢把手伸向门铃,拉了拉铃。
过了半分钟,又拉了拉门铃,拉得更响一些。
没有反应。
可别胡乱拉铃,而且他这样做也不合适。
老太婆当然在家,不过她疑心重重,而且就只有她独自一个人。
他多少有点儿了解她的习惯…
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紧贴在门
罪与罚101
上。
是他的听觉如此敏锐呢(一般说这是难以设想的),还是当真可以听清里面的声音,不过他突然听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门锁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轻微响声,还听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门上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有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门锁前,也像他在外面这样,躲在里面侧耳谛听,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他故意稍动了动,稍微提高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以免让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门铃,不过拉得很轻,大模大样地,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绪。
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清晰地、鲜明地回忆起这一切时,这一分钟已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他不能理解,他打哪儿来的这么多花招,何况他的头脑这时已失去思考能力,连自己的身躯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稍过了一会儿,听到了开门钩的响声。
七
像那次一样,房门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又是两道锐利和不信任的目光从黑暗中注视着他。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发慌了,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他担心,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老太婆会觉得害怕,而且也不指望他的这副样子能消除她的疑心,于是他一把抓住房门,朝自己这边猛一拉,以免老太婆忽然又想把门关上。
看到这一情况,她没有把门拉回去,可是也没放开门锁上的把102罪与罚手,这样一来,他差点儿没有把她连门一道拉到楼梯上来。
看到她拦在门口。
不放他进去,他一直朝她走了过去,她惊恐地往旁边一闪,想要说什么,可是又好像说不出来,于是瞪大了双眼直瞅着他。
“您好,阿廖娜·伊万诺芙娜,”他尽可能随随便便地说,可是他的声音不听话,猝然中断了,而且颤抖起来,“我给您……拿来一样东西……嗯,最好咱们还是到这儿来……到亮处来……”
说着,他丢下她,不待邀请,径直走进屋里。
老太婆跟在他后面跑进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
“上帝啊!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您有什么事?”
“得了吧,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的熟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瞧,拿来了抵押品,前两天说过要拿来的……”
说着,他把抵押品递给她。
老太婆瞅了瞅那件抵押品,但立刻又用双眼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的眼睛。
她十分留心、恶狠狠地、怀疑地瞅着他。
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他甚至好像觉得,她眼里有类似嘲笑的神情,似乎她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他感到惊慌失措,几乎感到可怕,可怕到了这种程度,似乎她再这样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再瞅上半分钟,他就会从这儿逃跑了。
“唉,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就像不认识似的?”
他突然恶狠狠地说。
“想要,就拿去,不想要,我就去找别人,我没空。”
他本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这些话却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婆镇静下来了,看来,客人的坚决语调使她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爷,这么突然……这是什么啊?”
罪与罚103
她瞅着那件抵押品,问。
“银烟盒: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
她伸出手来。
“可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在发抖!吓了一跳,是吗,先生?”
“寒热病发作了,”他断断续续地回答。
“不由自主地脸色发白……既然没有吃的,”他补上一句,勉强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他又没有力气了。
但是这回答似乎合情合理;老太婆把抵押品接了过去。
“这是什么啊?”
她问,手里掂量着那件抵押品,又一次盯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看了看。
“这东西……烟盒……是银子的……您看看吧。”
“可怎么,好像不是银的……咦,捆起来了。”
她竭力想解开捆在上面的细绳,转身面对窗户,冲着亮光(别看天气闷热,她的窗子全都关着),有几秒钟背对他站着,完全不管他了。
他解开大衣,从环扣上取下斧头,不过还没有完全拿出来,而只是用右手在衣服里面轻轻握着它。
他的手非常虚弱;他自己感觉到,每一瞬间手都越来越麻木,越来越僵硬了。
他担心会放开手,把斧头掉下去…
突然他好像头晕起来。
“哼,他这是捆了件什么东西啊1老太婆恼怒地喊了一声,朝他这边动了动。再不能错过这一刹那的时间了。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打到她的头上。这时他似乎根本没有力气。但是104罪与罚他刚一把斧头打下去,身上立刻有了力气。和往常一样,老太婆头上没包头巾。她那稀疏、斑白、和往常一样厚厚搽了一层油的浅色头发,编成一条老鼠尾巴似的细辫子,盘在头上,后脑勺上翘着一把角质的破梳子。一斧下去,正打在她的头顶上,这也是因为她个子矮小,才使他正好击中了头顶。她叫喊了一声,但声音十分微弱,于是突然全身缩下去坐到了地板上,不过还是举起双手想保护自己的脑袋。她一只手里还在拿着那件“抵押品”。
这时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打了一下,两下,一直是用斧背,而且都打在头顶上。
血恰似从翻倒的杯子里迸涌出来,身子仰面倒了下去。
他往后退去,让她完全倒下,并立刻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脸;她已经死了。
她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眼珠仿佛想从眼眶里跳出来,由于抽搐,前额和脸都皱起来了,变得很难看。
他把斧头放到地板上、死者的旁边,立刻伸手去摸她的衣袋,竭力不让还在流淌的血沾到手上,——他摸的就是上次她从里面掏出钥匙来的右边的口袋。
他头脑完全清醒,神智不清和头晕已经消失,不过手一直还在发抖。
他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他甚至非常细心,十分谨慎,一直竭力不让身上沾上血迹…
他立刻掏出钥匙;所有钥匙都像上次一样串作一串,串在一个小钢圈儿上。
他立刻拿着钥匙跑进卧室。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里有个供着圣像的、老大的神龛。
另一边靠墙摆着一张大床,很干净,上面有一床棉被,被面是用零碎绸缎拼接起来的。
第三面墙边放着一个抽屉柜。
怪事:他刚把钥匙插到抽屉柜的锁孔上,刚刚听到钥匙的响声,突然感到全身一阵痉挛。
他突然又想丢下一切,离开这罪与罚105里。
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要走已经迟了。
他甚至嘲笑自己了,突然又一个让人惊慌不安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
他突然好像觉得,老太婆大概还活着,还可能苏醒过来。
他丢下钥匙和抽屉柜,跑回尸体那里,拿起斧头,又一次对准老太婆抡起斧子,但是没有打下去。
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
他弯下腰,又在近处仔细看了看她,他清清楚楚看到,颅骨给打碎了,甚至稍稍歪到了一边。
他本想用手指摸一摸,但立刻把手缩了回来;就是不摸也看得出来。
这时血已经流了一大摊。
突然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一根细线带,他拉了拉它,但线带很结实,拉不断,而且让血给弄湿了。
他试着从她怀里把它拉出来,但不知有什么东西碍事,给挡住了。
他急不可耐地又抡起斧头,本想从上边,就在这儿,在尸体上砍断那根细带,可是没敢这么做;他忙乱了两分钟光景,两手和斧头都沾上了鲜血,好不容易割断那根细带,没让斧头碰到尸体,把线带拉了出来;他没弄错——这是钱袋。
线带上挂着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做的,一个是铜的,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小珐琅圣像;和这些东西一起,还挂着一个油渍斑斑、不大的麂皮钱袋,钱袋上还有个小钢圈儿和小圆环。
钱袋装得满满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细看,就把它塞进了衣袋,两个十字架却丢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这一次还拿了斧头,然后跑回卧室。
他很着急,抓起那些钥匙,又忙乱起来。
但是不知怎的总是不顺利:钥匙都插不进锁孔。
倒不是因为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但他总是弄错:例如,他明明看出,不是这把钥匙,插不进去,可还是往里插。
他突然想起,也猜出,这把和其106罪与罚他几把小钥匙挂在一起的、带锯齿的大钥匙肯定不是开抽屉柜的(上次他就想到了),而是开一个什么小箱子的,或许所有财物都藏在这个小箱子里。
他丢开抽屉柜,立刻爬到床底下,因为他知道,老太婆们通常都是把小箱子放在床底下的。
果然不错:那里有个相当大的箱子,一俄尺多长,箱盖是拱形的,蒙着红色的精制山羊皮,上面还钉着些小钢钉。
那把带锯齿的钥匙刚好合适,把箱子开开了。
最上面是一条白被单,被单底下是一件兔皮小袄,上面蒙着红色的法国图尔绸;皮袄下面是一件绸连衫裙,再下面是一条披巾,再往底下好像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衣服。
他首先在那块红色法国图尔绸上擦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的手。
“这是红的,在红色的东西上,血看不大出来”,他这样考虑,可是突然醒悟过来:“上帝啊!我疯了吗?”
他惊恐地想。
但是他刚翻了翻这堆破旧衣服,突然从皮袄底下滑出一块金表来。
他赶紧把这堆东西全都翻了一遍。
真的,在那些破旧衣服里混杂着一些金首饰,——大概都是些抵押品,有会来赎回的,也有不会来赎的,——镯子,表链,耳环,佩针,还有些别的东西。
有的装在小盒子里,另一些只不过用报纸包着,不过包得整整齐齐,看来十分珍惜,而且包了两层纸,还用带子捆着。
他毫不迟延,立刻把这些东西塞满裤袋和大衣口袋,既不挑选,也没把那些小包和小盒子打开看看;东西这么多,他没来得及拿…
突然好像听到老太婆所在的那间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住了手,像死人样一动不动。
但是毫无动静,这么说,是他的幻觉。
突然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的叫喊,或者似乎是罪与罚107有人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呻吟,随即又住了声。
后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约摸有一两分钟寂静无声。
他蹲在箱子旁边,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但是突然跳起来,拿了斧头,跑出了卧室。
莉扎薇塔站在房屋中间,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呆呆地望着被人杀害的姐姐,脸色白得跟麻布一般,似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他跑出来,她像片树叶样浑身打战,轻轻颤抖,脸上一阵痉挛;她微微抬起一只手,张开了嘴,但还是没有叫喊,于是慢慢地后退着躲开他,退到墙角落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可是一直没有叫喊,仿佛由于气不足,喊不出来。
他拿着斧头向她扑了过去:她的嘴唇抽搐,扭歪了,样子那么悲哀,就像很小的小孩子叫什么给吓着了,直盯着让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想大声叫喊时一样。
这个可怜的莉扎薇塔老实到了这种程度,甚至没有抬起手来护着自己的脸,虽说在这时候,这是最必须、也是最自然的动作,因为斧头正对准她的脸高高举了起来。
她只是稍稍抬起空着的左手,不过离脸还很远,慢慢地向他伸过去,仿佛是要推开他。
斧刃正劈到她的颅骨上,立刻把前额的上半部,几乎到头顶,都劈作两半。
她一下子倒了下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惊慌失措了,拿起她的包袱,又把它扔掉,往前室跑去。
他越来越害怕了,尤其是在完全出乎意外地第二次杀人以后。
他想快点儿逃离这儿。
如果那时候他能较为正确地想象和思考;如果他哪怕还能考虑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考虑到他已毫无出路,考虑到他是多么不像话,多么荒唐,同时能够理解,要想从这儿逃走,逃回家去,他还得克服多少困难,108罪与罚甚至还得再干多少罪恶勾当,那么很有可能,他会扔掉一切,立刻前去自首,这甚至不是由于为自己感到害怕,而仅仅是由于对他所干的事感到恐怖和厌恶。
他心中的厌恶情绪特别强烈,而且时刻都在增长。
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到那个箱子跟前去,甚至再也不会进那两间房间了。
但是渐渐地他有点儿心不在焉了,甚至仿佛陷入沉思:有时他似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不如说,忘记了主要的事情,却牢牢记住了一些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他朝厨房里望了望,看到长凳子上放着个水桶,桶里有半桶水,于是想到,该洗净自己的手和斧子。
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黏糊糊的。
他把斧刃放进水里,拿起放在小窗台上破碟子里的一小块肥皂,就在桶里洗起手来。
洗净了手,他把斧头也拿出来,洗净沾在铁上的血,然后花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三分钟的样子,洗净木头上沾上了血的地方,甚至试着用肥皂来洗掉上面的血迹。
然后,就在那儿,拿晾在厨房里绳上的一件内衣把一切全都擦干,随后又在窗前把斧头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检查了很久。
没有留下痕迹,只不过斧柄还是潮的。
他细心地把斧头套在大衣里面的环扣里。
然后,在厨房里暗淡的光线下尽可能仔细检查了一下大衣、长裤和靴子。
从外表看,第一眼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只不过靴子上有几点污迹。
他把一块抹布浸湿,擦净了靴子。
不过他知道,他检查得不够仔细,说不定还有什么他没发现的、很显眼的痕迹。
他站在房屋当中陷入沉思。
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痛苦的、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就是:他疯了,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既不能思考,也无力保护自己,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做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罪与罚109…
“我的天哪!应该逃跑,逃跑1他喃喃地说,于是往前室跑去。但这儿却有一桩惊恐的事等待着他,这样惊恐的事,当然啦,他还从未经受过。他站在那儿,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的门,从前室通往楼梯的门,外面的房门,就是不久前他拉门铃、从那里进来的那道房门开着,甚至开了有整整一个手掌那么宽的一道缝: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既没锁上,也没扣上门钩!老太婆在他进去以后没有把门锁上,可能是由于谨慎。可是天哪!后来他不是看到莉扎薇塔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没想到,她总得从什么地方进来!总不会是穿墙进来的吧。他冲到门前,把门扣上了。
“不过不对,又做错了!该走了,该走了……”
他开开门钩,打开房门,听听楼梯上有没有动静。
他留神听了好久。
下边不知哪里,大概是大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在高声刺耳地叫喊,争吵,对骂。
“他们在干什么?……”
他耐心等着。
终于一下子静了下来,叫喊声突然停了;人也散了。
他已经想要出去了,但是突然下面一层楼上,通楼梯的房门砰地一声开开了,有人哼着不知是什么曲调,往楼下走去。
“他们干吗老是这么吵闹1这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他又掩上房门,等着。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已经往楼梯上迈了一步,突然又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新出现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刚刚上楼,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刚一听到响声,不知为什么他就怀疑,这一定是来这儿,到四楼来找老太婆的。为什么呢?是不是脚步声110罪与罚那么特别,那么值得注意呢?脚步声沉重,均匀,从容不迫。听,他已经走完第一层的楼梯,又在往上走;听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了!可以听到上来的那个人很吃力的喘息声。听,已经上第三层了……往这儿来了!他突然觉得,他好像全身都僵硬了,这就跟在梦中一样,梦见有人追他,已经离得很近了,想要杀死他,可他仿佛在原地扎了根,连手都不能动弹了。最后,当这个客人已经开始上四楼的时候,他这才突然打了个哆嗦,还是及时迅速、机警地从穿堂溜进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抓起门钩,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把它扣进铁环。本能帮助了他。扣上门以后,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躲在了房门后面。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来到门前。现在他们两个是面对面站着,就像不久前他和老太婆隔着房门面对面站着一样,他在侧耳倾听。客人很吃力地喘了好几口气。
“这个人大概是个大胖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手里紧握着斧头。
真的,好像这一切都是在作梦。
客人拉住门铃,用力拉了拉。
白铁门铃刚一响,他突然好像觉得,房间里有人在动。
有几秒钟他甚至认直仔细听了听。
陌生人又拉了一次门铃,又等了等,突然急不可耐地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拉房门上的把手。
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恐地瞅着在铁环里跳动的门钩,隐隐怀着恐惧心情等待着,眼看门钩就要跳出来了。
真的,这似乎是可能的:拉得那么猛。
他本想用手按住门钩,可是那个人会猜到的。
他的头好像又眩晕起来。
“我这就要昏倒了1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可是阳生人说话了,于是他立刻罪与罚111惊醒过来。
“她们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大觉呢,还是有人把她们掐死了!该死的1他好像从大桶里吼叫。
“嗳,阿廖娜·伊万诺芙娜,老巫婆!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没法儿形容的美人儿!请开门!嘿,该死的,她们在睡觉,还是怎么的?”
他暴跳如雷,又使出最大的力气一连拉了十次门铃。
不用说这是个对这家人颇有权势、跟她们关系亲密的人。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楼梯上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然而是小步行走的脚步声。
又有人走过来了。
一开头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听清。
“莫非一个人也不在家?”
那个走过来的人声音响亮而愉快地对第一个来访者喊道,后者一直还在拉铃。
“您好哇,科赫1“听声音,大概是个很年轻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
“鬼知道她们,门上的锁差点儿没弄断了,”科赫回答。
“可请问您是怎么认得我的?”
①
“啊,是这么回事!前天,在‘加姆布里乌斯’我一连赢了您三盘台球。”
“蔼—蔼—碍…”
“这么说她们不在家吗?奇怪。不过,胡闹,真糟糕。老太婆能上哪儿去呢?我有事。”
“我也有事呀,老兄1①“加姆布里乌斯”——“加姆布里乌斯”啤酒公司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上开的啤酒馆。
加姆布里乌斯是传说中佛来米的国王,据说啤酒是他发明的。
112罪与罚
“唉,怎么办呢?看来,只好回去了。唉——!我本想弄点儿钱呢,”年轻人大声嚷。
“当然只好回去,可是为什么约我来呢?老巫婆自己约我这个时候来的。要知道,我是绕了个弯儿特意赶来的。可是见鬼,我真不明白,她上哪儿闲逛去了?老巫婆一年到头坐在家里,有病,腿痛,可是这会儿却突然散步去了1“不去问问管院子的吗?”
“问什么?”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嗯哼……见鬼……问……可要知道,她哪儿也不去……”
他又拉了拉门锁上的把手。
“见鬼,毫无办法,走吧1“等等1年轻人突然叫喊起来,“您瞧:看到了吗,拉门的时候,门动了动?”
“那又怎么呢?”
“可见门没上锁,而是销着,也就是用门钩扣着的!听到门钩响了吗?”
“那又怎么呢?”
“唉,您怎么还不明白?这就是说,她们两人当中总有人在家。要是她们都出去了,就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而不会从里面把门扣上。可现在,——您听到了,门钩在嗒嗒地响?要从里面把门扣上,得有人在家才行,明白了吗?可见她们在家,可就是不开门1“哦!真的1感到惊讶的科赫高声叫嚷起来。
“那么她们在里面干什么?”
于是他又发疯似地拉起门来。
“等等1那个年轻人又叫喊起来,“您别拉了!这有点儿罪与罚113不对头……您不是已经拉过铃,拉过门了吗——可她们就是不开;这么说,要么是她们俩都昏迷不醒,要么就是……”
“什么?”
“这么着吧:咱们去叫管院子的;让他来叫醒她们。”
“是个办法1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去。
“等等!请您留在这儿,我跑下去叫管院子的。”
“干吗留下?”
“这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
“要知道,我打算当法院侦查员!显然,显—而—易—见,这有点儿不对头1年轻人着急地叫嚷着,跑下去了。科赫留了下来,又轻轻拉了拉门铃,铃当地响了一声;随后他仿佛在反复思考,细心察看,轻轻转动门把手,往外一拉,然后放开,想再一次证实,门只是用门钩扣着。然后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往锁孔里张望;可是钥匙从里面插在锁孔里,所以什么也看不见。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门边,紧紧攥着斧头。他仿佛在发高烧。他甚至作好了准备,等他们一进来,就和他们搏斗。当他们敲门和商议的时候,有好几次他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从门后对他们大声叫喊,一下子把一切全都结束。有时他想和他们对骂,戏弄他们,直到把门打开。
“但愿快一点儿1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是他,见鬼……”
时间在流逝,一分钟,又一分钟——一个人也没来。
科赫动了动。
114罪与罚
“可是见鬼-…”
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耐烦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也匆匆下楼去了,只听见靴子在楼梯上橐橐地响。
脚步声沉寂了。
“上帝啊,怎么办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取下门钩,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突然,他一点也不犹豫,走了出来,随手掩上房门,尽可能把它关紧一些,然后下楼去了。
他已经下了三道楼梯,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很厉害的喧闹声,——躲到哪儿去呢!
无处可以藏身。
他本已往回跑,想要回到房间里去。
“哎,妖怪,魔鬼!抓住他1有人高声叫嚷着,不知从哪套房子里冲出来,不是跑下去,而像是从楼梯上跌了下去,同时还扯着嗓子大喊:“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米季卡!叫鬼把你抓——了——去1喊声结束时变成了尖叫;最后的尾音已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了;一切复归于寂静。但就在这一瞬间,有好几个人急速地高声说着话,闹嚷嚷地上楼来了。一共有三、四个人。他听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是他们1他完全绝望了,一直迎着他们走去:豁出去了!他们拦住他,那就全完了;让他走,也完了:他们准会记住他。他们已经快要碰到一起了;在他们之间总共只剩了一道楼梯,——可是突然出现了救星!离他只有几级楼梯,右边有一套空房子,房门大敞四开,就是二楼上有一些工人在里面油漆房间的那套房子,可这会儿,就像老天帮忙似的,工人罪与罚115都出去了。大概刚才正是他们那样高声叫喊着跑了出去。地板刚刚漆过,房屋中间放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罐,里面盛着油漆和一把刷子。转瞬间他就溜进敞着的门内,躲在墙后边,而且躲得正是时候:他们已经站在楼梯平台上了。接着他们拐弯往上走去,高声谈论着,从门前经过,上四楼去了。他等了一下,踮着脚尖走出房门,跑下楼去。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门口也没有人。他急忙穿过门洞,往左一拐,来到了街上。他十分清楚,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他们已经在那套房子里了,看到房门没扣,他们感到十分惊讶,可房门刚刚还是扣着的,他们已经在看尸体了,而且不消多久就会猜到,而且完全明白,刚刚凶手就在这儿,他不知躲到哪里,从他们身边溜走,逃跑了;大概他们还会猜到,他们上楼的时候,他是躲在那套空房子里。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加快脚步,走得太快,尽管到第一个拐弯处已经只剩下百来步远了。
“要不要溜进哪个门洞里,在那儿不熟悉的楼梯上等一会儿?不,真要命!是不是把斧头扔掉呢?要不要叫辆马车!糟糕,真糟糕1终于看到一条胡同;他半死不活地转弯进了胡同;这时他已经有一半得救了,他明白这一点:在这儿嫌疑会小一些,何况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他会像一粒沙一样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是所有这些折磨已经使他疲惫不堪,他只是勉强还在行走。他汗如雨下;脖于全都湿了。
“瞧,他喝醉了1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有人冲着他喊了一声。他现在有点儿精神恍惚,越往前走,越发控制不住自己。116罪与罚可是他记得,当他走到运河边的时候,突然吃了一惊,因为这儿人少,更容易惹人注意,于是想转回小胡同去。尽管他几乎要跌倒了,可还是绕了个弯,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他进自己住房的大门时,神智不十分清醒;至少到已经上了楼梯,这才想起那把斧头来。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必须完成:把斧子放回去,而且要尽可能不被发觉。当然,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也许他根本不把斧头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哪怕是以后去这么做,也要比现在放回去好得多。但一切都很顺利。管院子的人住的小屋门掩着,不过没有锁上,可见管院子的人大半在家,可是他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所以连想也没想,就径直走近管院子的人的住房,推开了门。如果管院子的人问他:“有什么事?”
说不定他会把斧子直接交给他。
可是管院子的人又没在家,他立刻把斧子放回长凳底下原来的地方;甚至仍然用劈柴把它遮祝以后,直到他回到自己屋里,连一个人,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女房东的门关着。
走进自己屋里,他立刻和衣倒到长沙发上,他没睡,但是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
如果当时有人走进他屋里未,他准会立刻跳起来,大声叫喊。
一些杂乱无章的思想片断飞也似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一点儿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甚至尽管想努力集中思想,却怎么也不能让思想停留在某一点上…
罪与罚117
第二章
一
他就这样躺了很久。
有时他似乎醒了,于是发觉早已是夜里了,可是他根本不想起来。
最后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
他仰面躺在沙发上,由于不久前昏迷不醒,这时还在呆呆地出神。
一阵阵可怕而绝望的哀号从街上传到他的耳中,听起来十分刺耳,不过每天夜里两点多钟他都听到自己窗下有这样的号哭声。
现在正是这号哭声吵醒了他。
“啊!那些醉鬼已经从小酒馆里出来了,”他想,“两点多了,”想到这里,他突然一跃而起,仿佛有人把他从沙发上猛一下子拉了起来。
“怎么,已经两点多了1他坐到沙发上,——这时他想起了一切!突然,霎时间一切都想起来了!最初一瞬间,他想,他准会发疯。一阵可怕的寒颤传遍他的全身;不过寒颤是由于发烧,他还在睡着的时候,身上早就开始发烧了。现在突然一阵发冷,冷得牙齿捉对儿厮打,浑身猛烈地颤抖起来。他打开房门,听听外面有什么动静:整幢房子里全都完全进入梦乡。他惊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环顾屋内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进来以后怎么能不扣上门钩,不仅没脱衣服,竟连帽子也戴着,就倒到沙发上了呢?帽子掉了,滚到了枕头旁边的地板上。
“如果有人进来过,他会118罪与罚怎么想呢?认为我喝醉了,不过……”
他冲到窗前。
天已经相当亮了,他赶快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还仔细察看了大衣:有没有什么痕迹?
不过这样看还不行:他打着寒颤,动手脱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他把衣服都翻过来,连一根线、一块布也不放过,但是还不相信自己,反复检查了三遍。
可是什么都没发现,看来没留下任何痕迹;只是在裤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着的毛边上留有几块很浓的、已经凝结起来的干血。
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边割了下来。
好像再没有什么了。
突然他想起来了,他从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来的钱袋和那些东西,到现在还都分别装在他的几个口袋里!
到现在他还没想到要把它们拿出来,藏起来!
就连现在,他察看衣服的时候,竟还没有想到它们!
这是怎么搞的?
他立刻急急忙忙把它们掏出来,丢在桌子上。
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拿了出来,连口袋都翻过来看了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留在里面,然后把这堆东西都拿到墙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墙脚下有个地方从墙上脱落下来的墙纸给撕掉了,他立刻动手把这一切塞进那儿的一个窟窿里,塞到墙纸下面,“塞进去了!所有东西都看不见了,钱袋也藏起来了1他高兴地想,欠起身来,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角落,望着那个塞得凸起来的窟窿。突然他惊恐地全身颤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绝望地喃喃地说:“我怎么啦?难道这就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这样藏的吗?”
不错,他本不打算拿东西;他想只拿钱,因此没有事先准备好藏东西的地方,“不过现在,现在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他想,“难道是这样藏东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1他疲罪与罚119惫不堪地坐到长沙发上,立刻,一阵让人受不了的寒颤又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把放在旁边椅子上他上大学时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过来,大衣是暖和的,不过已经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盖在身上,睡梦立刻袭来,他又说起胡话来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没过五分钟,他又一跃而起,立刻发狂似地又扑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
“我怎么能又睡着了,可是还什么都没做呢!真的,真的:腋下的那个环扣到现在还没拆下来呢!忘了,这样的事都忘了!这样一件罪证1他把环扣扯下来,赶快把它撕碎,塞到枕头底下那堆内衣里。
“撕碎的粗麻布片无论如何也不会引起怀疑;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1他站在房屋中间一再重复说,并且集中注意力,又开始细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到处都仔细看看,看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东西,由于过分紧张,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丧失了一切能力,连记忆,连简单的思考能力都已丧失殆尽,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无法忍受。
“怎么,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到来了吗?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1真的,他从裤子上割下来的一条条毛边就这样乱扔在房屋中间的地板上,有人一进来就会看见0唉,我这是怎么了?”
他又高声叫嚷,好像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这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说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满了血,也许有许多血迹,只不过他没看见,没有发觉,因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
丧失了理智…
他突然想起,钱袋上也有血迹。
“哎呀!这么说,口袋里面想必也有血迹了,因为钱袋上的血还没干,我就把它120罪与罚塞进了口袋里1他立刻把口袋翻过来,——果然不错——口袋的里子上血迹斑斑点点0可见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可见我还有思考力和记忆力,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来,想到了这一点1他得意洋洋地想,高兴地深深呼了口气,“只不过是因为发烧,身体虚弱,瞬息间处于谵妄状态,”于是他把左面裤袋上的衬里全都撕了下来。
这时阳光照到了他左脚的靴子上:从破靴了里露出的袜子上好像也有血迹。
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迹!袜子尖上全让血浸透了”;大概当时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摊血上…
“不过现在该怎么办?这只袜子,那些毛边,还有口袋衬里,都藏到哪里去呢?”
他把这些东西归拢到一起,抓在手里,站在房屋中间。
“扔到炉子里吗?可是首先就会搜查炉子。烧掉吗?可是用什么来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最好是到什么地方去,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
“对了!最好扔掉1他反复说,又坐到长沙发上,“而且马上就去,毫不迟延,立刻就走-…”
可是非但没走,他的头却又倒到了枕头上;一阵难以忍受的寒颤又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
好长时间,一连好几个钟头,他好像一直还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想:“对,马上,毫不迟延,随便去哪里,把这些东西全都扔掉,别再看到它们,快,快点儿1有好几次他试图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可是已经站不起来了。把他彻底惊醒的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喂,开开呀,你还活着没有?他一直在睡1娜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大声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样!就是条狗!开开呀,还是不开呢。都十点多了。”
罪与罚121
“也许,不在家1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这是管院子的人的声音……他要干什么?”
他一跃而起,坐在沙发上。
心跳得厉害,甚至觉得心痛。
“那门钩是谁扣上的?”
娜斯塔西娅反驳说,“瞧,锁起来了呢!怎么,怕把他偷走吗?开门,聪明人,醒醒吧1“他们要干什么?管院子的干吗要来?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还是开门?完了……”
他欠起身来,弯腰向前,拿掉门钩。
他这间小屋整个儿就只有这么大,不用从床上起来,就可以拿掉门钩。
果然不错:门口站着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有点儿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
他带着挑衅和绝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
管院子的默默地递给他一张用深绿色火漆封住的、对折着的灰纸。
“通知,办公室送来的,”他一面把那张纸递过去,一面说。
“什么办公室?……”
“就是说,叫你去警察局,去办公室。谁都知道,是什么办公室。”
“去警察局-…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
他仔细看了看他,又往四下里望望,转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厉害?”
娜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说,有一瞬间,管院子的也回过头来。
“从昨儿个起你就在发烧,”她加上一句。
122罪与罚
他没回答,手里拿着那张纸,没有拆开它。
“那你就别起来了,”娜斯塔西娅可怜起他来,看到他从沙发上把脚伸下来,于是接下去说。
“病了,就别去:又不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一看:右手里拿着割下来的几条毛边,一只袜子,还有几块从口袋上撕下来的衬里。
他就这样拿着它们睡着了。
后来他想了一阵,想起来了,原来他发烧的时候半睡半醒,把这些东西紧紧攥在手里,就这样又睡着了。
“瞧,他弄来了些什么破烂儿,攥着它们睡觉,就好像攥着什么宝贝儿似的……”
娜斯塔西娅病态地、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他立刻把这些东西塞到大衣底下,并且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虽然那时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条有理地进行思考,可是他感觉到,如果来逮捕他,是不会像这样对待他的。
“可是……警察局?”
“喝茶吗?要,还是不要?我给你拿来;茶还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这就出去,”他站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去吧,恐怕连楼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随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后面走了。
他立刻冲到亮处,仔细察看袜子和毛边:“有血迹,不过不十分明显;血迹都弄脏了,有些给蹭掉了,而且已经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娜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不会发现,谢天谢地1于是他心惊胆战地拆开通知书,看了起来;他看了很久,终罪与罚123于明白了。这是警察分局送来的一张普通通知书,叫他今天九点半到分局局长办公室去。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从来不发生任何关系!而且为什么恰好是今天?”
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着。
“上帝啊,但愿快点儿吧1他本想跪下来祈祷,可是连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不是笑祈祷,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
“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样!把袜子也穿上1他突然想,“踩在尘土里会弄得更脏,血迹就看不出来了”。
但是他刚刚穿上,立刻又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来。
脱下来了,可是想到没有别的袜子,于是拿过来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来。
“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并没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可是他浑身都在发抖,“瞧,这不是穿上了!结果是穿上了1然而笑立刻变成了悲观绝望。
“不,我受不了……”
他不由得想。
他的腿在发抖。
“由于恐惧,”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
由于发烧,头又痛又晕。
“这是耍花招!这是他们想耍个花招引诱我,突然迫使我中他们的圈套”,他走到楼梯上,还在继续暗自思忖。
“糟糕的是,我几乎是在呓语……我可能说漏嘴,说出些蠢话来……”
在楼梯上他想起,所有东西还都藏在墙纸后面的窟窿里,“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来这儿搜查,”想起这件事来,他站住了。
但是悲观绝望和对死亡的犬儒主义态度——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突然控制了他,因此他挥了挥手,又往前走去。
“不过但愿会快一点儿-…”
124罪与罚
街上又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这些天里哪怕能下一滴雨也
好哇。
又是灰尘,砖头,石灰,又是小铺里和小酒馆里冒出的臭气,又是随时都会碰到的醉鬼,芬兰小贩和几乎快散架的破旧出租马车。
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头昏目眩,——一个正在发烧的人在阳光强烈的日子里突然来到街上,通常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走到昨天去过的那条街道的转弯处,他怀着痛苦而又十分担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
立刻就把目光挪开了。
“如果问我,说不定我就会说出来”,他走近办公室时,心里想。
办公室离他住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
办公室刚刚搬进这幢新房子、四楼上的一套新住房里。
那套旧房子里,他曾经偶尔去过一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走进大门,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有个好像庄稼汉模样的人,手拿户口簿,正从楼梯上下来:“这么说,是个管院子的;这么说,这儿就是办公室了”,他猜想是这样,于是就上楼了。
他不想问人,什么也不想问。
“我进去,跪下,把什么都说出来……”
走上四层楼时,他这样想。
楼梯又窄又陡,上面尽是污水。
四层楼上所有住房的厨房都冲着这道楼梯大敞着门,几乎整天都这么敞着,因此极其闷热。
腋下挟着户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里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来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来,有的下去。
办公室的门也大敞着。
他走了进去,在前室里站罪与罚125住了。
有些庄稼汉模样的人都站在这儿等着。
这里也闷热得让人无法忍受,除此而外,这些新油漆过的房间里,用带臭味的干性油调和的油漆还没完全干透,那股新油漆味直冲鼻子,让人感到恶心,稍等了一会儿,他考虑,还得再往前走,到前面一间屋里去。
所有房间都又小又矮。
强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来越往前走。
谁也没注意他。
第二间房间里有几个司书正在抄写,他们穿的衣服也许只比他的衣服稍好一点儿,看样子都是些古里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个。
“你有什么事?”
他把办公室送去的通知书拿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
那人看了看通知书,问。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司书把他打量了一下,不过毫无好奇的样子。
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的人,看他眼里的神情,好像他有个固定不变的想法。
“从这一个这儿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因为对他来说,什么全都一样,”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边去,找办事员去,”司书说,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后那间房间。
他走进这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房间狭小,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比那些房间里的人穿得稍干净些。
来访者中有两位女士。
一个服丧,穿得差一些,坐在办事员对面,正在听他口授,写着什么。
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红得发紫,脸上还有些斑点,是个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华丽,胸前佩戴着茶碟那么大的一枚胸针,站在一旁等着。
拉126罪与罚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书递给办事员。
他匆匆看了一眼,说:“请等一等,”于是继续给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较为畅快地舒了口气。
“大概不是那件事1他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感到惭愧,竭力鼓起勇气,镇定下来。
“只要说出一句蠢话,只要稍有点儿不小心,我就会出卖自己!嗯哼……可惜这儿空气不流通,”他又补上一句,“闷得慌……头晕得更厉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烦意乱,思绪混乱极了。
他担心不能控制自己。
他竭力想用什么别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随便想点儿什么旁的、完全不相干的事,但是他做不到。
不过,那个办事员却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总想根据办事员脸上的神情猜出什么来,弄清找他有什么事。
这是个很年轻的人,二十一、二岁,生着一张黝黑的、机警善变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衣著入时,像个纨绔子弟,头发在后脑勺上平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厚厚地搽了一层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镶宝石的,也有不镶宝石的,坎肩上挂着金链。
他甚至还和来这儿的一个外国人说了两句法语,说得还算过得去。
“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您坐下啊,”他对那个衣著华丽、脸色红得发紫的太太说,她一直站着,好像不敢自己坐下,尽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①Ichdanke1她说,于是轻轻地坐下了,身上的绸衣①德语,谢谢。罪与罚127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那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浅蓝色连衫裙,像个大气球样在椅子周围扩散开来,几乎占据了半间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不过那位太太显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她占了半个房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水味,虽然她羞答答地、同时又涎皮赖脸地微笑着,可是明显地感到局促不安。那位服丧的太太终于办完手续,站了起来。突然,随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雄赳赳地走进一个军官来,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动一下,进来后,他把缀有帽徽的制帽往桌子上一扔,随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从座位上霍地站起身来,脸上带着特别高兴的神情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但是军官一点儿也不注意她,她却已经不敢当着他的面再坐下去了。这是分局的副局长,两撇浅红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两边,五官小得出奇,不过除了有点儿傲慢无礼,脸上并没什么特殊表情。他有点儿怒气冲冲地斜着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实在是太破太脏了,而且尽管他的样子让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气派却与他的衣著并不相称;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不够谨慎,竟毫不客气地直瞅着那个军官,而且瞅的时间太久了,后者甚至觉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么事?”
他大喊一声,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闪电似的目光下竟然不会惊慌失措,这使他感到惊讶。
“你们叫我来的……有通知书……”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回答。
“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这个大学生”,办事员放下128罪与罚手头的公文,慌忙说。
“这就是的1他把一本本子丢给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个地方指给他看,“您看看吧1“欠款?什么欠款?”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过……看来大概不是那件事1他由于喜悦而颤栗了。他突然感到心里说不出的轻松,轻松极了。真是如释重负。
“先生,通知是让您几点钟来?”
中尉大声叫喊,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让您九点来,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1“一刻钟前才把通知书交给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过头来,高声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发脾气,甚至对此感到有点儿满意。
“而且我有病,发着烧就来了,这还不够吗1“请不要大声嚷嚷1“我并没大声嚷嚷,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话,您却对我大喊大叫;可我是个大学生,不允许别人对我高声叫嚷。”
副局长气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从他嘴里只是飞出一些唾沫。
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请您转—嘴!您是在政府机关里。不要出——出——言不逊,先生1“您也是在政府机关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还在抽烟,可见您不尊重我们大家。”
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这些,心里感到说不出来的快乐。
办事员面带微笑瞅着他们两个。
性情暴躁的中尉显然无言以对。
“这不关您的事1最后他高声叫嚷,声音高得有点儿不
罪与罚129
自然,“现在请提出向您要求的书面答复。让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有告您的状子!您不还钱!瞧,好一头雄鹰,好神气啊1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听了,急忙一把拿过诉状,赶紧寻找谜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看懂。
“这是什么?”
他问那个办事员。
“这是凭借据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须或者付清全部欠款,连同诉讼费、逾期不还的罚款以及其他费用,或者提出书面答复,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还清欠款,同时承担义务:在还清债务之前不离开首都,也不得变卖和隐藏自己的财产。债权人却可以变卖您的财产,并依法控告您。”
“可我……没欠任何人的钱啊1“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了。我们收到一张逾期未还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要求追索这笔欠款;这张借据是您于九个月前交给八等文官的太太、扎尔尼岑娜寡妇的,后来又从扎尔尼岑娜寡妇手里转让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请您来作答复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东吗?”
“是女房东,那又怎么呢?”
办事员面带同情和宽容的微笑看着他,同时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涉世未深,刚刚经受锻炼的雏儿,问:“现在你自我感觉如何?”
但是现在什么借据啦,什么追索欠款啦,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关他什么事呢!
现在这也值得担心,甚至值得注意吗!
他站在那儿,在看,在听,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问题,但是做这一切都是无意识130罪与罚地。
保全自己,获得了胜利,摆脱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而得救,——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觉到了这一胜利,既用不到有什么预见,也不必作什么分析,无须对未来进行猜测,也无须寻找什么谜底,不再怀疑什么,再没有任何问题。
这是充满欢乐的时刻,这欢乐是直觉的,纯属动物本能的欢乐。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犹如电闪雷鸣的事情。
那个因为有人胆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惊的中尉,余怒未消,气得面红耳赤,显然,他想维护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竟对那个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骂,而她,从他一进来,就面带极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着他。
“你这个不三不四的下流货1他突然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经出去了),“昨天夜里你那里出了什么事?啊?又是丢人的丑事,吵吵闹闹,都闹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进感化院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不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宽恕!可你又,又,你这个不可救药的下流货1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奇地望着让人这么无礼痛骂的胖太太,连他手里的纸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对这件事甚至感到太满意了。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经好像都在跳动。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
办事员不安地说,但是马上住了口,想等待时机,因为根据他的经验,要制止这个大发雷霆的中尉,只能用强制的办法。
至于那个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让雷电交加似的大骂吓得簌簌发抖;可是,怪事:对她骂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却变罪与罚131得越来越亲切,她对那个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来越迷人了。
她迈着小碎步在原地转动着,不停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许她插嘴的机会,而且终于等到了。
“我那儿没有什么吵闹,也没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说个不停,好似许多豌豆撒落下来,虽然俄语说得还流利,可是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什么,什么丢人的丑事也没有,他们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全都告诉您,大尉先生,我没有错……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对人的态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总是,我自己总是不希望发生任何吵闹打架的事。可他们来的时候就完全醉了,后来又要了三瓶,后来有一个抬起脚来,用脚弹钢琴,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像话了,他把钢琴加茨①弄坏了,这完全,完全没有风度,我说。可是他抓起一个酒瓶,用酒瓶从背后打人,逢人就打。我赶紧去叫管院子的,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还打了我五记耳光。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这太不礼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来。他打开冲着运河的窗户,对着窗户像头小猪样尖叫;这真丢人哪。怎么能对着窗户,冲着街上像头小猪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拖开了,这时,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泽因·罗克②撕破了。于是他大喊大叫,说曼·穆斯③赔他十①德文的音译,“完全”之意。
ganz
②德文的音译,他的“燕尾服”之意。
SeinRock
③德文的音译,“人们应该”之意。
manmus
132罪与罚
五卢布。
大尉先生,我自己给了他五个卢布,赔他的泽因·
罗克。
这是个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总是惹事生非!
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①长篇讽刺文章骂您,因为我在所有报纸上都能写文章骂您。
“这么说,他是个作家?”
“不错,大尉先生,在一个高尚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个多么不高尚的客人碍…”
“嗳——嗳——嗳!够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说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1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对你说过,最尊敬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中尉接着说。
“如果你那里,在你那个高尚的家庭里哪怕再发生一次吵闹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种高雅的说法,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到了吗?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因为后襟给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里’拿走了五个卢布,是吗?哼,去他妈的,这些作家1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轻蔑的一瞥。
“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吃了饭,不想给钱;‘我,’他说,‘为此要写篇文章讽刺你们’。上星期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个,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属,骂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个让人从糖果点心店里给轰了出去。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还有什么喉舌……他们①德文drücken的音译,“付颖之意。罪与罚133这号人都是什么德性!呸!你回去吧!我会亲自去你那里看看……到那时你可得当心!听到了吗1露意扎·伊万诺芙娜急忙殷勤地对着四面八方行屈膝礼,边行礼,边后退,一直退到门口;但是在门口,她的屁股撞了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他面部神情坦率,开朗,充满朝气,留着十分漂亮、浓密的淡黄色络腮胡子。这就是分局局长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扎·伊万诺芙娜连忙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膝盖几乎碰到地板上,于是迈着小碎步,仿佛跳跃着跑出了办公室。
“又是雷声隆隆,雷电交加,又刮起了旋风,飓风1尼科季姆·福米奇亲切而友好地对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又大动肝火,大发雷霆了!还在楼梯上我就听见了。”
“是啊,怎么呢1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以高贵的气度漫不经心地说(他甚至不是说怎么呢,不知怎的,说成了:‘是蔼咋么——呢/),一边说,一边拿着些公文向另一张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气活现地扭动着肩膀,迈哪边的脚,肩膀就往哪边歪,“喏,请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学生,就是说,从前是大学生,不肯还钱,立了借据,也不搬走,人家不断控告他,他却对我当着他的面抽烟表示不满!自己的行为下—流—卑鄙,可是瞧,请您瞧瞧他吧:现在他这副模样儿多讨人喜欢1“贫穷不是罪恶,朋友,这又有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气暴躁,受不了别人的气。大概他让您受了什么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气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继续往下说,“不过您这就不对了:我告诉您,他是个134罪与罚极—其—高尚的人,不过脾气暴躁,是个火药桶!冒起火来,发一通脾气,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归根到底,他有一颗金子样的心!在团里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管他叫:‘火药桶中尉’……”
“而且是个多好的—团—啊1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局长的话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满意,不过他一直还在生气。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对他们大家说几句让人非常愉快的话。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说,“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么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请求他原谅。我是个有病的穷大学生,贫穷压垮(他就是这么说的:‘压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学生,现在我连生活都无法维持,不过我会得到钱的……×省有我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会给我寄钱来,我……一定会把钱还清。我的房东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因为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三个多月没缴房租,她气坏了,连午饭也不给我送来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这是张什么借据!现在她凭这张借据向我讨债,可是我怎么还她呢,请您想想看吧!……”
“这可不是我们的事……”
办事员又插嘴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不过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话茬说,不是对着办事员,而是一直对着尼科季姆·福米奇,不过也竭力试图对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尽管后者固执地装出一副在翻寻公文罪与罚135的样子,而且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我住在她那儿将近三年了,从外省一来到这里就住在她那儿,早先……早先……不过,为什么我不承认呢,一开始我答应过,要娶她的女儿,只是口头上答应的,并没有约束力……这是个小姑娘……不过,我甚至也喜欢她,……虽说我并不爱她……总而言之,年轻嘛,也就是,我是想说,当时女房东肯让我赊帐,让我赊了不少帐,在某种程度上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很轻率……”
“先生,根本没要求您谈这些隐私,再说也没有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断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让他再说下去,尽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说话十分吃力。
“可是对不起,请允许我,或多或少,把话说完……是怎么回事……我也……虽然,说这些是多余的,我同意您的意见,——可是一年前这个姑娘害伤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儿的房客,而女房东自从搬进现在这套住房,就对我说……而且是很友好地说,……她完全相信我……不过我是不是愿意给她立一张一百十五卢布的借据呢,她认为我一共欠了她这么多钱。请等一等:她正是这么说的,说是只要我给她立这么一张借据,她就又会赊帐给我,赊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时候,无论什么时候她也——这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利用这张借据,直到我自己还清欠她的钱……可是瞧,现在,正当我丢掉了教书的工作,没有饭吃的时候,她却来告状讨债了……现在叫我说什么呢?”
“这都是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先生,与我们毫不相干,”伊136罪与罚利亚·彼特罗维奇粗暴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作出书面答复和保证,至于您怎么恋爱以及所有这些悲剧性的故事,跟我们毫无关系”。
“唉,你真是……残酷无情……”
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说,说着坐到桌边,也开始签署公文。
不知怎的他感到惭愧了。
“请写吧,”办事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写什么?”
他不知怎的特别粗暴地问。
“我说,您写。”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在他作了这番自白之后,办事员对他更不客气,更瞧不起他了,——不过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对别人的意见,不管是谁的意见,都毫不在乎了,而这一转变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钟里发生的。
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话,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么能和他们那样说话,甚至硬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动他们?
而且打哪儿来的这些感情?
恰恰相反,如果这会儿这屋里突然坐满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这两位局长大人,看来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话和他们谈心,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了何种程度。
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种悲观情绪,而这是由于痛苦的极端孤独以及与世隔绝的结果,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是因为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倾诉衷肠,也不是因为中尉洋洋得意,赢得了对他的胜利,不是这些卑鄙的行为使他心里突然这么难过。
噢,他自己的卑鄙行为、这些傲慢和自尊、还有中尉、德国女人、讨债、办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现在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即使此时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烧死,他罪与罚137也会毫不在意,甚至未必会留心听完对他的判决。
他心里发生了某种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突如其来、从未有过的新变化。
倒不是说他已经理解了,不过他清清楚楚感觉到,以全身心感觉到,他不仅不能像不久前那样感情用事,而且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里的这些人申诉了,即使这全都是他的亲兄弟姐妹,而不是什么中尉警官,甚至无论他的生活情况怎样,他也无须向他们吐露自己内心的感情;在这一分钟以前,他还从未体验过类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觉。
而且让人最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认识或理解,不如说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直觉,在此之前他生活中体验过的一切感觉中最痛苦的一种感觉。
办事员开始向他口授此类案件通常书面答复的格式,就是,我无力偿还欠款,答应将于某日(随便什么时候)归还,不会离开本市,不会变卖财产或将财产赠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写了,笔都快从您手里掉下来了,”办事员好奇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您有病?”
“是的……头晕……请您说下去1“完了;请签字。”
办事员拿走书面答复,办别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笔还给人家,但是没有站起来,走出去,却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抱住了头。
仿佛有人在往他头顶上钉钉子。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来,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诉他,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不遗漏,然后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处,把藏在墙角落那个窟窿里的东西指给他看。
这个想法138罪与罚是如此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这么做了。
“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哪怕再考虑一分钟呢?”
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他的脑海。
“不,最好别考虑,从肩上卸下这副重担吧1但是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动地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话,这样的一些话飞到了他的耳边:“这不可能,两人都要释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这是他们干的,他们干吗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发自己吗?还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最后还有,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进去的那个时候,两个管院子的和一个妇女都在大门口看到了他:他和三个朋友一道走着,到了大门口才和他们分手,还当着朋友们的面向管院子的打听过住址。他要是怀着这样的意图前来,会打听她的住址吗?而科赫,去老太婆那里以前,他在底下一个银匠那儿坐了半个钟头,整整八点差一刻才从他那儿上楼去找老太婆。现在请您想想看……”
“不过,请问,他们怎么会这么自相矛盾呢:他们肯定地说,他们敲过门,门是扣着的,可是三分钟以后,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凶手一定是把门钩扣上,坐在里面;要不是科赫干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准会当场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这个当口下楼,设法从他们身边溜走的。科赫用双手画着十字,说:‘我要留在那里的话,他准会冲出来,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罗斯式的祈祷呢,嘿—嘿!……”
“谁也没看见凶手吗?”
罪与罚139
“哪里看得见呢?那幢房子简直像诺亚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听着的办事员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1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动地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像作结论似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门口走去,可是他没能走到门口……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个人从右边扶着他,左边站着另一个人,这人拿着一个黄色玻璃杯,杯里装满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病了吗?”
尼科季姆·福米奇语气相当生硬地问。
“他签名的时候,几乎连笔都拿不住了,”办事员说着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吗?”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从自己座位上大声问,他在翻阅公文。
病人晕倒的时候,他当然也来观看过,不过等病人清醒过来,他就立刻走开了。
“从昨天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来过吗?”
“出来过。”
“已经病了?”
“病了。”
“几点钟出来的?”
140罪与罚
“晚上七点多。”
“去哪里呢,请问?”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时语气生硬,说话简短,脸色像纸一样白,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目光注视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黑眼睛并没有低垂下去。
“他几乎都站不住了,可你……”
尼科季姆·福米奇说。
“没—关—系1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知怎的用一种很特殊的语气说。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补上几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视着他的办事员,就没再说什么。突然大家都不说话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结束了谈话,“我们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
他还能清清楚楚听到,他一出来,屋里突然立刻热烈地谈论起来,其中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发问的声音…
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就要去搜查了1他匆匆赶回家去,暗自反复思索,“这些强盗!怀疑我了1不久前的恐惧又控制了他,从头到脚控制了他的全身。二“要是已经搜查过了,那该如何是好?要是刚好在家里碰罪与罚141到他们去搜查,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这就是他的房间。
没发生任何事情,一个人也没有;谁也没来察看过。
连娜斯塔西娅也没碰过他的东西。
可是,上帝啊!
不久前他怎么能把这些东西藏在这个窟窿里?
他赶紧跑到墙角落里,伸手到墙纸后面,把东西全掏出来,装到衣袋里。
原来一共有八件:两个小盒子,装的是耳环或这一类的东西,——他没细看;还有四个精制山羊皮的小匣子。
一条链子,就这么用报纸包着。
还有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好像是勋章…
他把这些东西分别装在大衣口袋和裤子上仍然保留着的
右边那个口袋里,尽可能装得不惹人注意。
和那些东西一起,他也拿了那个钱袋。
然后从屋里出去了,这一次甚至让房门完全敞着。
他走得很快,脚步坚定,虽然感觉到全身疲乏无力,但神智是清醒的。
他担心有人追赶,担心再过半个钟头或一刻钟,大概就会发出监视他的指示;所以无论如何得在此以前消灭一切痕迹。
趁多少还有点儿力气,还能思考的时候,得赶快把事情办完…
去哪里呢?
这已经早就决定了:“把所有东西都扔到运河里,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事情就全完了。”
昨天夜里,还在梦呓中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他记得,当时有好几次他竭力想要起来,跑出去:“快,赶快,把所有东西统统扔掉”。
但要扔掉,原来是很困难的。
他在叶卡捷琳娜运河堤岸上徘徊了已经约摸半个钟头
了,也许还不止半个钟头,有好几次他仔细看看所碰到的岸142罪与罚边斜坡。
但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图,却是连想也不要去想:要么是有木筏停靠在岸边,还有些女人在木筏上洗衣服,要么是停靠着一些小船,到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而且从堤岸上,从四面八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一个人故意下去,站下来,把什么东西扔到水里,这是很可疑的。
万一小匣子不沉下去,而在水面上漂流呢?
当然是这样。
人人都会看到。
就是不扔东西,大家都已经这样瞅着他了,碰到的人都要仔细打量他,好像他们就只注意他一个人似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也许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吧,”他想。
最后,他忽然想到,去涅瓦河边是不是会好些呢?
那里人少些,也不大惹人注意,无论如何比较合适,而主要是离这儿远一些。
他突然觉得奇怪:他怎么能满腹忧虑,提心吊胆,在这危险的地方徘徊了整整半个钟头,而不能早点儿想出这个主意!
为干一件冒冒失失的事浪费了整整半个钟头,这都是因为,这一轻率的决定是在梦中,在谵妄状态中作出的!
他变得太心不在焉和健忘了,他知道这一点。
毫无疑问,得赶快去!
他沿着B大街往涅瓦河走去;但是在路上突然又有一个
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干吗要去涅瓦河?干吗要扔到水里?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就是去群岛也可以,在那儿随便什么地方,找个偏僻的去处,在森林里,把这些东西都埋在一棵树底下,或者灌木丛下,而且记住这棵树,这样是不是更好呢?”
虽然他感觉到,这时候他不能明确、合理地把一切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但是他觉得这个想法准错不了。
但是命中注定他不会到达群岛,发生的却是另一回事:他罪与罚143从B大街走到广场,突然看到左首有一个院子的入口,院子四周的围墙上完全没有门窗。
一进大门,毗邻一幢四层楼房的一道没有粉刷过、也没有门窗的墙壁,从右面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很远的地方。
左面,也是一进大门,与那道没有门窗的围墙平行,还有一道板墙,深入院子约二十来步,然后又折往左边。
这是一个荒凉、僻静、与外部隔绝的地方,里面堆着些不知是什么材料。
再往里去,院子深处,板墙后露出一座熏黑了的、低矮难看的建筑物的一角,显然是个什么作坊的一部分。
这儿大概是个什么作坊,制造马车的,或者是五金制品装配场,或者是什么其他这一类的作坊;到处,几乎从一进大门,到处都是大量黑煤灰。
“哈,这真是个扔东西的好地方,扔下就走1他不由得想。他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走进大门,刚好看到,紧靠大门口,板墙边有一条斜沟(在有许多工厂工人、劳动组合的工匠、马车夫等的这种房子里,常常有这样的斜沟),斜沟上方,就在板墙上,用粉笔写着一句在这种场合常见的俏皮话:“次(此)处金①(禁)止站立”。
所以,这真是妙极了,来这儿站一会儿,是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
“在这儿把所有东西随便扔到垃圾堆里,然后就走1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已经把手伸进口袋里,突然在外面那道围墙旁边,大门和斜沟之间一俄尺宽的那块空地里,发①这样的斜沟本是让人小便的,“此处禁止站立”的意思是“禁止小便”,所以说是一句“俏皮话”。
144罪与罚
现了一块没加工过的大石头,大约有一普特①半重,紧靠着临街的石墙。
墙外就是大街,人行道,可以听到行人匆匆行走的脚步声,这里总是有不少行人;可是大门外谁也看不到他,除非有人从街上进来,不过这是很可能的,因此得赶快行动。
他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石头上端,使出全身力气把石头翻转过来。
石头底下形成了一个不大的坑:他立刻掏出口袋里的东西,全都扔进这个坑里。
钱袋丢在了最上边,而坑里还有空余的地方。
然后他又抱住石头,只一滚,就把它滚回原来那个方向,刚好落到原处,只不过稍稍高出了一点儿。
不过他扒了些泥土堆到石头边上,又用脚把边上踩实。
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于是他走出来,往广场上走去。
有一瞬间他心中又充满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强烈喜悦,就跟不久前在警察局里的情况一样。
“罪证消失了!有谁,有谁会想到来搜查这块石头底下呢?也许从盖房子的时候起,这块石头就放在这儿了,而且还要在这儿放上许多年。即使被人找到:谁能想到我呢?一切都结束了!罪证没有了1于是他笑了起来。是的,后来他记起,他笑了,这笑是神经质的,不是拖长声音的哈哈大笑,而是无声的笑,不过笑的时间很久,穿过广场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笑。但是当他来到K林荫大道,就是前天遇到那个姑娘的地方,他的笑突然停止了。另外一些想法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突然觉得,现在他怕打那条长椅子旁边走过,那里①一普特等于一六·三八千克。罪与罚145让他十分反感,而那天,那个姑娘走了以后,他曾坐在那条长椅子上东想西想,想了好久,他也害怕再碰到那个小胡子,那会使他心情沉重,当时他曾把二十戈比交给了小胡子:“叫他见鬼去吧1他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气愤地望着四周。现在他的全部思想都围绕着一个主要问题旋转,——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当真是个主要问题,而现在,正是现在,他正独自面对这一主要问题,——而且这甚至是这两个月来的第一次。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1愤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盛怒之下,他想。
“好,开始了,那就开始吧,让它见鬼去,让新的生活见鬼去吧!上帝啊,这是多么愚蠢-…今天我说了多少谎,干了多少卑鄙的事情!不久前我曾多么卑鄙地讨好这个最可恶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跟他一道演戏啊!不过,这也是胡说八道!我才瞧不起他们,瞧不起他们大家,也为我讨好他们和演戏感到可耻!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突然站住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又异常简单的新问题
一下子把他弄糊涂了,而且在痛苦地折磨他:“如果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识的,而不是一时糊涂,如果你当真有明确和坚定不移的目的,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过那个钱袋,也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钱,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忍受这些痛苦,为了什么有意识地去干这样卑鄙、丑恶和下流的事情?不是吗,你想立刻把它,把钱袋,连同那些东西一起丢到水里,而你看也没看那是些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146罪与罚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的确如此。
不过,这些以前他也知道,对他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新问题;昨天夜里决定把一切都扔到水里去的时候,他是毫不犹豫、毫不怀疑地作出决定的,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仿佛不可能不是这样…
不错,这一切他都知道,这一切他都记得;而且几乎是昨天,他蹲在那个箱子旁边,从里面拖出一个个小匣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这就已经决定了…
不是这样吗-…
“这是因为我病得很重,”最后他忧郁地断定,“我自寻苦恼,自己折磨自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昨天,前天,所有这些时间里我一直在折磨自己……等我恢复健康……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恢复健康的了,怎么办?上帝啊!这一切让我多么厌烦了啊-…”
他毫不停顿地走着。
他很想设法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采取什么办法。
一种无法克服的前所未有的感觉控制了他,而且这感觉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强烈:这是对所遇到的一切、对周围一切事物极端厌恶的一种感觉,几乎是肉体上感觉得到的一种厌恶,而且这感觉是顽强的,充满了愤恨和憎恶。
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觉得是丑恶的,他们的脸,他们走路的姿势,一举一动,他都觉得可恶。
他简直想往什么人的脸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说话,不管是谁,他都会咬他一口…
当他走到小涅瓦河堤岸上的时候,他突然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岛一座桥旁站住了。
“瞧,他就住在这儿,住在这所房子里,”他想。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自己走到拉祖米欣这儿罪与罚147来了!又像那时候,那一次一样……不过这倒很有意思,是我主动来的呢,还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反正一样;前天……我说过……等干完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来,有什么呢,这不是来了!似乎我现在也不能去……”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间小屋里,这时他正在工作,在写什么,亲自来给他开了门。
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
拉祖米欣穿一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睡衣,赤脚穿着便鞋,头发乱蓬蓬的,脸没刮过,也没洗过。
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了?”
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进来的同学,叫喊起来;接着沉默了一会儿,吹了吹口哨。
“莫非情况这么糟吗?可你,老兄,论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强啊,”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褴褛的衣服,又加上一句。
“你坐啊,大概累了吧1当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发更差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的时候,拉祖米欣突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玻“您病得很严重,你知道吗?”
他要摸他的脉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手挣开了。
“用不着……”
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的工作,我已经没有了……我想要……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课……”
“你知道吗?你在说胡话1凝神细心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
“不,我不是说胡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的时候,并没想到必然要面对面148罪与罚地会见拉祖米欣。
现在,已经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刹时间想到,目前他最不愿面对面地会见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满腔怒火突然爆发。
一跨进拉祖米欣家的门坎,由于痛恨自己,他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1他突然说,于是往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1“用不着-…”
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复说,又把手挣开了。
“那么干吗要来!你发傻了,还是怎么的?……几乎让人感到难堪。这样我不放你走1“好,那么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认识旁的能帮助我的人……帮助我开始……因为你比他们大家的心肠都好,也就是说比他们聪明,能够全面地考虑……可现在我看到,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到吗,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个儿……好,够了!别管我1“不过请稍等一等,扫烟囱的工人①!你完全是个疯子!我的意见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要知道,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教书我也看不上。不过旧货市场上有个书商,姓赫鲁维莫夫,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他干,也等于教课。现在我可不愿放弃这个工作,去换取给五个富商当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经营出版业,出版自然科学书籍,——很有销路!单是书名就很值钱!你总是说我傻,真的,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在赶浪头,迎合社会思潮;他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懂,①因为他穿得又破又脏,像个归烟囱的工人。罪与罚149我呢,当然鼓励他。这儿有两印张多德文原作,依我看,这是极其愚蠢的招摇撞骗的玩意儿:总而言之,讨论是不是该把女人看作人?当然啦,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赫鲁维莫夫打算出版这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要把这两印张半排成六印张,加上半页印得十分豪华漂亮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准能卖得出去!给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一本,我们还要着手译一部关于鲸的书,然①后又要从《》Confessions的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最无聊的废话;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似乎就某方面来说,卢梭也就是拉季舍夫②一类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了,管它呢!喂,你愿意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张吗?愿意的话,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都拿去,——这都是免费供给的——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部译稿,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的稿费,所以三个卢布是应该归你。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还有,请你别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帮助。恰恰相反,你一进来,我就在盘算,你能在哪方面给我帮个忙了。第一,我对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时我的德文简直不行,因此,我哪里是翻译啊,多半是自己写作,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样会更好些。唉,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不是①《》(《忏悔录》)是法国作家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Confessions的自传性作品,于一八六五年译成俄文。②阿·尼·拉季舍夫(一七四九——一八○二),俄罗斯作家,革命家,唯物主义哲学家。150罪与罚更好,而是更糟……你干不干?”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惊讶地目送着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突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儿页德文原著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了1终于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
“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回来?”
“翻译……我不需要……”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
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
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过来。
一辆四轮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让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没听见。
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地响。
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1
罪与罚151
“是个骗子。”
“当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你却要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你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但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往他手里塞钱。
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儿。
“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
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过去了。
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
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当成了乞丐,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①那个方向。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
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无论站在哪里看它,都不像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
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①指冬宫。
152罪与罚
地方他特别熟悉。
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的确是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感到惊讶。
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令人心情颓丧…
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由于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
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而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
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仿佛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思考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
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
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而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
他好像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
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
似乎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突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转身回家。
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他一共走了六个钟头。
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罪与罚153不记得。
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
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
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样一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
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
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
但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
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
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以致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当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不过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声音。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
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
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都跑到一起来了。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1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准是完全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154罪与罚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全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1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痛苦异常,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女房东还在呻吟,还在哼,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一直还在吓唬她,骂她……不过,好像他也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声音了;“莫非他走了吗!上帝啊1对,女房东也走了,她一直还在呻吟,还在哭……听,她的房门也砰地一声关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楼回各人的房间里去了,——他们叹息着,争论着,互相呼唤着,有时提高声音,像是在叫喊,有时压低声音,好似窃窃私语。想必有很多人;几乎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跑来了。
“不过,天哪,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呢1拉斯科利尼科夫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到沙发上,可是已经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约摸半个钟头,感到极端恐惧,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恐惧,以前他还从未经受过。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娅拿着蜡烛、端着一盘汤走了进来。她仔细看了看他,看清他没有睡觉,于是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把拿来的东西一一摆了出来:面包、盐、盘子、调羹。
“你大概从昨儿个就没吃东西了。在外面转悠了整整一天,人却在发烧。”
“娜斯塔西娅……为什么要打女房东啊?”
她留心瞅了瞅他。
罪与罚155
“谁打女房东了?”
“刚才…………半个钟头以前,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长,在楼梯上……他为什么这样毒打她?还有……他来干什么?……”
娜斯塔西娅一声不响,皱起眉头,细细打量着他,这样看了好久。
这样细细打量他,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娅,你为什么不说话?”
最后,他声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说。
“这是血,”她终于轻轻地回答,仿佛自言自语。
“血-…什么血?……”
他含糊不清地说,脸色煞白,并且往墙那边躲开一些。
娜斯塔西娅继续默默地瞅着他。
“谁也没打女房东,”她又用严厉和坚定的声音说。
他看着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亲耳听到的……我没睡,……我在坐着,”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说。
“我听了很久……副局长来了……大家都跑到楼梯上来了,从所有住房里……”
“谁也没来过。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没处流的时候,就会凝成血块,于是就会好像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你要吃点儿东西吗?”
他没回答。
娜斯塔西娅一直站在他身边,凝神注视着他,没有走。
“给我点儿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两分钟后,用一个带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已经记不得以后的事了。
他只记得,他喝了一口冷156罪与罚水,把杯里的水都洒到了胸膛上。
以后就失去了知觉。
三
不过,并不是他生病的这段时间里,一直完全不省人事:他在发烧,说胡话,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以后他记起了许多事情。
一会儿他好像觉得,有许多人聚集在他身边,他们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为他争论得很激烈,还争吵起来。
一会儿突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大家都走了,都怕他,只是偶尔稍稍打开房门看看他,威胁他,相互间不知在商量什么,他们还在笑,在逗他。
他记得娜斯塔西娅经常在他身边;他还认出了一个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个熟人,可到底是谁,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此他很苦恼,甚至哭了。
有时他好像觉得,他已经躺了一个月的样子;有时又觉得,还是在那同一天里。
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忘得干干净净;然而又时刻记得,他忘记了一件不能忘记的事,——他苦苦回忆,极其苦恼,痛苦不堪,呻吟,发狂,或者陷于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
于是他竭力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可总是有人制止他,强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虚弱无力、昏迷不醒的状态。
终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是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上午这个时候总是有一道长长的阳光照射到他右边的墙上,照亮门边上的那个角落。
娜斯塔西娅站在他床边,床边还有一个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细细打量他,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这是个罪与罚157年轻小伙子,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上衣,下巴底下留着小胡子,看样子像个送信的。
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往里张望。
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