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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9603 2025-04-09 07:36:56

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这家旅馆是个相当显眼的目标,就是在黑夜里,也不可能找不到它。

这是一座已经发黑的、很长的木头房子,尽管已经很晚了,房子里仍然灯火通明,看得出里面还相当热闹。

他走了进去,在走廊上碰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他问那个人有没有房间。

那人打量了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精神振作起来,立刻把他领到很远的一间房间里,这间房子又闷又狭小,缩在走廊尽头一个角落里,就在楼梯底下。

但是没有别的房间;全都客满了。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疑问地望着他。

“有茶吗?”

斯维德里盖洛夫问。

“这个可以。”

“还有什么吗?”

“小牛肉,伏特加,冷盘。”

“给拿小牛肉和茶来。”

“不再需要什么别的了吗?”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甚至有点儿困惑莫解地问。

“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1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

“想必是个好地方,”斯维德里盖洛夫想,“我怎么不知道罪与罚681呢。大概,我这副样子也像是从哪儿的夜酒店里出来的,路上已经出过什么事了。不过我真想知道,经常住在这里,在这里过夜的是些什么人?”

他点着了蜡烛,更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

这间小屋竟是那么矮小,斯维德里盖洛夫站在里面几乎直不起腰,屋里只有一扇小窗子;床很脏,一张油漆过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占据了全部空间。

看样子墙壁好像是用木板钉成的,墙纸又旧又脏,上面已经积满灰尘,许多地方都撕破了,它们的颜色(黄的)还可以猜得出来,可是花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和通常顶楼里的情况一样,墙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倾斜的,不过这儿的斜面上边就是楼梯。

斯维德里盖洛夫放下蜡烛,坐到床上,陷入沉思。

然而隔壁一间小屋里说个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语,有时竟会提高声调,几乎像在叫喊,这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他一进来,这低语声就没停止过。

他侧耳倾听:有人在骂另一个人,几乎是哭着责备他,不过听到的只是一个人的声音。

斯维德里盖洛夫站起来,用一只手遮住蜡烛,墙上一条裂缝里立刻透出灯光;他走近前去,开始张望。

在比他这一间稍大一点儿的那间房间里住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没穿常礼服,有一头异常卷曲的鬈发,红通通的脸,神情十分激动,站在屋里,姿势活像个演说家,叉开两腿,以保持平衡,用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责备另一个人,说他是个叫化子,说他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捞到,说,是他把他从泥坑里拉出来的,什么时候想赶他走,就可以赶他走,还说,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

那个受责备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像一个很想打喷嚏、可又怎么也打不出来的人。

682罪与罚

他偶尔用浑浊的羊眼睛看看那个演说家,但显然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甚至也未必听到了什么。

桌子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桌上还摆着一个几乎空了的、装伏特加的细颈玻璃瓶,几只酒杯,一些面包,几只玻璃杯,几根黄瓜和一只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

斯维德里盖洛夫留心看了看这个场景,就漠不关心地离开那条缝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拿着茶和小牛肉回来了,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还需要什么吗?”

听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于是就走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却一口也没吃,因为完全没有胃口。

他大概发起烧来了。

他脱下大衣,短外衣,裹着被子,躺到了床上。

他感到遗憾:“这一次最好还是别生脖,他想,并且冷笑了一声。屋里很闷,烛光暗淡,外面风声呼啸,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啃什么,而且整个房间里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么皮革的气味。他躺着,仿佛在做梦:思绪万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想让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

“窗外大概是个什么花园吧,”他想,“树在簌簌地响;我多么不喜欢夜里风狂雨暴,黑暗中传来树木簌簌的响声,这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感觉1他想起不久前经过彼特罗夫公园的时候,甚至一想到这种声音,就觉得讨厌。这时他也想起了×桥和小涅瓦河,于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边的时候那样,似乎觉得身上发冷了。

“我一生中从来就不喜欢水,即使是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他想,突然又为一个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声:“似乎,这些美学和舒适之类的问题,现在应该都无所谓了,可正是在这时候,却变得特别爱挑剔了,就像一头在类似的情况下……一定要罪与罚683给自己挑个地方的野兽。刚才我真该回彼特罗夫公园去!大概是觉得那里太暗,也觉得冷吧,嘿!嘿!几乎是需要感到惬意呢-…可是,我为什么不把蜡烛熄掉?(他熄掉了蜡烛。)隔壁已经睡了,”他想,因为刚才看到的那条缝隙里已经看不到灯光了。

“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是现在您来该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适,而且正是时候。可现在您偏偏不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实行诱骗杜涅奇卡的计划之前一小时,他曾向拉斯科利尼科夫建议,把她托付给拉祖米欣,请他来保护她。

“真的,当时我说这话,正像拉斯科利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样,多半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愿望——故意挑衅。不过这个拉斯科利尼科夫真是个机灵鬼!他饱经忧患。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乱想,变聪明了以后,准会成为一个很机灵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太想活下去了!就这一点来说,这种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随他的便,与我什么相干。”

他一直睡不着。

渐渐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个寒颤。

“不,现在应该丢掉这个念头了,”他清醒过来,这样想,“应该想想别的。奇怪而且可笑:我从来也没深深怀恨过什么人,甚至从来也没特别想要进行报复,不是吗,这可是个坏兆头,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与人争论,不发脾气——这也是坏兆头!刚才我向她许下了多少诺言啊,呸,见鬼!大概,她会设法让我明白过来的……”

他又不作声了,而且咬紧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和她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她吓684罪与罚得要命,放下了手枪,面无人色,望着他,所以两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却不会举起手来自卫,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话。

他想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可怜起她来,似乎他的心揪紧了…

“唉,见鬼!又是这些念头,这一切都应该丢掉,丢掉-…”

他已经昏昏欲睡:寒热病的颤栗停止了;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被子下面,从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过去。

他打了个哆嗦:“呸,见鬼,这好像是只老鼠1他想,“这盘小牛肉我还摆在桌子上……”

他真不想掀开被子,起来,让自己冻僵,可是突然又有个什么让人很讨厌的东西从他腿上很快跑了过去;他撩开被子,点着了蜡烛。

他打着寒颤,俯身仔细看了看床上,什么也没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只老鼠跳到了床单上。

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并不跳下床去逃走,却在床上东窜西窜,从他指缝间溜跑,从他手上跑过去,突然一下子钻到了枕头底下;他扔掉了枕头,但是转瞬间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跳进他的怀里,从他身上很快跑过去,已经跑到背上,钻到衬衫底下去了。

他急剧地打了个寒颤,醒了。

屋里很暗,他像刚才一样,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窗外风声哀号。

“真讨厌1他烦恼地想。他起来,背对着窗户,坐到床边。

“最好根本别睡,”他拿定了主意。

可是窗边有一股冷气和潮气;他没站起来,拉过被子,裹到身上。

他没有点上蜡烛。

他什么也不想,而且也不愿想;然而幻想却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一个个思想的片断,没头,没尾,互不连贯,稍纵即逝,一闪而过。

他似睡非睡。

是寒冷,还是黑暗,是潮湿,还是在窗外呼啸和摇撼罪与罚685着树木的风,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对幻想强烈的爱好和渴望,——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却总是花。

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几乎是炎热的,是个节日——圣灵降临节①。

一座英国式豪华精致的乡村住宅,四周花坛里鲜花盛开,花香袭人,住宅周围是一垄垄菜畦;蔓生植物爬满门廊,台阶上摆满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面铺着豪华的地毯,两边摆满栽种着奇花异卉的中国花盆。

他特别注意摆在窗口的那些盛着水的花瓶,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插在花瓶里,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浓郁。

他甚至不想离开它们,但是他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宽敞高大的大厅,这儿也到处都是鲜花:窗旁,通往凉台的门敞着,门边到处是花。

地板上撒满刚刚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着,凉爽的微风送进清新的空气,窗外鸟鸣嘤嘤,大厅中央,几张铺着洁白缎子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包着那不勒斯白绸,边上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

用鲜花编成的花带从四面环绕着棺材。

一个小姑娘躺在棺材里的鲜花中间,她穿一件透花白纱连衫裙,一双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叠放在胸前。

但她那披散开的头发,那淡黄色的头发,却是湿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花冠。

她那神情严峻、已经僵化的脸的侧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惨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却充满失去了稚气的无限悲哀,而且带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

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个小姑娘;这口棺材旁既没有圣像,也没点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①在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

686罪与罚

声音。

这个小姑娘是自杀——投水自尽的。

她只有十四岁,但这已经是一颗破碎了的心,这颗心因受侮辱而毁了自己,这样的侮辱吓坏了这颗幼孝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惊,不应遭受的耻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纯洁的心灵,迫使她从胸中冲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但是长夜漫漫,黑暗无边,虽已开始解冻,却还潮湿寒冷,而且狂风怒吼,这一声遭受无耻凌辱的呼喊并没有被人听见…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从床上起来,大步走到窗前。

他摸索着找到了插销,打开窗子。

风猛吹进他这间狭小的斗室,仿佛往他脸上和仅有一件衬衫遮盖着的胸脯上贴了一层冷冰冰的霜花。

窗外大概真的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白天这里也有歌手唱歌,也给人往小桌子上送茶。

现在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飞进窗里,很暗,就像在地窖里似的,所以勉强才能分辨出某些标志着什么物体的黑点。

斯维德里盖洛夫弯下腰,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已经目不转睛地对着这片黑暗望了五分钟了。

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

“啊,号炮响了,河水暴涨了①”,他想,“到早晨水就会涌进低洼的地方,涌到街上,淹没地下室和地窖,地下室里的老鼠都会浮出水面,人们也将在风雨中咒骂着,浑身湿透,把自己的一些破烂儿拖到上面几层去……现在几点了?”

他刚一这样想,附近什么地方的挂钟仿佛竭力匆匆忙忙地滴答滴①一八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夜里,彼得堡下了暴雨,河水猛涨,曾鸣炮报警。

海军部大厦的尖顶上白天挂了信号旗,夜里挂上了灯笼。

罪与罚687

答地响着,打了三响。

“哎哟,再过一个钟头就要天亮了!还等什么呢?立刻就走,一直去彼特罗夫公园:在那儿什么地方挑一个大灌木丛,叫雨淋透的灌木丛,只要用肩膀稍微碰一碰,就会有千百万水珠浇到头上……”

他离开窗子,把它关上,点着了蜡烛,穿上短上衣、大衣,戴上帽子,手持蜡烛,走到走廊上,想找到那个不知睡在什么地方一间小屋里、一堆堆废物和蜡烛头之间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把房钱交给他,然后从旅馆里出去。

“这是最好的时间,再也挑不到更好的时间了1他在狭长的走廊上走了很久,一个人也找不到,已经想要高声呼喊了,突然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旧橱和门之间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好像还是活的。他手持蜡烛,弯下腰去,看到一个孩子——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不会更大了,她身上的那件小连衫裙已经湿透了,像一块擦地板的抹布,她浑身发抖,还在哭泣。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她似乎并不害怕,却用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迟钝的惊讶神情,间或抽泣几声,这就像所有孩子一样,他们哭了很久,可是已经住了声,甚至已经不再伤心了,却还会偶尔突然呜咽一声。小姑娘的脸苍白而憔悴;她冻僵了,不过“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么说,她是躲在这里,一宿没睡了。”

他开始询问她。

小姑娘突然变得活跃了,用孩子的语言很快地含糊不清地说了起来。

她说到“妈妈”,说是“妈妈打”她,还说有只什么碗叫她给“打泼(破)了”。

小姑娘说个不停;从她说的这些话里勉强可以猜出,这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她的母亲大概就是这家旅馆里的厨娘,经常喝得烂688罪与罚醉,把她毒打了一顿,还吓唬她;小姑娘打破了妈妈的一只碗,吓坏了,还在晚上就逃了出来;她大概在院子里什么地方躲了好久,一直淋着雨,最后偷偷地溜到这里,藏在大橱后面,在这个角落里坐了整整一夜,一直在哭,由于潮湿、黑暗和害怕,浑身颤抖,为了这一切,现在她准又要挨一顿打。

他把她抱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坐在床上,给她脱去衣服。

她赤脚穿着的那双破鞋子湿淋淋的,仿佛整夜都站在水洼里。

给她脱掉衣服以后,他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连头都裹到被子里。

她立刻睡着了。

做完这一切以后,他又忧郁地沉思起来。

“瞧,又想多管闲事了1最后他突然想,心里有一种痛苦和气愤的感觉。多么荒唐1他烦恼地拿起蜡烛,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赶快离开这儿。

“哎呀,小姑娘1他心中暗暗地咒骂着想,已经在开门了,可是又回来再看看那个小姑娘,看她是不是还在睡,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稍微掀开一点儿,小姑娘睡得很熟,很香。她盖着被子,暖和过来了,苍白的面颊上已经泛起红晕。可是奇怪:这红晕看上去仿佛比通常孩子们脸上的红晕更加鲜艳、浓郁。

“这是发烧的红晕,”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这好像是酒后的红晕,就好像给她喝了满满的一杯酒。

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燃烧,在冒热气,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觉得,她那长长的黑睫毛仿佛在抖动,在眨巴着,好像抬起来了,一只狡猾、锐利、不像小孩子的眼睛从睫毛底下向外偷偷张望,在递眼色,似乎小姑娘并没睡着,而是假装睡着了。

是的,果真是这样:她的嘴唇张开,微微一笑;嘴角微微抖动,仿佛罪与罚689还在忍着。

不过,瞧,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笑,明显的笑了;这张完全不像小孩子的脸上露出某种无耻的、挑逗的神情;这是淫荡,这是风流女人的面孔,是法国妓女的无耻的脸。

瞧,那双眼睛已经毫不掩饰地睁开了,用火热的、无耻的目光打量着他,呼唤他,而且在笑…

在这笑容里,在这双眼睛里,在这孩子的脸上这些下流无耻的表情里,含有某种丑恶和带有侮辱性的东西。

“怎么!一个五岁的孩子1斯维德里盖洛夫喃喃地说,他真的吓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她已经把红艳艳的小脸完全转过来,面对着他,伸出双手…

“啊,该死的1斯维德里盖洛夫惊恐地大喊一声,对着她举起手来……可是就在这时候他醒了。他仍然睡在那张床上,还是那样裹在被子里;蜡烛没有点着,窗子上已经发白,天完全亮了。

“整夜都在做恶梦1他气愤地欠起身来,觉得浑身无力;骨头酸痛。外面大雾弥漫,什么也无法看清。已经快六点了:他睡过了头!他起来,穿上还在湿的短外衣和大衣。他在衣袋里摸到了那支手枪,掏出来,摆正了底火;然后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在最惹人注意的卷头页上写了几行大字。写完又看了一遍,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陷入沉思。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那儿,就在胳膊肘旁。几只醒来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没有吃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他盯着它们看了好久,最后用那只空着的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很久,弄得疲惫不堪,可是怎么也捉不到。最后发觉自己在干这种可笑的事,清醒过来,颤栗了一下,站起身,毅然走出了房门。690罪与罚一分钟后,他已经来到了街上。乳白色的浓雾笼罩在城市上空。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用木块铺成的又滑又脏的马路上往小涅瓦河那个方向走去。他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涨高了的小涅瓦河里的河水,仿佛看到了彼特罗夫岛、湿漉漉的小路、湿淋淋的草、湿淋淋的树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那丛灌木……他遗憾地去看一排房子,为的是想点儿什么别的。大街上既没碰到一个行人,也没遇到一辆马车。那些关着百叶窗、颜色鲜黄的小木屋看上去凄凉而且肮脏。寒气和潮气透入他的全身,他觉得身上发冷了。有时他碰到一些小铺和菜店的招牌,每块招牌他都仔细看了一遍。木块铺的路面已经到了尽头。他已经来到一幢很大的石头房子旁边。一条身上很脏、冷得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面前跑着横穿过马路。一个穿着军大衣、烂醉如泥的醉鬼脸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朝这个醉鬼看了一眼,又往前走去。在他左边隐约露出一个高高的了望台。

“噢1他想,“就是这个地方嘛,干吗要到彼特罗夫公园去?至少有个正式的证人……”

这个新想法几乎使他冷笑了一声,于是他转弯到×大街上去了。

那幢有了望台的大房子就在这里。

房子的大门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肩膀靠在门上,他身上裹着一件士兵穿的灰大衣,头戴一顶阿喀琉斯①式的铜盔。

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朝正在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瞟了一眼。

他脸上露出那种永远感到不满的悲哀神情,犹①阿喀琉斯是荷马的史诗《伊里亚特》中最伟大的英雄。

此处“阿喀琉斯式的铜盔”指消防队员的铜盔。

罪与罚691

太民族所有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阴郁地带着这副神情。

有那么一会工夫,他们俩,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都在默默地打量着对方。

最后,“阿喀琉斯”觉得不大对头:这个人并没喝醉,可是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凝神注视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您为什么,您要在这儿干什么?”

他说,仍然一直一动不动,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

“啊,不干什么,老弟,您好1斯维德里盖洛夫回答。

“这儿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弟,我要到外国去了。”

“到外国去?”

“去美国。”

“去美国?”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板机。

“阿喀琉斯”扬起了眉毛。

“您要干什么,这玩意儿,这里可不是干这种事的地方1“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了。”

“唉,老弟,这反正一样。地方挺不错;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回答,他说,到美国去了。”

他把手枪抵住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您要干什么,这里不行,这儿不是地方1“阿喀琉斯”突然慌了神,瞳孔变得越来越大。

斯维德里盖洛夫扳动了枪机。

692罪与罚

就在那一天,不过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住处,——就是拉祖米欣给她们找的、巴卡列耶夫房子里的那套房间。

楼梯直接通到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门口,一直还在逡巡不前,仿佛犹豫不决:是进去呢,还是不进去?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他的决心已经下定了。

“何况她们反正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想,“已经习惯把我看作一个怪人了……”

他的衣服十分可怕:淋了一夜雨,衣服全都脏了,破了,很不像样了。

由于疲倦,下雨,体力消耗殆尽,再加上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的脸几乎变得十分难看。

整整这一夜天知道他是独自在哪儿度过的。

不过至少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敲了敲门;给他开门的是母亲。

杜涅奇卡不在家。

就连女仆,那时也不在家里。

起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惊又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进屋里。

“啊,你到底来了1她高兴得讷讷地说。

“你别生我的气,罗佳,你看我竟这么傻,流着泪来迎接你:我这是笑,不是哭。你以为我哭了吗?我这是高兴,可我就是有这么个傻习惯:动不动就流泪。从你父亲死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我就总是哭。你坐啊,亲爱的,你准是累了,我看得出来。哎哟,你弄得多么脏埃”罪与罚693“昨天我淋了雨,妈妈……”

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

“啊,不,不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打断了他的话,高声惊呼,“你以为,我这就要照女人的老习惯问长问短吗,你放心好了。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现在我已经学会照这儿的人那样行事了,真的,我自己也看出,这儿的人聪明些。我已经一下子彻底得出结论:我哪能懂得你的想法,怎么能要求你给我解释呢?也许,天知道你头脑里在考虑什么事情,有些什么计划,或者是产生了什么想法;我却老是催促你,问你: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唉,上帝啊!我干吗老是毫无意义地问这问那呢……你瞧,罗佳,你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已经看过三遍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给我拿来的。我一看到,就啊了一声;我心想,我真是个傻瓜,瞧他在干什么啊,这就是谜底!说不定那时候他脑子里有了新的想法;他正在思考这些想法,我却折磨他,打搅他。我在看,我的孩子,当然我有很多地方看不懂;不过应该如此:我哪能懂呢?”

“让我看看,妈妈。”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报纸①,浏览了一下自己的那篇文章,不管这和他的处境与心情是多么矛盾,但他还是和所有作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发表时一样,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苦中有甜的感觉,更何况他才只有二十三岁呢。

这种感觉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工夫。

才看了几行,他就皱起眉头,可怕的忧愁揪紧了他的心。

最近几个月来的内心斗争,一下子①前面说是“杂志”。

694罪与罚

全都想起来了。

他厌恶而懊恼地把那篇文章扔到了桌子上。

“不过,罗佳,不管我多么傻,可我还是能够作出判断,你很快就会成为第一流的人物,即使还不是我们学术界的头号人物。他们竟敢以为你疯了!哈——哈——哈!你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认为!唉,这些卑微的、微不足道的人啊,他们哪会懂得,聪明人像什么样子!就连杜涅奇卡也几乎相信了——你看!你的亡父给杂志投过两次稿——起初寄了一首诗去(笔记本我还保存着呢,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后来又寄去一篇中篇小说(我自己要求他让我来抄写),我们俩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采用,——可是没有采用!罗佳,六、七天前,我看到你的衣服,看到你是怎么生活的,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心里难过极了。可现在明白,这我又是傻了,因为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能靠自己的智慧和天才立刻获得一切。这就是说,暂时你还不想这么做,现在你正在从事一些重要得多的工作……”

“杜尼娅不在家吗,妈妈?”

“不在,罗佳。家里经常见不到她,老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要谢谢他,他常来看我,陪我坐一会儿,总是谈你的情况。他爱你,尊敬你,我的孩子。至于你妹妹,我倒不是说她很不尊敬我。我可没有抱怨。她有她的性格,我有我的性格;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秘密;唉,可对于你们,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当然啦,我坚决相信,杜尼娅聪明过人,此外,她爱我,也爱你……不过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带来什么结果。罗佳,现在你来了,让我感到非常幸福,她却出去散步了;等她回来,我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罪与罚695候,你哥哥来过了,你刚刚去哪儿了?罗佳,你可不要太顺着我:你能来就来,不能来,也没办法,我可以等着。因为我还是会知道,你是爱我的,对我来说,这也就够了。我会看你的文章,从大家那里听到你的消息,有时你自己也会来看看我,还要怎么样呢?现在你不是来安慰母亲了吗?这我明白……”

这时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哭了。

“我又哭了!别管我这个傻瓜!哎呀,上帝啊,我怎么光坐着啊,”她喊了一声,很快站起来,“有咖啡呀,我竟不给你喝咖啡!瞧,这就是老太婆的自私自利。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来1“妈妈,你别去弄了,我这就要走了。我不是为喝咖啡来的。请您听我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走到他跟前。

“妈妈,不管会出什么事,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也不管别人对您怎样谈论我,您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爱我?”

他突然十分激动地问,仿佛没仔细考虑自己的话,也没斟酌过所用的词句。

“罗佳,罗佳,你怎么了?你怎么能问这样的话!谁会对我谈论你呢?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不管谁来,我都要把他赶出去。”

“我来是要请您相信,我一向爱您,现在我很高兴,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杜涅奇卡不在家,我甚至也为此感到高兴,”他还是那样激动地接着说下去,“我来坦率地告诉您,尽管您会遭到不幸,不过您还是应该知道,现在您的儿子爱您胜过696罪与罚爱他自己,您以前认为我冷酷无情,我不爱您,这全都不是事实。我永远也不会不爱您……好,够了;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就这样开始……”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默默地拥抱了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哭了。

“罗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最后她说,“这些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现在,根据一切情况来看,我明白,你是准备经受一场极大的灾难,所以你在发愁。这一点我早就预见到了,罗佳。原谅我谈起这件事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昨天夜里你妹妹躺在床上,也一夜都在说胡话,一直在想着你。我用心听着,听到了一些话,可是什么也听不懂。整整一早上,我一直像是要赴刑场一样,坐立不安,等待着什么,预感到会出事,瞧,这不是等到了!罗佳,罗佳,你要去哪里?你是要上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

“我就这么想嘛!我也能跟你一道去,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杜尼娅;她爱你,她非常爱你,还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让她也跟我们一道去,如果需要的话;你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做我的女儿。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会帮助我们一道做好准备……不过……你到底……要上哪儿去?”

“别了,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1她高声惊呼,好像会永远失去他。

“我不能,我该走了,我非常需要……”

“连我也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罪与罚697

“不,请您跪下,为我向上帝祈祷吧。也许您的祈祷上帝会听得到的。”

“让我给你画个十字,为你祝福!对了,就这样,就是这样。噢,天哪,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1是的,他觉得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好像头一次变得心软了。他俯身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脚,母子俩抱头痛哭。这一次她并不觉得惊讶,也不详细询问他了。她早已明白,儿子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现在,对他来说,可怕的时刻到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头生子,”她哭着说,“现在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来到我跟前,像那时候那样拥抱我,吻我了;还在我和你父亲一起过穷日子的时候,单是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使我们感到宽慰了,等到我安葬了你父亲,我和你曾经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坟前痛哭埃我早就在哭了,这是因为母亲的心早就预感到了这场灾难。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记得吗,我们刚一来到这里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当时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今天一给你开门,朝你看了一眼,唉,我就想,看来,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罗佳,罗佳,你不是马上就走,是吗?”

“不是。”

“你还会来吗?”

“是的……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敢问你。我知道,我不敢问,不过你只要对我说一声,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698罪与罚

“很远。”

“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工作,关系你的前途,还是怎么呢?”

“听天由命吧……只不过请您为我祈祷……”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门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用绝望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

她的脸吓得变了样。

“够了,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竟忽然想要到这里来,对此他深感后悔。

“不是永别吧?还不是永别,不是吗?你还会来的,明天你还要来,不是吗?”

“我来,我来,别了。”

他终于挣脱了。

晚上空气清新,温暖,明亮;还从早晨起,天就已经晴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得很快。

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全都结束。

在那时以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

上楼去自己住的房子的时候,他发觉,娜斯塔西娅丢下了茶炊,凝神注视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楼去。

“不是我屋里有人吧?”

他想。

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仿佛看到了波尔菲里。

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他却看到了杜涅奇卡。

她独自坐在屋里,陷入沉思,看来,早已在等着他了。

他在门口站住了。

她惊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露出恐惧和无限悲哀的神情。

单看这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该进去呢,还是走开?”

他疑虑地问。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罪与罚699等着你。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屋里,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有点儿虚弱,杜尼娅;已经很累了;可我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这一夜你是在哪里度过的?”

“记不清了;你要知道,妹妹,我想彻底解决,好多次从涅瓦河附近走过;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结束生命,可是……我下不了决心……”

他喃喃地说,又怀疑地看看杜尼娅。

作者感言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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