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会来的,我会来的1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好像不完全明白想要说什么,说罢就从屋里出去了。
“无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1杜尼娅高声叫喊。
“他是个疯—子,而不是无情无义!他发疯了!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您这样对待他,倒是太无情了-…”
拉祖米欣紧紧攥住她的手,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我这就回来1他转过脸去,对着面无人色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喊了一声,就从屋里跑了出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他说。
“请你回到她们那儿去,和她们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们那里……而且永远和422罪与罚她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来……如果能来的话。别了1他没有和拉祖米欣握手,就离开他走了。
“你去哪儿?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吗?可是难道能这样吗-…”
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说最后一次:请你永远什么也别问我。我没有什么话回答你……你也别来找我。也许,我会到这儿来……别管我,可她们……请不要离开她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走廊里很暗;他们站在灯旁。
他们默默地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
拉祖米欣终生都记得这一分钟。
拉斯科利尼科夫闪闪发光、凝神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间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灵、穿诱到他的意识里去。
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栗。
仿佛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一闪而过…
有个什么念头,好像是暗示,转瞬即逝;双方突然都理解,有个什么可怕的、岂有此理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
拉祖米欣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十分痛苦地扭歪了脸。
“你回去吧,回到她们那里去,”他突然补充说,然后很快转身从这幢房子里走了出去。
现在我不来描写那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那里的情况: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那里,怎样安慰她们,怎样发誓说,得让罗佳好好养病,怎样发誓说,罗佳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来,说他非常、非常心烦意乱,不该刺激他;还说他,拉祖米欣,一定会好好照料罗佳,给他请一个好医生,请一个最好的医生,给他会诊…
总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罪与罚423祖米欣已经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四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运河边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娅就住在那里。
这是一幢三层楼房,是幢绿色的旧房子。
他找到了管院子的,后者明确地告诉了他,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住在哪里。
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顺着楼梯上去,终于到了二楼①,走进从靠院子的那一边环绕着二楼的回廊。
正当他在黑暗中慢慢走着,摸不清哪里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房门的时候,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门。
“是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慌不安地问。
“是我……来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罢走进了那间很小的前室。
这儿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个歪着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蜡烛。
“是您!上帝啊1索尼娅声音微弱地惊呼,像在地上扎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动了。
“往您屋里去怎么走?往这边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赶快走进屋里。
稍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拿着蜡烛进来了,把蜡烛放下,站在他面前,完全惊慌失措,说不出地激动,看来,他的突①前面曾说,索尼娅是住在三楼。
424罪与罚
然来访使她感到吃惊。
突然,红云飞上了她苍白的面颊,眼里甚至出现了泪花…
她心里很难过,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乐…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身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
他匆匆地向整个房间扫视了一眼。
这是一间大房间,不过非常矮,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间,通往他们家的房门就在左边墙上,这道门锁起来了。
对面,右边墙上还有一道门,也一直紧紧地锁着。
门那边已经是邻居家另一个房号的另一套房子了。
索尼娅住的房间像间板棚,样子是个很不规则的四边形,好似一个畸形的怪物。
靠运河那边的墙上有三扇窗子,这面墙有点儿斜着,好像把这间房子切掉了一块,因此房子的一角显得特别尖,仿佛深深地插进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来,如果光线较暗,甚至看不清那个角落;而另一个角却是个钝得很不像样子的钝角。
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旁靠门的那边放着一把椅子。
放床的那堵墙边,紧挨着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铺着淡蓝色的桌布;桌旁放着两把藤椅。
对面墙边,靠近那个锐角的地方,放着一个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斗橱,因为地方太空旷了,看上去显得孤零零的。
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
各个角落里,那些又脏又破的淡黄色墙纸都已经发黑了;冬天里这儿想必非常潮湿,而且烟气弥漫。
贫穷的状况十分明显,床前甚至没有帷幔。
索尼娅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样仔细、那样没有礼貌地打量着她的房间,最后,她甚至吓得发抖了,仿佛她是站在一个法官和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面前。
罪与罚425
“我来的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
他问,一直还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
“是的,”索尼娅喃喃地说。
“啊,是的,是有十一点了1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似乎她的出路就在于此,“房东家的钟刚刚打过……我听见了,是十一点。”
“我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接着说下去,虽说这不过是他头一次来这里,“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看到您了……”
“您……要出门?”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么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了?”
索尼娅的声音发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问题不在这里:我来,是要跟您说一句话……”
他向她抬起眼来,目光若有所思,突然发现,他坐着,她却一直站在他面前。
“您为什么站着?您坐啊,”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而又亲切。
她坐下了。
他和蔼可亲地,几乎是怜悯地看了她一会儿。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么苍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
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一向是这样的,”她说。
“住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
“唉,那当然了1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脸上的神情和说426罪与罚话的声音又突然改变了。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这是您向卡佩尔纳乌莫夫租的?”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边,房门后面?”
“是的……他们住的也是这样一间房子。”
“一家人都住在一间屋里?”
“住在一间屋里。”
“要叫我住在您这间屋里,夜里会害怕的,”他忧郁地说。
“房东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亲切,”索尼娅回答,一直好像还没镇静下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家具,还有这一切……都是房东的,他们心地都很好,孩子们也常上我这儿来……”
“他们说话都口齿不清,是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还是个跛子。他妻子也是这样……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没把话说完。她心很好……他从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说话结巴,另外几个只不过有箔…说话倒不结巴……您怎么知道他们的?”
她有点儿惊奇地补上一句。
“当时您父亲把什么全都对我说了。您的情况,他全都告诉了我……连有一次您六点出去,八点多才回来,还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跪在您床前,连这些也都告诉我了。”
索尼娅感到很难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犹豫不决地喃喃地说。
“看到了谁?”
“父亲。我在街上走着,就在那里附近,街道的一个角落罪与罚427上,八点多的时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
“您在散步?”
“是的,”索尼娅断断续续地喃喃地说,她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低下头去。
“住在父亲那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要打您,是吗?”
“啊,不,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没有的事1索尼娅甚至有点儿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吗?那还—用—说1索尼娅悲哀地拖长声音回答说,突然痛苦地双手交叉在一起。
“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为她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完全像疯了似的……愁疯的。可从前她多么聪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1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激动,绞着手,仿佛陷入绝望之中。她那苍白的双颊又变得绯红,眼里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来,她的心灵被深深触动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很想进行辩解。突然她脸上露出一种,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永无止境的同情。
“她打过!您说这些做什么!上帝啊,她打过我!即使打过,那又怎样!嗯,那又怎样呢?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还有箔…她在寻求公正……她是纯洁的。她那么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公正,她要求……即使折磨她,她也决不会做不公正428罪与罚的事。她自己不明白,要让人人都公正,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气愤……就像个孩子,就像个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1“您以后怎么办?”
索尼娅疑问地看看他。
“他们不是都留给您来照顾了吗?不错,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经去世的那个还要来跟您要钱去买酒喝。嗯,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索尼娅忧愁地说。
“他们还会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那儿的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说过,她要撵他们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说,她自己连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
“她怎么胆敢说这样的大话?是指望您吗?”
“唉,不,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娅突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完全像一只金丝雀或者什么别的小鸟儿生气一样。
“再说她又能怎么办呢?嗯,她能怎么,怎么办呢?”
她焦急而激动地问。
“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发疯了,这您没看出来吗?她疯了;一会儿像个小孩子似的,为明天的事担心,想让一切都弄得很体面,下酒的菜啊,还有旁的,一切都应有尽有……一会儿又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头往墙上撞,好像已经完全绝望。后来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说,现在您帮助她,她要在什么地方借一点儿钱,和我一起回故乡去,为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办一所寄宿中学,让我作学监,于是我们罪与罚429就会开始过一种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说着还吻我,拥抱我,安慰我,因为她是那么相信这一切!那么相信这些幻想!您说,难道能反驳她吗?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缝补啊,她那么虚弱无力,还亲自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就倒到床上了;可是早晨我还跟她一道去商场给波列奇卡和廖尼娅①买鞋呢,因为她们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们的钱不够,只差一点儿,可她挑了一双那么好看的小皮鞋,因为她有审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铺子里,当着卖东西的人哭了起来,因为钱不够……唉,看着多可怜哪。”
“你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
索尼娅又责问说,“因为您,我知道,您还什么也没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钱都给了她了。要是您看到这一切的话,上帝啊!可我曾经有多少次惹得她伤心落泪啊!那还是上星期的事!唉,我呀!只不过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这样做了多个次埃唉,现在整整一天回想起来都感到痛心1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回忆给她带来的痛苦,甚至绞着双手。
“这是您太忍心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们那里去,”她哭着继①前面说,小女儿叫莉达(莉多奇卡)。
430罪与罚
续说,“先父说:‘索尼娅,你给我念念,我头痛,你给我念念……这是书’,他那里有本什么小册子,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那儿弄来的,也就是从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儿弄来的,他就住在这儿,经常弄一些这样可笑的书来。我却说:‘我该走了’,我才不愿给他念呢,我去他们那儿,主要是想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看几条领子;女小贩莉扎薇塔拿来了几条活领和套袖,说是便宜点儿卖给我,这些活领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样也新颖,还绣着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喜欢,她戴上,照了照镜子,她非常、非常喜欢,‘索尼娅,”她说,‘请你送给我吧’。
她请我送给她。
她多想要埃可是她要这些活领有什么用?
只不过让她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日子罢了!
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可是她什么衣服都没有,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多少年了!
可是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她高傲得很,宁愿把自己最后的东西送给人家,可这时候却跟我要这些活领——可见她是多么喜欢!
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我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
可真不该对她说这种话呀!
她那样看了我一眼,我不给她,这让她感到那么难过,看着她真觉得怪可怜的…
她难过,倒不是为了那几条活领,而是因为我不肯给她,我看得出来。
唉,我觉得,要是现在能收回以前说的这些话,改正这些话,那该多好…
唉,我呀…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可在您看来,还不都是一样1“您认识这个女小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认识她?”
索尼娅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罪与罚431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会死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1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他的双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让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1她惊恐地、无意识地反复说。
“可是孩子们呢?要是不让他们到您这里来,您让他们上哪里去呢?”
“唉,这我可不知道1索尼娅用手抱住头,绝望地叫喊。看来,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许多次了,他只不过又惊醒了这个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现在,如果您生了病,给送进医院,那么会怎么样呢?”
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下去。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怎么说这种话呢!这决不可能1索尼娅吓坏了,吓得脸都变了样。
“怎么不可能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往下说,脸上露出严峻的笑容,“您保过险了?到那时他们会怎样呢?他们一家人将会流浪街头,她会像今天这样,咳嗽,哀求,头往墙上撞,孩子们会放声大哭……她会倒在街上,给送到警察分局,然后送进医院,死在那里,可孩子们……”
“啊,不-…上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1最后,从索尼娅感到压抑的胸膛里冲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地432罪与罚看着他,合起双手默默无言地恳求着,好像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分钟光景。索尼娅垂下双手,低着头站着,心里难过极了。
“不能攒点儿钱吗?能不能积攒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
他突然在她面前站下来,问。
“不能,”索尼娅喃喃地说。
“当然不能!不过您试过吗?”
他几乎是冷笑着补上一句。
“试过。”
“可是攒不下来!唉,那还用说!还用得着问吗1于是他又在屋里走了起来。又过了一分钟的样子。
“您不是每天都挣得到钱吧?”
索尼娅比刚才更难为情了,脸忽然又涨得通红。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强说,声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会这样的,”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绝不会的1索尼娅突然绝望地高声叫喊,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似的。
“上帝,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可他允许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
她反复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可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来,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娅的脸突然变了,一阵痉挛,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可怕。
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责备神情,本罪与罚433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悲悲切切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失去了理智,倒是您自己已经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过了五分钟。
他一直默默地踱来踱去,一直不看着她。
最后,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直对着她那挂满泪珠的脸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冷漠,兴奋,锐利,嘴唇抖得厉害…
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脚。
索尼娅惊恐地躲开了他,就像躲开一个疯子。
真的,看上去他当真像个疯子。
“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伏在我的脚下1她脸色发白,喃喃地说,她的心突然十分痛苦地揪紧了。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下拜,”他有点儿古怪地说,然后走到窗前。
“你听我说,”一分钟后又回到她跟前来,补充说,“不久前我曾对一个欺侮人的人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还说,今天我让妹妹坐在你身边,让她感到荣幸。”
“哎哟,您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而且是当着她的面?”
索尼娅惊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荣幸!可我……我是个可耻的女人,我是个很大的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1“我这样谈论你,不是因为你的耻辱和罪恶,而是因为你所受的极大的苦难。至于说你是个大罪人,这倒是真的,”他几乎是热情洋溢地补充说,“你所以是罪人,就因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毁掉了自己,出卖了自己。这还不可怕吗!你434罪与罚过着自己这么痛恨的卑贱生活,同时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来看看),这样你既不能帮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谁,这难道还不可怕吗?最后,请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似地说,“这样的耻辱和这样的卑贱怎么能和另一些与之对立的神圣感情集于你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1“那他们呢?”
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时又好像对他的建议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拉斯科利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从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
可见她自己当真已经有过这个想法。
也许她在绝望中曾多次认真反复考虑过,真想一下子结束一切,而且这样考虑时是那么认真,所以现在对他的建议已经几乎不觉得奇怪了。
就连他的话是多么残酷,她也没有发觉(他对她责备的意思,以及对她的耻辱的特殊看法,她当然也没发觉,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
不过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贱,极其可耻,这个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折磨了她很久了。
他想,是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使她至今还下不了决心,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呢?
这时他才完全明白,这些可怜的小孤儿,这个不幸的、半疯狂的、害了肺并头往墙上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起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虽说这样,然而他还是明白,以索尼娅这样的性格,还有她所受的教育,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这样终其一生。
不过,对他来说,这还是一个问题:既然她不能投水自尽,为什么她能这么久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中而没有发疯?
当然,他明白,索罪与罚435尼娅的处境是社会上的一种偶然现象,虽说,可惜,远不是个别的和特殊的现象。
但是这偶然性本身,还有这一定的文化程度,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这一切会在她一开始走上这条令人厌恶的道路的时候,立刻就夺去她的生命。
那么是什么在支持着她呢?
不会是淫荡吧?
显然,这种耻辱只不过是机械地接触到了她;真正的淫荡还丝毫也没渗透进她的心灵: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这是真的…
“她面前有三条道路,”他想:“跳进运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终于堕落,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无情。”
他最厌恶的是最后那个想法;然而他已经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而且他年轻,又远远脱离了现实生活,所以他也残酷无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难道这是真的吗,”他心中暗暗惊呼,“难道这个还保持着精神纯洁的人,会终于有意识地陷入这个卑鄙污浊,臭气熏天的深坑吗?难道这陷入的过程已经开始了?难道仅仅是因为这耻辱已经不是让她觉得那么厌恶,她才能忍辱至今吗?不,不,这绝不可能1他像索尼娅刚才那样叫喊,“不,使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跳进运河的,是关于罪恶的想法,还有他们,那些……如果到现在她还没有发疯……不过,谁说她还没发疯?难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吗?难道能像她这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这样考虑问题?难道能够这样坐在毁灭的边缘,就像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深坑边上,眼看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说这太危险的时候,却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吗?她怎么,莫非是在等待奇迹吗?大概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是发疯的迹象吗?”
436罪与罚
他把思想执拗地停留在这一点上。
与其他任何结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欢这个结局。
他更加凝神注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这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吗?”
他问她。
索尼娅默默不语,他站在她身旁,等待回答。
“要是没有上帝的话,我会怎样呢?”
她很快而且十分坚决地低声说,抬起那双突然闪闪发光的眼睛匆匆地向他看了一眼,并且用双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
“嗯,的确是疯了1他想。
“可上帝为你做什么了?”
他继续追问她。
索尼娅沉默了许久,好像无法回答。
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
“请您别说话!请您别问了!您不配-…”
她突然严厉而愤怒地看着他,高声呼喊。
“真的疯了!真的疯了1他暗自坚决地反复说。
“他在做一切1她很快地低声说,又低下了头。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对这条出路的解释1他暗自作出结论,同时怀着贪婪的好奇心细细打量着她。他怀着某种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细细端详这张苍白、瘦削、轮廓不太端正、颧骨突出的小脸;细细端详这双温柔的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能闪射出那么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样严厉而坚决的神情;细细端详这瘦小的身躯,因为愤懑和发怒,这身躯还在发抖;这脸,这眼睛,还有这身躯——这一切使他觉得越来越奇怪了,他几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狂热的信徒,狂热的信徒1他暗自反复说。五斗橱上放着一本书。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经过那罪与罚437里都注意到它;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是《新约全书》的俄译本。书是皮封面的,已经破旧了。
“这是哪儿来的?”
他从房屋的另一端对她大声喊。
她仍然站在原处,离桌子三步远。
“人家拿来的,”她仿佛不乐意似地回答,也不看着他。
“谁拿来的?”
“莉扎薇塔拿来的,我请她拿来的。”
“莉扎薇塔!奇怪1他想。对他来说,索尼娅这里的一切,每分钟都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他把这本书拿到烛光前,动手翻阅。
“关于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里?”
他突然问。
索尼娅执拗地看着地上,没有回答。
他稍稍侧身对着桌子站着。
“关于拉撒路的复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给我看看,索尼娅。”
她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别在那里找……在第四篇福音里……”
她严厉地低声说,并没有向他走过去。
“请你找出来,念给我听听,”他说,坐下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托着头,忧郁地朝一旁凝望着,做出在听着的样子。
“再过三个星期,七俄里外①会欢迎我去的!我大概会去那儿,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话,”他暗自喃喃低语。
①离彼得堡七俄里远的地方有一座著名的精神病院。
438罪与罚
索尼娅不相信地听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了他奇怪的愿
望,犹豫不决地走到桌边。
不过还是拿起书来。
“难道您没看过?”
她问,隔着桌子,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很久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念吧1“在教堂里也没听到过?”
“我……不去教堂。你经常去吗?”
“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笑。
“我懂……这么说,明天也不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吗?”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过教堂……去作安魂弥撒。”
“追荐什么人?”
“莉扎薇塔。她让人用斧头砍死了。”
他的神经受到越来越大的刺激。
他的头眩晕起来了。
“你跟莉扎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来过……难得来……她不能来。我和她在一起看书……还聊聊。她一定能见到上帝。”
这种书本上的话,他听着觉得很奇怪,而且这又是一桩新鲜事:她和莉扎薇塔神秘的聚会,而且两人都是狂热的信徒。
“在这儿,连我也会成为狂热的信徒!会传染的1他想。
“你念吧1他突然坚持地、气愤地喊了一声。索尼娅一直犹豫不决。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为什么她不敢念给他听。他几乎是痛苦地看着这个“不幸的疯姑娘。”
“您要听这做什么?您不是不信吗?……”
她轻轻地低声罪与罚439问,不知为什么好像喘不过气来。
“你念吧!我要听1他坚持说,“你不是常念给莉扎薇塔听吗?”
索尼娅翻开书,找出要念的地方。
她双手发抖,念不出声。
她两次开始念,两次都是连第一个音节也念不出来。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①,……”
她终于费了很大的劲念出声来,但是念到第三句,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一下子断了。
她喘不出气来,胸膛里憋得难受。
拉斯科利尼科夫有点儿明白,索尼娅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念给他听,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发粗暴和恼怒地坚持让她念。
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现在要她说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她是感到多么痛苦。
他明白,这些感情确实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许还是从她的少女时代,还是她住在家里,待在不幸的父亲和愁疯了的继母身边,生活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以及可怕的叫喊声和责备声中的时候,就已经深深藏在她的心中了。
但同时,现在他也知道,确实知道,她现在念福音书虽然会感到苦恼,而且非常担心,——不知是担心什么,然而同时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给他听,尽管她是那么苦恼,那么担心,还是很想——不是给别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给他听,让他听到,而且一定要现在就念——“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1……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从她那兴奋的激动中了解了这一切……她①见《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440罪与罚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强忍住开始念诗篇时迫使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的、喉问的抽噎,继续往下念《约翰福音》的第十一章。就这样念到第十九节。
“有好些犹太人来看马大和马利亚,要为他们的兄弟安慰他们。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他。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无论向上帝求什么,上帝也必赐给你。”
念到这里,她又停下来了,羞怯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要发抖,又要突然中断了……
“耶稣说:你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时候,他必复活。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马大说。”
(索尼娅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气,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声忏悔:)“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她又停顿下来了,很快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但又赶快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接着往下念。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望着一边,没有转过脸去。
念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稣看见他哭,并看见与他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罪与罚441们把他安放在那里,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个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叫这人不死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来,心情激动地看着她:是的,的确是这样!
她已经浑身发抖,真的是真正的热病发作了。
这是他预料到的。
她就要念到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了,无限的喜悦溢于言表。
她的声音变得像金属一般响亮;欢乐和喜悦在她的声音中回荡,使她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量。
眼前的一行行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她的眼里发黑了,然而她已经背熟了现在所念的这几节。
念到最后一节:“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
她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十分强烈地表达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犹太人的怀疑、责难和辱骂,而不一会儿,他们却像遭到雷击一样,大为震惊,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获得了信仰…
“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马上他也会听到,获得信仰,是的,是的!马上,立刻,”她幻想着,由于快乐的期待而发抖了。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啊,他现在必是臭了,因为他死了已经四天了。这个“四”字她念得特别用力。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上帝的荣耀么。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阿,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我也知道你常听我,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些话,就大声呼叫说,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442罪与罚
(她兴奋地高声念完了这句话,浑身发抖,而且发冷,仿佛亲眼看到了一样:)“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
“那些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作的事,就多有①信他的。”
她没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书,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就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她断断续续地、严肃地低声说,一动不动地站着,转过脸去望着一边,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来看他。
她那热病发作的战栗还没有停止。
插在歪着的烛台上的蜡烛头早已快要熄灭了,在这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里暗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这两个人竟奇怪地聚会在一起,一同来读这本不朽的书。
过了五分钟,或者是过了更长时间。
“我是来跟你谈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皱起眉头,高声说,说着站起来,走到索尼娅跟前。
索尼娅默默地抬起眼来看着他。
他的目光特别严肃,显示出一种异常坚定的决心。
“我今天离开了自己的亲人,”他说,“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现在我不再去她们那里了。我跟她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
好像惊呆了的索尼娅问。
不久前与他母亲和妹妹的会见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她自己说不清①译文据圣经公会印发的《新约全书》一三○——一三二页。
罪与罚443
这到底是什么印象。
听说他和她们断绝了关系,她几乎感到可怕。
“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说,“咱们一道走吧……我是来找你的。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那么我们就一道走吧1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像个疯子1索尼娅也这么想。
“去哪里?”
她恐惧地问,不由得往后退去。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确定知道——只知道这一点。同一个目标?”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懂。
她懂得的只有一点:他非常不幸,极其不幸。
“如果你去对他们说,他们当中无论是谁,什么也不会懂,”他接下去说,“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懂……”
索尼娅喃喃地说。
“以后会懂的。难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你也跨过了……你能跨过去的。你在自杀,你把一生都毁了……你自己的(这反正一样!)一生。你本来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现在却要死在干草广场上……不过如果你仍然独自生活,你会支持不住的,准会像我一样发疯。现在你就已经像个疯子了;所以,我们要在一道走,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1“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1索尼娅说,他的话使她感到激动,感到奇怪和不安。
“为什么?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因就在这里!终于到了该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一下的时候,不能再像小孩子444罪与罚那样哭喊,说上帝不允许了!如果明天真的把你送进医院,那会怎样呢?她已经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们怎么办?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灭吗?难道你没看到这儿那些在街头乞讨的孩子?那都是母亲叫他们来的。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知道她们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在那种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种地方,七岁的孩子就已经堕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国是他们的’。他吩咐说,要尊重他们,爱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
“怎么办,该做什么呢?”
索尼娅歇斯底里地哭着,绞着手,反复说。
“做什么?破坏应该破坏的,一劳永逸,再没有别的了:自己肩负起受苦受难的重担!怎么?你不懂吗?以后会懂的……自己和权力,而主要的是权力!统治一切生灵的权力,统治人类社会的权力-…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如果明天我不来,你自己会听到一切的,到那时你就会想起现在我说的这些话来了。以后,几年以后,有了生活经验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天我再来,就会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别了1索尼娅吓得浑身发抖。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的吗?”
她问,她吓呆了,奇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诉……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选中了你。我不是来求你宽恕,只不过是告诉你。我早就选中了你,要把这告诉你,还在你父亲谈起你,莉扎薇塔还活罪与罚445着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别了。不握握手吗。明天见1他走了出去。索尼娅像望着一个疯子样望着他;不过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头眩晕了。
“上帝啊!他怎么知道,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真可怕1但同时她脑子里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决不会的!决不会的-…“噢,他准是非常不幸-…他离开了母亲和妹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对她①说这些话?他吻了吻她的脚②,说……说(是的,这话他说得很清楚),没有她③,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1索尼娅整夜发烧,一直在呓语。有时她跳起来,痛哭,绞手,一会儿又寒热发作,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书,还有他……他,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他吻她的脚,痛哭……噢,上帝啊!右边那道门后面,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和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间隔开的那道门后面,有一间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列斯莉赫那套房子里面的一间,是打算出租的,大门上已经挂出招租牌,冲着运河的玻璃窗上也贴上了招租条。好久以来索尼娅已经习惯了,认为那间屋里没有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一直站在那间空房的门边,躲在那里偷听。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①②③这一段都是索尼娅心中想的话,所以这里的三个“她”,都应该是“我”。
446罪与罚
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踮着脚尖回到这间空房隔壁、自己那间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娅那间房间的门边。
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有重要意义,而且他非常、非常感兴趣,他的兴趣是那么大,所以搬来一把椅子,这样今后,譬如说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整整站上一个钟头,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随心所欲地偷听了。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通报,他来了;可是好久还没接见他,这时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过了十分钟,才叫他进去。
他估计,似乎应该立刻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
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看样子,都完全不理会他。
后面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司书,正在书写,显然,他们当中甚至谁也不知道,谁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个什么人?
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暗暗观察,他身旁有没有卫兵,有没有监视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会逃跑?
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这一类的迹象:他只看见一些小职员,一些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脸,随后还看见一些别的人,他们谁也不理会他:他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好了,没人管他。
他越来越坚定地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的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那么难道会让他,拉斯科利尼罪与罚447科夫,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吗?
难道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来这里吗?
可见,要么是那个人还没来告发,要么就是…
只不过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的主观幻想。
甚至还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这个猜测就已经在他心中渐渐确定下来了。
现在他把这一切又细细考虑了一番,准备投入新的战斗,却突然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在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他甚至勃然大怒。
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见到这个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
他的愤怒如此强烈,竟使他立刻不再发抖了;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决心尽可能保持沉默,细心观察,留心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克服自己那种病态的容易激动的性格。
这时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原来这时候只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待在自己
的办公室里。
他的办公室不大,也不算小;里面,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前摆着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摆着一个公文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的。
后边那面墙的角落里,或者不如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可见那里,隔板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立刻把他进去时走的那道门掩上,于是屋里就只有他448罪与罚们两个人了。
看来,他是装出最愉快、最亲切的神情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不过,已经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据某些迹象发觉,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他突然给搞糊涂了,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们这地方来了……”
波尔菲里说,双手都向他伸了过来。
“好,请坐,老兄!也许您不喜欢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欢这样①toutcourt?请不要把这看作亲昵……请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这地方”,为过于亲昵而请求原谅,法语词汇“tou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
court
“然而,他把两只手都向我伸了过来,却一只也没和我握手,及时缩回去了,”这想法疑问地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但是他们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关于表的……这就是。这样写行吗,还是得重写呢?”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是这样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于要到哪里去似的,已经说完了这些话,这才接过申请书去,看了一遍。
“对,就这样写。不需要再写什么了,”他又很快地重说了一遍,随手把申请书放到桌子上。
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在谈别的了,他又从桌①法文,“亲昵”之意。
罪与罚449
子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想要问问我……正式地……问问我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唉,我为什么要加上个好像呢?”
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可我为什么为了加上个好像就这样担心呢?”
立刻又有另一个想法犹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
他突然感觉到,刚一与波尔菲里接触,刚刚说了一两句话,刚刚交换了一两次目光,他的神经过敏就已经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而这是非常危险的:神经紧张起来,不安增强了。
“糟糕!糟透了-…我又说漏了嘴。”
“对——对——对!请别担心!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同时在桌旁踱来踱去,不过似乎毫无目的,好像一会儿匆匆走到窗前,一会儿走到办公桌那里,一会儿又回到桌子这里,一会儿避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又突然站住,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
这时他那又胖又圆的矮小身躯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好像一个小球,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撞到墙上或角落里,立刻就反弹回来。
“我们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您抽烟吗?有烟吗?给,来一支香烟吧……”
他说着递给客人一支香烟。
“您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这里,隔板后面……公家的房子,不过目前我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暂时住祝这儿需要修缮一下。现有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这玩意儿太好了,——不是吗?您认为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嘲笑地望着450罪与罚他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反复说,似乎突然考虑起与此毫不相干的问题来了,“对!好得很1最后他几乎高声叫喊起来,突然抬起眼来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复说,公家的房子好得很,就其庸俗性来说,与现在他注视自己客人的严肃、深思和神秘的目光实在是太矛盾了。但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已经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含讥带讽,相当不谨慎地向波尔菲里提出挑战。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几乎无礼地看着波尔菲里,仿佛从自己的无礼中感觉到乐趣,“好像司法界有这么个惯例,有这么个司法界通用的手法——对所有侦查员都适用的手法,首先从老远开始,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谈起,或者甚至也可能从严肃的问题开始,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这样可以,也可以说是鼓励,或者不如说是分散受审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一举击中要害,就像一下子击中天灵盖一样;是这样吗?似乎到目前,所有规章和指南上还都神圣地提到这一点,是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谈公家的房子就是……啊?”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过了这句话,眯缝起眼来,眨了眨眼;脸上掠过某种快乐和狡猾的神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脸拉长了,他突然神经质地、持续不停地哈哈大笑起来,全身抖动着,摇晃着,罪与罚451直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
后者本来也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儿做作;可是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于是高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涨红了脸,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厌恶情绪突然越过了小心谨慎所允许的界线:他不再笑了,皱起眉头,在波尔菲里好像故意不停地许久大笑不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他。
不过,显然双方都不小心,所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毫不客气地嘲笑这个憎恨他这样大笑的客人,而且对这一情况几乎丝毫也不感到惊慌失措。
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明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刚才根本就没发窘,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大概落入了圈套;这儿显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有什么目的;也许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立刻,马上就会见分晓,马上就会落到他头上来了…
他立刻直截了当地谈到正题上来,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坚决地开口说,不过语气相当气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来这里接受审问。(他特别强调审问这个词。)我来了,如果您要问,那么就请问吧,不然的话,请允许我告退。我没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员的葬礼,那个人……您也知道的……”
他补上一句,可是立刻又为补上这句话生起气来,随后又立刻更加恼怒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厌烦了,您听到吗,早就厌烦了……我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总之,”他几乎高声叫嚷起来,觉得谈到生病,更加不合时宜,“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让我走……如果审问,一定要合乎手续!不然我是不答应的;因此暂时告辞了,因为452罪与罚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了!问您什么呢,”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突然抑扬顿挫地说,语气和神情立刻都改变了,笑声也戛然而止,“您请放心好了,”他忙碌起来,又一会儿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会儿突然请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终于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感到那么高兴……我是把您作为客人来接待的。而这该死的笑,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就请您原谅我吧。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好像,您的父名是这样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那些非常机智的俏皮话逗乐了我;有时,真的,我会笑得像橡皮一样抖个不停,就这样笑上半个钟头……是个爱笑的人。就我的体质来说,我甚至害怕会瘫痪。嗳,您请坐啊,您怎么了?……请坐,老兄,要不,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听着,观察着,一直还在恼怒地皱着眉头。
不过他还是坐下了,然而没有放下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关于我自己的,可以这样说吧,给我自己作个鉴定,”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继续在屋里匆匆走来走去,好像仍然避免与自己客人的目光接触。
“我,您要知道,是个单身汉,既不属于上流社会,又没有名望。品质极坏,有些改不了的习惯,可是已经变聪明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们这儿,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彼此还不太熟悉,不过,可以这么说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现在我和罪与罚453您这样,这样的两个聪明人到了一起,就会整整半个小时怎么也找不到交谈的话题,——一个对着一个,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互相都感到尴尬。要交谈,大家都有话题,譬如说,女士们……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风度翩翩的人士,他们总有话可谈,’①cestderigueur,可是像我们这些中等的人,却容易发窘,不善于交谈……也就是说,都是些善于思考的人。老兄,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共同利益,还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意互相欺骗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认为呢?啊,请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马上就要走的样子,叫人看着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吗,恰恰相反,我是这么高兴……”
拉斯科利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语,神情严肃,皱着眉头,在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这些空空洞洞、不相连贯的废话。
“怎么,他真的是想用他这些愚蠢的废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这儿不是地方;不过为什么不跟朋友在一起坐上五分钟呢,解解闷嘛,”波尔菲里滔滔不绝地说,“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老兄,我一直这样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请原谅,老兄,我很担心会得罪您,可对我来说,散步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坐着,能够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四、五分钟,真是太高兴了……我有痔疮……一直打算采用体操疗法;据说,那些文官们,四等文官,就连三等文官,也都喜欢跳绳;就是这样嘛,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就①法文,“这是必然的;就跟上了发条一样,自然而然地”之意。
454罪与罚
叫科学…
就是这样…
至于这儿这些职务,什么审讯啦,还有种种形式上的程序啦…
这不是,您,老兄,您刚刚提到了审问…
是这样的,您要知道,真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有时会把审问的人搞得糊里糊涂,搞得他比受审的人更糊涂…
关于这一点,老兄,刚才您说得非常机智,完全正确。
(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是会搞糊涂的!
真的,是会搞糊涂的!
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样!
喏,不是在改革①吗,我们至少会改改名称,换换名目嘛,嘿!
嘿!
嘿!
至于说到我们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说得多么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
您说,所有被告当中,就连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乡下佬当中,有谁不知道,譬如说吧,一开始会用不相干的问题分散他的注意力(用您的妙语来说),然后突然击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
嘿!
嘿!
用您巧妙的比喻来说,也就是一下击中他的天灵盖!
嘿!
嘿!
那么您当真认为,我是想用房子来分散您…
嘿!
嘿!
您真是个爱讽刺人的人。
好,我不再说了!
啊,对了,顺便说说,一句话会引出另一句话,一个想法会引出另一个想法,——这不是,刚才您还提到了手续,您要知道,是关于审问的手续…
什么合乎手续啊!
您要知道,在很多情况下,手续毫无意义。
有时像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倒更有好处。
手续永远也跑不了,这一点我可以请您放心;可手续的实质是什么呢,我请问您?
可①指一八六四年实行的司法改革。
这次改革规定,审理案件时要有律师和陪审员参加,但预审仍然完全是警察局的职权。
罪与罚455
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续来束缚侦查员,因为侦查员的工作,可以这么说吧,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当然是就某一点来说,或者大致如此…
嘿!
嘿!
嘿1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稍微喘了口气。
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会儿尽说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废话,一会儿突然插进几句高深莫测的话,但立刻又语无伦次,又说起废话来了。
他已经几乎是在屋里跑来跑去,两条胖胖的腿挪动得越来越快,眼睛一直看着地下,右手背在背后,不停地挥动着左手,做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与他正在说的话很不协调。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发觉,他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好像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侧耳倾听…
“他是不是在等什么呢?”
“您当真完全正确,”波尔菲里又接着话茬说,并且快活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立刻作好应付一切的思想准备),“您这样机智地嘲笑法律手续,当真完全正确,嘿!嘿!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学手法的确极其可笑,大概也毫无用处,如果太受手续束缚的话。是的……我又谈到了手续:唔,如果我认定,或者不如说怀疑某一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我怀疑他是交给我侦查的某一案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学家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是的,是有这个打算……”
“好,那么,可以这么说吧,这儿就有一个案例,可以作为您将来的参考,——您可别以为,我竟敢教导您:您不是发表过论犯罪的文章吗!不,我是向您提供一个实际的案456罪与罚例,——那么,譬如说,如果我认为某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是罪犯,试问,时机不到,我为什么要去惊动他呢,即使我有证明他有罪的证据?有的人,譬如说吧,我必须赶快逮捕他,可另一个人却不是这种性质的问题,真的;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溜达溜达呢,嘿!嘿!不,我看得出来,您还没完全理解,那么我给您说得更清楚些:譬如说吧,如果我过早地把他关起来,那么大概,这样一来,我不是就给了他,可以这么说吧,给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吗,嘿!嘿!您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想笑:他咬紧嘴唇坐在那里,兴奋的目光一直盯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眼睛。)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特别是对付某一个人,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而对付所有的人,都只能从实践中摸索出经验来。您刚才说:罪证;假定说吧,罪证倒是有了,可是,老兄,罪证大部分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可因为我是个侦查员,所以,很抱歉,也是个能力很差的人:总希望侦查的结果能像数学一般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总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样明白无误的罪证!总希望得到直接的、无可争辩的证据!因为如果我不到时候就把他关起来的话,——虽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么,我大概是自己夺走了我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可以这么说吧,让他的处境变得明确了,可以这么说吧,让他在心理上明确起来,反倒使他放了心,于是他就会缩进自己的壳里,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因为他终于明白,他罪与罚457被捕了。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尔马战役①刚一结束的时候,呵,一些聪明人都吓得要命,生怕敌人立刻进攻,马上就会夺取塞瓦斯托波尔;可是等他们看到敌人宁愿采取正规围困的办法,正在挖第一道战壕的时候,据说,那些聪明人都高兴死了,放心了,因为既然敌人要正规围困,那么事情至少要拖两个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看法;刚才所说的情况的确特殊!不过,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该看到:一般情况,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规借鉴的、作为制定这些程序和法规的依据、并据以写进书本里的一般情况,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各种案件,每个案件,譬如,就拿犯罪来说吧,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会变成完全特殊的情况;有时会变得那么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时也会发生这类滑稽可笑的情况。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可是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或者至少是怀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他,如果让他有意识地经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么,真的,他一定会心慌意乱,真的,一定会来投案自首,大概还会干出什么别的事来,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样,也可以说,像数学一样明确了,——这可是让人高兴的事。就连傻头傻脑的乡下佬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至于我们这样的人,有①一八五四年九月八日俄军在阿尔马战役中战败,退守塞瓦斯托波尔,英法联军围困塞瓦斯托波尔长达十一个月。458罪与罚现代人的头脑,又受过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经,神经,您可不能把神经忘了!因为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动-…都是那么爱发脾气!我跟您说,必要的时候,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为他还没给逮住,还在城里自由活动而担心呢!由他去,让他暂时自由活动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猎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说,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嘿!嘿!逃往国外吗?波兰人会逃到国外去,他却不会,何况我还在监视他,采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国腹地吗?可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罗斯农民;而这样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现代人却宁愿坐牢,也不愿和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过这都是废话,是从表面上来看。逃跑,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真正逃跑;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无处可逃,所以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从我这儿逃脱,嘿——嘿!这话怎么讲呢!由于自然法则,即使他有去处,他也决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嗯,就像飞蛾总是围绕着蜡烛盘旋一样,他也将总是围着我转来转去,总是离不开我;对他来说,自由将不再是可贵的,他将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作茧自缚,好似落入网中,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仅如此:他自己还会为我准备下像二二得四那样明确的、数学般的证据,——只要我给他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将一直围绕着我转来转去,圈子越缩越小,终于,一啪一下子!一直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罪与罚459下去,这可是让人很高兴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他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那样十分紧张地盯着波尔菲里的脸。
“这一课上得好1他想,不由得浑身发冷。
“这已经不是像昨天那样猫逗老鼠了。他不是徒劳地向我显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示:在这方面他要聪明得多。这里还有别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唉,胡扯,老兄,你是在吓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也不存在!你只不过想把我搞糊涂,想过早地惹我生气,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过你错了,你打错了主意,打错了主意!不过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呢?……他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经不正常上吗-…不,老兄,你错了,你打错了算盘,哪怕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好,且看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吧。”
他竭力克制着,作好思想准备来面对一场无法预见的可怕的灾难。
有时他真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
还在他进来的时候,他就担心会恨到这种程度。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在狂跳,唾沫已经干在嘴唇上了。
不过他还是下决心保持沉默,不到时候决不说话。
他明白,处在他目前的地位,这是最好的策略,因为这样不但自己不会说漏了嘴,而且,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来激怒敌人,大概敌人反倒会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点儿什么来。
至少他抱有这样的希望。
“不,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一直以为我是在跟您开并无恶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着话茬说,越来越快活,高兴460罪与罚得嘿嘿地笑个不停,又在屋里转起圈子来了,“当然啦,您是对的;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这是上帝亲自安排的,只会让人觉得好笑;布丰①;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还要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是个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吧,刚刚进入青年时期,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样,最看重的就是人的智慧。开玩笑的机智和抽象的道理在引诱你们。譬如说吧,据我对军事的理解,可以说,这就完全跟从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一样:他们在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还俘虏了他,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最机智的方法把一切都计算过了,作出了结论,可是你瞧,马克将军率全军投降了②,嘿——嘿——嘿!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这样一个文职人员,总是从军事史上挑选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嗜好,我喜欢军事,太喜欢看这些作战报告了……我完全选错了职业。我真该在军队里服务,真的。也许,成不了拿破仑,不过当个少校嘛,倒还可以,嘿——嘿——嘿!那么好吧,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把这个,也就是特殊情况的全部真情,全部详情细节,统统都告诉您:现实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有时会让最有远见的打算落空!唉,请您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对您说(说这话的时候,这个未必有三十五岁的波尔①法文bouffon的音译,“小丑”之意。
②一八○五年十月,马克将军统率的奥地利军队在乌尔姆附近突然被拿破仑的军队包围,只好向拿破仑投降。
罪与罚461
菲里·彼特罗维奇当真好像突然变老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起来,不知怎的全身也弯了,变得弯腰驼背,活像个老头子了),何况我还是个直爽的人…
我是不是个直爽的人?
您认为呢?
大概,我是够直爽的了,因为我把这样一些事情毫无代价地告诉了您,还不要求得到奖赏,嘿——嘿!
嗯,那么我接着往下说:照我看,机智这玩意儿太美妙了;可以说,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藉,看来,它会玩弄一些多狡诈的诡计啊,所以,有时一个可怜的侦查员哪里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戏,何况他本人也往往耽于幻想呢,因为他也是人嘛!
然而人的天性救了这个可怜的侦查员,这可真是要命!
那个醉心于说俏皮话,‘正在跨过一切障碍’(正如您以最机智的巧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却没想到这一点。
假定说吧,他也会撒谎,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是个特殊情况,是个①incognito,他撒谎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胜利了,可以享受自己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扑通一下子摔倒了!
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对他来说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
就假定说,他有病,有时屋里也很闷,不过这毕竟引起了注意!
毕竟向人作了某种暗示!
他撒谎的本事无与伦比,却没能考虑到自己的天性。
他的狡诈到哪里去了呢!
另一次,他醉心于玩弄自己的机智,开始愚弄那个怀疑他的人,仿佛故意变得面无人色,就像演戏一样,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白得太逼真了,于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种暗示!
虽然起初他的欺骗奏效了,可是一夜之间那个受骗①拉丁文,“匿名者”之意。
462罪与罚
的人就会明白过来,如果他也是个精明的小伙子的话。
要知道,每一步都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谈那些人家根本没问他的事,为什么滔滔不绝地谈起那些本不该谈,而且恰恰相反,应该保持缄默的事情,为什么一有机会就插进一些各式各样的比喻,嘿——嘿!
他还自己跑了来,问:为什么这么久还不逮捕他?
嘿——嘿——嘿!
就连最机智的人,就连心理学家和文学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最明亮的镜子!
那就对镜顾影自怜吧!
不过您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是不是觉得闷,要不要打开窗子?
“噢,请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请别担心1波尔菲里面对着他站住了,稍等了一会儿,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全是疯癫性的狂笑。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1他声音响亮、清清楚楚地说,尽管他的腿在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终于看清了,您肯定怀疑,是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声明,这一切早就让我感到腻烦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好了;如果认为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当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答应的。”
他的嘴唇突然抖动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克制着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
“我决不答应1他突然大喊一声,握紧拳头,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您听到了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我决不罪与罚463答应1“哎哟,上帝啊,这又是怎么了1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惊呼,看来,他完全吓坏了,“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我的恩人!您怎么了?”
“我决不答应1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喊一声。
“老兄,轻一点儿!别人会听到的,会进来的!嗯,那么我们对他们说什么呢,您想想看1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自己的脸凑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惊恐地低声说。
“我决不答应!决不答应1拉斯科利尼科夫机械地反复说,不过也突然压低了声音,完全变成喃喃低语了。波尔菲里迅速转身,跑过去开窗子。
“放点儿新鲜空气进来,新鲜空气!亲爱的,您最好喝点儿水,病又发作了,不是吗1于是他往门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这儿墙角落里,恰好发现了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着那瓶水跑回他这里,低声说,“也许会对您有益……”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惊恐和同情是那么自然,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并且怀着惊异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
不过他还是没有喝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把自己弄得发疯的,请您相信我的话,哎——呀!哎——哟!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点儿也好1他到底还是让他接过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识地把杯子端到嘴边,但突然醒悟,厌恶地又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旧病复464罪与罚发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友好而同情地抑扬顿挫地说,不过还一直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
“上帝啊!唉,您怎么这样不知保重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也去过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上帝啊!昨天您来过以后,他又来了,我们一道吃饭,说了很多,很多,我只能摊开双手,无言对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吗?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会儿吧1“不,他不是从我那儿去的!不过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做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知道吗?”
“知道,这又怎么呢?”
“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知道的还不只是您的这样一些崇高的行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我知道,天快黑的时候,您曾经去租房子,还拉了拉门铃,问起过那摊血,把两个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糊涂了。因为我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这样您当真会把自己搞疯了的,真的!您会搞得自己晕头转向!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是高尚的愤怒,是由于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运,随后是分局局长侮辱了您,于是您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可以这么说吧,想让大家快点儿说出来,这样来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因为这些愚蠢的猜测和怀疑已经让您烦透了。是这样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吗?……只不过您这样不仅会把自己,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搞得糊里糊涂;因为您自己也知道,对于这种事情来说,他这个人心肠可是太好了。您有病,他却有高尚的品德,所罪与罚465以您的病很容易传染给他……老兄,等您心情平静下来,我要讲给您听……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已经不再发抖了,全身却在发烧。
他深感惊讶,紧张地听着惊恐而友好地照料他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话。
波尔菲里的话,他连一句也不相信,虽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倾向于相信他。
波尔菲里出乎意料地谈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惊呆了。
“怎么,看来他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
他突然想,“而且是他亲自对我说的1“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
“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唉——,唉呀——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天每夜去拉门铃,还要问那摊血,那么这样是会引起热病的!我在实际办案的时候研究过心理学。要知道,这样有时会让人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这种感觉甚至是诱人的。拉门铃也是如此……这是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当作一回事了。您466罪与罚最好还是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给看看,不然的话,您的这个胖子医生……您在说胡话!只不过由于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这些事情-…”
霎时间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
“莫非,”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莫非他现在也是在说谎吗?不可能,不可能1他驱走了这个想法,事先就感觉到,这个想法会使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由于狂怒,他可能发疯。
“这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这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1他高声叫嚷,殚精竭虑,想要识破波尔菲里玩的把戏。
“是在我清醒的时候,在我清醒的时候!您听见了吗?”
“是的,我理解,我听见了!昨天您也说,您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甚至特别强调说,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您所能说的一切,我都理解!唉—-…不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嗯,哪怕您能听我说说这个情况也好。如果事实上您确实犯了罪,或者以某种方式被卷进这个该死的案件,那么难道您会强调,这一切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而是相反,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干的吗?而且是特别强调,那么执拗地特别强调,——嗯,您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照我看,恰恰相反。如果您确实觉得自己有罪,那么您应该强调:一定会强调说,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的!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
可以听得出来,这问话中含有某种狡黠的意图。
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紧紧靠到沙发背上,躲开俯身面对着他的波尔菲里,一声不响,满腹狐疑地直盯着波尔菲里。
罪与罚467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来说吧,也就是说,昨天是他自己要来跟我谈呢,还是您怂恿他来的?您应该说,是他自己来的,而把受您怂恿的情况隐瞒起来!可是您毫不隐瞒!您恰恰是强调说,是您怂恿他来的1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来也没强调过这一点。他背上感到一阵发冷。
“您一直在说谎,”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撇着嘴唇,近乎病态地微微一笑,“您又想向我显示,您了解我的全部把戏,事先就知道我将怎样回答,”他说,几乎感到,已经不再尽可能细细掂量他所说的话了,“您想要吓唬我……或者只不过是在嘲笑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直盯着波尔菲里,他那极端愤恨的怒火又在眼里突然一闪。
“您一直在说谎1他高声叫嚷。
“您自己非常清楚,对一个犯罪的人来说,最狡黠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不隐瞒瞒不住的事情。我不相信您1“您多么善于随机应变啊1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老兄,真对付不了您;您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吗?可我要对您说,您已经相信了,已经有四分之一相信了,可我要让您完全相信,因为我真的喜欢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好。”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抖动起来。
“是的,希望您好,最后,我要对您说,”他接着说下去,轻轻地、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最后我要向您说一声:请注意您的玻况且您家里的人都到您这儿来了;请不要忘记她们。您468罪与罚应该让她们无忧无虑,生活舒适,可您却只是吓唬她们……”
“这关您什么事?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这样感兴趣?这么说,您是在监视我了,而且想让我知道这一点,是吗?”
“老兄!我是从您这儿知道的,从您自己嘴里了解到了这一切!您没注意到,在您心情激动的时候,不用人问,您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和别人。昨天我也从拉祖米欣先生那儿,从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那儿了解到许多很有意思的详情细节。不,您瞧,您打断了我的话,可我要对您说,尽管您很机智,可是神经过敏,这样您甚至会丧失对事物的正确看法。嗯,譬如还拿拉门铃这件事来说吧:这么宝贵的材料,这么重要的事实(原封不动的事实,不是吗!)我都完整无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您,这是我,一个侦查员告诉您的!从这当中您还看不出什么道理来吗?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能这么做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恰恰相反,我就该首先消除您的疑心,根本不让您看出,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事实;这样,把您的思想吸引到相反的方向,让您作出相反的判断,然后突然,好似用斧背猛击您的天灵盖(用您的说法),让您惊慌失措,问您:‘先生,请问昨天晚上十点钟,差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您在被害的老太婆屋里干什么了?您为什么拉门铃?为什么要问那摊血?为什么把管院子的人搞得莫名其妙,叫他们把您送到警察分局,送到中尉局长那里去?’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丝毫怀疑,我应该这么做才是。那么就该照一切手续办事,录取您的口供,进行搜查,而且,大罪与罚469概还应该逮捕您……既然我不这样做,这就是说,我并不怀疑您!我再说一遍,您失去了正确看法,什么也看不出来1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颤抖了一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仅看到了,而且看得太清楚了。
“您一直是在说谎1他高声叫喊,“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不过您一直是在说谎……刚才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决不会弄错……您说谎1“我说谎?”
波尔菲里接住话茬说,看来有些急躁,但脸上仍然保持着最快乐和嘲讽的神情,似乎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有什么看法,他毫不介意。
“我说谎?……嗯,刚才我是怎么对待您的(我,一个侦查员),我自己向您暗示,向您提供各种进行辩护的手段,给您找出心理学上的根据,说:‘这是病,神智不清,受到了侮辱!忧郁症;还有分局局长’等等,是不是呢?啊?嗯——嘿——嘿!不过——顺带说一声,——所有这些心理上的辩护方法、借口和狡辩都是极端站不住脚的,而且祸福难测,您说:‘有病,神智不清,作梦,幻觉,不记得’吗,这些话都不错,可是,老兄,为什么在有病和神智不清的时候,恰巧会作这样的梦,产生这样的幻觉,而不是什么别的呢?不是可以作别的梦,产生别的幻觉吗?是不是这样呢?嘿——嘿——嘿——嘿1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傲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总之,”他坚决地高声说,一边站起身来,同时把波尔菲里稍微推开一些,“总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认为我完全不受怀疑,是,还是不是?请您说说吧,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肯定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快点儿,马上就说1470罪与罚“跟您打交道可真难啊!唉,真难跟您打交道,”波尔菲里高声叫道,脸上带着快乐而又狡猾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感到惊惶失措。
“既然还没开始找您的麻烦,您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要知道,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给我,给我火!而且您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呢?您为什么硬要自己送上门来,这是出于什么原因?啊?嘿——嘿——嘿1“我对您再说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狂怒地高声叫喊,“我再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
“忍受什么?不知道真相吗?”
波尔菲里打断了他。
“请别讥讽我!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不能,也不要-…您听见吗!听见吗1他高声大喊,又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
“嗳,轻点儿,轻点儿!别人会听到的!我郑重地警告您:您要多加保重。我不是开玩笑1波尔菲里低声说,不过这一次他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女性的和善与惊恐的神情了;恰恰相反,现在他简直就是在严厉地下命令,皱起眉头,仿佛一下子不再保守秘密,不再含糊其词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不知所措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真的气得发狂了;可是奇怪:他又服从了叫他说得轻一点儿的命令,虽说他怒不可遏,正在气头上。
“我决不让人折磨我,”他突然又像刚才那样压低了声音说,霎时间痛苦而又憎恨地意识到,他不能不服从命令,这样一想,就更加气得发狂了,“您逮捕我吧,去搜查我吧,不过得按手续办,而不要戏弄我!不许您……”
罪与罚471
“手续嘛,请您不要担心,”波尔菲里脸上带着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打断了他的话,甚至好像津津有味地在欣赏拉斯科利尼科夫,“老兄,现在我是像在家里那样请您来作客,完全是这样友好地请您来随便聊聊1“我不要您的友谊,瞧不起您的友谊!您听到吗?瞧:我拿起帽子来,这就走。哼,既然想逮捕我,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
“难道您不想看看意外的礼物吗?”
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起来,又一把抓住他胳膊肘稍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在门口拦住了他。
看来,他越来越快乐,越来越放肆了,这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彻底惹火了。
“什么意外的礼物?怎么回事?”
他问,突然站住,惊恐地瞅着波尔菲里。
“喏,就在我门外,坐着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嘿——嘿——嘿!(他伸出一个手指指指隔板上通往他那套公家房子的房门。)我用锁把门锁上了,免得他跑了。”
“什么人?在哪里?怎么回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那扇门前,想要把门打开,可是门锁住了。
“锁上了,瞧,这是钥匙1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让他看了看。
“你一直在说谎1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忍不住了,高声叫喊起来,“你说谎,该死的波利希涅利①1说着向正在往门①法国民间木偶剧里的小丑。472罪与罚口退去、但并不胆怯的波尔菲里扑了过来。
“我什么,什么都明白了1他一下子跳到波尔菲里跟前,“你说谎,戏弄我,想让我暴露自己……”
“可您已经再也不能暴露自己了,老兄,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简直气得发狂了。请您别嚷,我可要叫人来了1“你说谎,什么事也不会有!你叫人好了!你知道我有病,所以想要惹我生气,让我气得发狂,让我暴露自己,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实来!我全都明白了!你没有事实,你只有毫无用处、毫无意义的猜测,还是扎苗托夫的那一套!……你了解我的性格,想要让我气得发狂,然后突然请来神甫和搜查见证人,想要吓得我惊慌失措……你是在等他们吗?啊?你在等什么?他们在哪里?让他们出来吧1“唉,这儿哪有什么搜查见证人啊,老兄!您这个人想象力可真丰富!正如您所说的,这样做不符合手续,亲爱的朋友,您不懂办案的手续……不过手续是跑不了的,这您会看得到的-…”
波尔菲里含含糊糊地说,同时在留心听门后的动静。
真的,这时门外另一间屋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啊,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惊呼,“你派人去叫他们了-…你在等着他们!你估计……好,让他们都到这儿来吧:搜查见证人,证人,随便什么都行……让他们来呀!我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这事是如此出乎意外,在事物通常发展的进程中,当然,无论是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谁也估计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罪与罚473
六
后来,回忆起当时情况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脑海中出现的情景是这样的:从门外传来的喧闹声突然迅速增大了,房门稍稍开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恼怒地喊了一声。
“我不是事先就说过……”
有一瞬间听不到回答,不过看得出来,门外有好几个人,而且好像正在把什么人从这里推开。
“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把犯人尼古拉带来了,”听到了不知是什么人的声音。
“用不着!带走!等一等-…他干吗要来这儿!不守秩序1波尔菲里冲到门边,大声叫喊。
“可他……”
又是那个声音说,可是突然住了声。
一场真正的斗争最多不过持续了两秒种;随后突然好像
有什么人用力把什么人推开了,接着有一个面色十分苍白的人迈开大步径直走进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办公室。
第一眼看上去,这个人的样子很奇怪。
他两眼直盯着前面,可是好像什么人也没看见。
他眼里露出坚决果断的神情,同时脸上却蒙着一层像死人般苍白的白色,仿佛正在把他押赴刑场似的。
他那双完全苍白的嘴唇微微发抖。
474罪与罚
他还很年轻,穿得像个平民,中等身材,很瘦,周围的头发剪去一圈,前面的头发聋拉下来,面庞清秀,好像瘦得厉害。
那个被他突然推开的人首先跟着他往屋里跑来,而且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押送他的卫兵;但是尼古拉猛一挣,又一次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门口拥挤看好几个好奇的人。
其中有几个拚命想往屋里挤。
上述一切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带走,还早着呢!先等着,等着叫你们进来-…为什么不到时候就把他带来了?”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仿佛给弄得不知所措了,极其恼怒地、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但是尼古拉突然跪下了。
“你这是干什么?”
波尔菲里惊讶地喊了一声。
“我有罪!是我的罪过!我是杀人凶手1尼古拉突然说,好像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说话的声音相当响亮。沉默持续了约摸十来秒种,大家似乎都惊呆了;就连那个押送他的卫兵也急忙躲开,不再到尼古拉跟前去,不由自主地退到门边,站住不动了。
“怎么回事?”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呆了一会儿,清醒过来,高声问。
“我是……杀人凶手……”
尼古拉稍沉默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怎么……你……怎么…你杀了谁?”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显然惊惶失措了。
尼古拉又稍沉默了一会儿。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是我……用斧
罪与罚475
头…
杀死的。
我一时糊涂…
他突然加上一句,又不作声了。
他一直跪着。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沉思,但是突然又很快行动起来,挥手赶开那些不请自来的证人。
那些人转瞬间就不见了,门也掩上了。
随后他朝站在角落里惊奇地望着尼古拉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向他走去,但是突然又站住了,看了看他,立刻又把自己的目光转移到尼古拉身上,然后又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然后又去看尼古拉,突然仿佛激动起来,又去责骂尼古拉。
“你干吗要先跟我说什么一时糊涂?”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冲着他高声大喊。
“我还没有问你: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说:是你杀的吗?”
“我是杀人凶手……我招认……”
尼古拉说。
“哎—呀!你用什么杀的?”
“斧头。我准备好的。”
“唉,急什么!你一个人?”
尼古拉没听懂这个问题。
“你一个人杀的?”
“我一个人。米季卡没有罪,他跟这事毫不相干。”
“先别急着谈米季卡!唉……”
“你是怎么,嗯,当时你是怎么从楼上跑下来的?管院子的不是遇到了你们两个人吗?”
“当时……我和米季卡跑下去……这是我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尼古拉好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急急忙忙地回答。
“嗯,这就是了1波尔菲里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他说的476罪与罚不是实话1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地说,突然又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看来,他全神贯注地在问尼古拉,有一会儿工夫甚至忘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他突然醒悟,甚至发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原谅,”他匆匆朝他走去,“不能这样;请吧……您在这儿没什么事了……我自己……您看,多么出乎意外的事!请吧1说着挽住他的手,向他指了指房门。
“这您大概没料到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当然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已经大大振作起来。
“老兄,您也没料到吧。瞧,您的手抖得多厉害啊!嘿——嘿1“您也在发抖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我也在发抖;没料到啊-…”
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了。
波尔菲里急不可耐地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开。
“意外的礼物不让我看了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