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祖米欣动了动。
“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您会自己决定,——嗯,由于生活上受到某些挫折和限制,或者是为了设法帮助全人罪与罚357类,——就会决定越过障碍吗?……嗯,譬如说,杀人或抢劫?……”
他不知怎的又对他眨了眨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不久前完全一样。
“如果我越过了,那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带着挑衅和傲慢的蔑视神情回答。
“不,我只不过对这很感兴趣,只是为了理解您的文章,只涉及语言方面的问题……”
“呸,这是多么明显和无耻1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吧,”他冷冷地回答,“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不是他们,所以我也不能向您作出满意的解释,告诉您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看您说的,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呢?”
波尔菲里突然态度非常亲昵地说。
这一次就连他的语调里也含有某种特别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砍死我们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会不会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呢?”
扎苗托夫突然从他那个角落里贸然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凝神坚决地直盯着波尔菲里。
拉祖米欣阴郁地皱起眉头。
在这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发觉了什么。
他愤怒地朝四下里看了看。
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工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了1波尔菲里亲切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就358罪与罚照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书。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就在这两天里,随便什么时候……哪怕明天也行。十一点的时候,我准在那儿。我们会把一切全都办妥……再谈一谈……作为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中的一个,您也许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的……”
他态度和善地补充说。
“您想依法正式审讯我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问。
“为什么呢?暂时根本不需要这样。您误会了。您要明白,我不放过一个机会……已经和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谈过了……从一些人那里录取了口供……而您,作为最后一个……啊,对了,顺便说一声1他高声惊呼,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我恰好记起来了,我这是怎么搞的-…”
他转过脸过,对拉祖米欣说,“不是吗,你老是跟我唠叨这个尼古拉什卡的事,唠叨得耳朵里都长了老茧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过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烦他一下……问题在于,问题的实质是:当时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请问:七点多钟您去过那里,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觉到,这句话根本用不到说。
“那么,七点多钟您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楼上那套房子房门是开着的,——您记得吗?有两个工人,或者是不是记得其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您注意到了吗?这对他们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没看到……”
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时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罪与罚593起来,痛苦得心里发慌,想要尽快猜出这是个什么圈套,生怕有什么疏忽,说漏了嘴,“不,没看见,就连房门开着的房间也没注意到……不过四楼上(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圈套了,于是洋洋得意地说),我倒记得,四楼上有个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面……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边……可是油漆匠……不记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儿的房门也没开着。是的;没有……”
“唉,你是怎么搞的1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声,仿佛醒悟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间,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他却是三天前去那里的,不是吗?你问他作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1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前额。
“见鬼,我叫这个案子给搞糊涂了1他甚至好像道歉似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要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到他们在那套房间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刚才我以为,您也可能提供点儿……完全弄错了1“所以应该细心些,”拉祖米欣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在前室里说的了。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了房门口。
他们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皱着眉头,走了好几步,仍然一句话也不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气…
360罪与罚
六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1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复说,竭力想驳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理由。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热烈地谈论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下来,单单是因为他们还是头一次明确地谈起这一点,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动了。
“你不相信好了1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经心地冷笑着,回答说,“你一向是什么也觉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话都掂量过了。”
“你神经过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尔菲里说话的语气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坏蛋扎苗托夫!……你说得对,他心里是有什么想法,——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他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有这个愚蠢想法的话,他们准会竭力隐瞒着它,把自己的牌藏起来,才好在以后逮住你……可现在——这是无耻和粗心大意1“如果他们有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只有多少有点儿根据的怀疑,那么他们当真会把他们玩弄的把戏掩盖起来,以期获得更大的胜利(那样的话,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证据也没有,——罪与罚361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模棱两可,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竭力想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来把我搞糊涂。也许,因为没有证据,他自己也很生气,心中恼怒,于是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也许是有什么意图……他好像是个聪明人……也许他是故意装作知道的样子,这样来吓唬我……老兄,这也有他自己的某种心理……不过,要解释这一切,让人感到厌恶。别谈了1“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过……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明确地谈起这个问题(这很好,我们终于明确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那么现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认,我早就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当然,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只是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想法,还不敢公然说出来,不过即使不敢公然说出来吧,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敢?他们这样想的根据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气愤就好了!怎么:就因为是个穷大学生,因为他被贫穷和忧郁折磨得精神极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头一天,也许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请记住这一点!),他多疑,自尊心很强,知道自己的长处,六个月来躲在自己屋里,没和任何人见过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长面前,受尽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突然面对一笔意想不到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交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①三十①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设计的温度计,冰点为零度,沸点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于摄氏三十七·五度。362罪与罚度的高温,空气沉闷,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谈论一件凶杀案,而头天晚上他刚到被杀害的老太婆那儿去过,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这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个,他们的全部根据就是这些东西!见鬼!我明白,这让人感到愤慨,不过,要叫我处在你的地位上,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浓痰,吐在他们脸上,越浓越好,还要左右开弓,扇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样做很有道理,得经常这样教训教训他们,打过了,就算完了。别睬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这样做太可耻了1“不过,这一切他说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别睬他们!可明天又要审问了1他苦恼地说,“难道我得去向他们解释吗?就连昨天我在小饭馆里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说话……我都感到懊悔了。”
“见鬼!我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领悟了1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1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叫喊起来,“等等!你说得不对!我再三考虑,认为你说错了!唉,这算什么圈套?你说,问起那两个工人,就是圈套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漏了嘴,说你看到过在油漆房间……看到过那两个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过,你也会说,什么都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准会说,我看到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地,而且显然是怀着罪与罚363厌恶的心情继续回答。
“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乡下人或者是最没有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矢口抵赖。稍为成熟和多少有点儿经验的人,一定尽可能承认那些表面上的和无法隐瞒的事实;不过他会寻找别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事实,硬给这些事实加上某种独特的、意想不到的特点,使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给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这样估计的,认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定会说,看到过,而为了说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一定会作某种解释……”
“不过他会立刻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见你正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去过那儿。单是这样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会使你上当受骗1“而他就正是这么盘算的,认为我一定来不及好好考虑,准会急忙作出较为真实的回答,却忘了,两天前工人们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这怎么会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无关重要的小事上犯错误。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别人会让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当受骗。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让最狡猾的人上当受骗。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这么做,就是个卑鄙的家伙1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他又觉得,作最后这番解释的时候,他那种兴奋和乐于解释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谈话的时候,却是怀着忧郁的厌364罪与罚恶心情,显然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说。
“我对某几点发生兴趣了1他暗自想。可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外和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心中的不安增强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我这就回来。”
“你去哪儿?我们已经到了1“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过半个钟头回来……你去跟她们说一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1“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吗1他突然高声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样痛苦的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无办法了。有一会儿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阶上,阴郁地望着他朝他住的那条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紧了牙,攥紧拳头,发誓今天就去找波尔菲里,像挤柠檬样把他挤干,于是上楼去安慰因为他们久久不来、已经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汗湿,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急忙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刻扣上门钩。然后惊恐地、发疯似地冲到墙角落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那里,把手伸进去,很仔细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个皱褶,每个隐蔽的地方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这才站起罪与罚365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已经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一个领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当时可能不知怎么掉出来,掉进哪儿的一条裂缝里,以后却突然作为一件意想不到和无法反驳的物证,摆在他的面前。他站在那儿,仿佛陷入沉思,一丝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那不就是他吗1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他抬起了头。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正在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直指着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他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问。
那个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1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
“刚刚有个人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个大学生,并且说出了您的名字,还说出您住在谁的房子里。这时候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管院子的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并不是十分惊讶,又稍想了一下,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366罪与罚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对面走着,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匀,眼睛盯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过有一会儿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走着,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
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一言不发。
“您跟管院子的……打听我了?”
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两人又不说话了。
“您是怎么回事……来打听我……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为什么不愿把话说明白。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来,用恶狠狠的、阴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杀人凶手1他突然轻轻地说,然而说得十分明确、清楚……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腿突然发软了,背上一阵发冷,有一瞬间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语。小市民不看着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
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勉强才能听到。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说,每个音节都说得更加清楚,也罪与罚367说得更加庄严有力了,而脸上仿佛露出充满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和目光呆滞的眼睛直瞅了一眼。
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
小市民往左转弯,头也不回地走到一条街道上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却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
他看到那人已经走出五十来步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远处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双膝簌簌发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气无力地慢慢转身回去,上楼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
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在桌边站了约摸十分钟的样子。
随后浑身无力地躺到沙发上,虚弱地轻轻哼着,伸直了身子;他的眼睛闭着。
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不想。
就这样,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断,一些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一些还是他在童年时看见过的人的脸,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次,从来也没再想起过的人的脸;教堂的钟楼、B一家小饭馆里的台球台,有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里的雪茄烟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条楼梯,楼梯很暗,上面泼满污水,撒满蛋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天的钟声…
这些东西不停地变换着,像旋风般旋转着。
有些东西他甚至很喜欢,想要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却渐渐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压抑,不过不是很厉害。
有时甚至觉得这很好。
轻微的寒颤尚未消失,这也几乎让他感到舒适。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闭
368罪与罚
上眼,假装睡着了。
拉祖米欣打开房门,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不决。
随后他轻轻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
听到娜斯塔西娅低声说:“别碰他,让他睡够了;以后他才想吃东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
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
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躺着…
“他是谁?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在哪儿,看到过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站在哪儿,是从哪里观看的?为什么只是到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难道这可能吗?……嗯哼……”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直在发抖,“还有尼古拉在门后拾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物证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到了!难道这可能吗?”
他突然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的确虚弱得厉害。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预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沾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
他绝望地喃喃低语。
有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呆呆地只想着某一点:“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成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统治者,在土伦击溃敌军,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留在埃罪与罚369及的一支部队,在进军莫斯科的远征中白白牺牲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纳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就这样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奉为偶像①,——可见他能为所欲为。不,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的1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②③,滑铁卢,另一边是一个可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太婆,一个床底下放着个红箱子、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这二者相提并论,即使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吧,他怎么会容忍呢-…他岂能容忍-…美学不容许这样,他会说:‘拿破仑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废话-…’”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胡话:他陷入了热病发作时的状态,心情兴奋极了。
“老太婆算什么1他紧张地、感情冲动地想,“老太婆,看来这也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尽快跨越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①指拿破仑。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拿破仑在法国南部的土伦击溃了敌军;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仑血腥镇压了巴黎的保皇党起义;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仑为了夺取政权,把一支军队丢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在俄国被击败后,曾在波兰的维尔纳说过这么一句话:“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让后人去评判吧。”
②一七九八年法军与埃及统治者的军队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远的地方作战。
战争开始时,拿破仑对士兵们说:“四十个世纪正从这些金字塔上看着我们1③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比利时的滑铁卢村附近与英普联军作战,大败;拿破仑被流放到非洲的英属圣赫勒拿岛。370罪与罚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结果发现,就连杀也不会……原则?不久前拉祖米欣这个傻瓜为什么在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劳的人和做买卖的人;他们在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给了我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给我了:我不愿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着,不然,最好还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么?我只不过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卢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来,而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在挨饿。说什么‘我正在为普遍的幸福添砖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掉呢?要知道,我总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是一只虱子,仅此而已,”他补充说,突然像疯子样哈哈大笑起来。
“对,我当真是一只虱子,”他接着想,幸灾乐祸地与这个想法纠缠不休,细细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来取乐,“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就是一只虱子,因为第一,现在我认为我是只虱子;第二,因为整整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打搅仁慈的上帝,请他作证,说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肉体上的享受和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为我决定在实行我的计划的时候,要遵循尽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则,注意份量和分寸,还做了精确的计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没有用处的,杀死了它以后,决定只从她那儿拿走为实现第一步所必须的那么多钱,不多拿,也不少拿(那么剩的钱就可以按照她的遗嘱捐给修道院了,哈——哈!)……因此我彻头彻尾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因此,也许我本人比那只给杀死的虱子更罪与罚371卑鄙,更可恶,而且我事先就已经预感到,在我杀了她以后,我准会对自己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恐惧相比吗!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对‘先知’是怎么理解的,他骑着马,手持马刀:安拉吩咐,服从吧,‘发抖的’畜生!‘先知’说得对,说得对,当他拦街筑起威—力—强—大的炮垒,炮轰那些无辜的和有罪的人们的时候,连解释都不解释一下!服从吧,发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事-…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1他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发抖的嘴唇干裂了,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妹妹,以前我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恨她们呢?是的,现在我恨她们,肉体上能感觉到憎恨她们,她们待在我身边,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那时我会告诉她吗?我倒是会这么做的……嗯哼!她也应该像我一样,”他补上一句,同时在努力思索着,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状态搏斗。
“噢,现在我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看来,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准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进来呢-…不过,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去想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两个可怜的、温顺的女人,都有一双温顺的眼睛……两个可爱的女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呻吟呢?……她们献出一切……看人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顺,温和……索尼娅,索尼娅!温顺的索尼娅-…”
372罪与罚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觉得奇怪,他竟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
已经是晚上,时间很晚了,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越来越亮;但不知为什么,空气却特别闷热。
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着;有一股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的臭味。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着,神情阴郁,满腹忧虑:他清清楚楚记得,他从家里出来,是有个什么意图的,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且要赶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却忘了。
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他穿过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这个人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低下头去,既不回头,也不表示曾经招手叫过他。
“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却追了上去。
还没走了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个小市民,还是穿着那样一件长袍,还是那样有点儿驼背。
拉斯科利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心在怦怦地跳;他们折进一条胡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他知道我跟着他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那个小市民走进一幢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走到大门前,张望起来:那人是不是会回过头来,会不会叫他呢?
真的,那个人穿过门洞,已经进了院子,突然回过头来,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过门洞,但是那个小市民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这么说,他准是立刻上第一道楼梯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跑过去追他。
真的,楼上,隔着两层楼梯,还能听到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奇怪,这楼梯好像很熟!
瞧,那就是一楼上的窗子:月光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这就是二楼。
啊!
这就是罪与罚373那两个工人在里面油漆的那套房子…
他怎么没有立刻就认出来呢?
在前面走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这么说,他站下来了,要么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这儿是三楼,要不要再往上走呢?
那里多静啊,甚至让人害怕…
不过他还是上去了。
他自己的脚步声让他感到害怕,心慌。
天哪,多么暗啊!
那个小市民准是藏在这儿的哪个角落里。
啊!
房门朝楼梯大敞着;他想了想,走了进去。
前室里很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东西都搬走了;他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客厅:整个房间里明晃晃地洒满了月光;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长沙发,还有几幅镶着画框的画。
一轮像铜盘样又大又圆的火红的月亮径直照到窗子上。
“这是由于月亮的关系,才显得这么静,”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现在它正在出一个谜语,让人去猜。”
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好久,月亮越静,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都跳得痛起来了。
一直寂静无声。
突然听到一声转瞬即逝的干裂的声音,仿佛折断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静下来了。
一只醒来的苍蝇飞着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出,墙角落里,一个小橱和窗户之间,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挂在墙上。
“这儿为什么挂着件大衣?”
他想,“以前这儿没有大衣呀……”
他悄悄走近前去,这才猜到,大衣后面仿佛躲着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掀开大衣,看到那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是她。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1他心想,悄悄地从环扣上取下斧头,抡起斧头朝她374罪与罚的头顶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两下,她连动都不动,好像是木头做的。他觉得害怕了,弯下腰去,凑近一些,仔细看看;可是她把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从底下看了看她的脸,他一看,立刻吓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儿笑呢,——她止不住地笑着,笑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而且她竭力忍着,不让他听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觉得,卧室的门稍稍开了一条缝,那里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窃窃私语。他简直要发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砍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喃喃低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抖个不停。他转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楼梯上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四开,楼梯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到处站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着,一声不响-…他的心缩紧了,两只脚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声大喊,于是醒了。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气,——可是奇怪,梦境仿佛仍然在继续:他的房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细细地打量他。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又立刻把眼闭上了。他抑面躺着,一动不动。
“这是不是还在作梦呢,”他想,又让人看不出来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
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儿,仍然在细细打量他。
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谨慎地随手掩上房门,走到桌前,等了约摸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于是轻轻地,一罪与罚375点儿响声也没有,坐到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下巴搁在手上。
看得出来,他是装作要长久等下去的样子。
透过不停眨动的睫毛尽可能细看,隐约看出,这个人已经不算年轻,身体健壮,留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胡子颜色很淡,几乎是白的…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
天还亮着,但暮色已经降临。
屋里一片寂静。
就连楼梯上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只有一只大苍蝇嗡嗡叫着,飞着撞到窗户玻璃上。
最后,这让人感到无法忍受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欠起身来,坐到沙发上。
“喂,您说吧,您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您没睡,只不过装作睡着了的样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平静地大笑起来。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
第四章
一
“莫非这还是在作梦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不由得想。
他小心谨慎而又怀疑地细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
“斯维德里盖洛夫?多么荒唐!这不可能1最后,他困惑不解地说出声来。对这一惊呼,客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376罪与罚“我来找您有两个原因,第一,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已久仰大名,我听到的都是关于您的好话,而且很有意思;第二,我希望,也许您不会拒绝帮助我做一件事,而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利益。由于她对我抱有成见,没人引见,我独自去找她,现在她可能根本不让我进门,而有您帮助,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估计……”
“您估计错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
“请问,她们不是昨天刚到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
“是昨天,我知道。因为我也不过是前天才到。嗯,至于这件事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听我说:为自己辩解,我认为那是多余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那么严重的大罪吗,也就是说,如果不带偏见,客观公正地评判的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仔细打量他。
“我在自己家里追求一个无力自卫的少女,‘卑鄙地向她求婚,从而侮辱了她’,——是这样吗?(我自己先说了吧!)不过您只要想想看,我也是人,……①etnihilhumanum总之,我也能堕入情网,我也会爱上人(这当然是由不得我们的意志决定的),于是就用最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了。这儿的全部问题就是:我是个恶棍呢,还是牺牲者?嗯,怎么会是牺牲①拉丁文,引自古罗马剧作家杰连齐亚(约纪元前一九五——一五九)的喜剧《自我折磨》。引文不正确,原文是:“我是人,凡是人所具有的东西,没有一样是我所没有的。”
这句话已经成为箴言。
罪与罚377
者呢?
要知道,我向我的意中人提议,要她和我一道私奔,逃往美国或瑞士的时候,我可能是怀着最大的敬意,而且想让我们两个人都能获得幸福-…
因为理智总是供爱情驱使;我大概是更害了自己-…
“问题完全不在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您只不过是让人感到讨厌,不管您对,还是不对,哼,她们不愿跟您来往,会把您赶走,您请走吧-…”
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您……您倒不会上当受骗啊1他非常坦率地笑着说:“我本想耍点儿手腕,可是,不成,您恰好一下击中了要害1“就是现在,您也还是在耍手腕。”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坦率地笑着说:“要知道,这是所谓①bonneguerre,兵不厌诈,耍这样的花招是可以的嘛-…不过您还是打断了我;不管怎么着,我要再说一遍:要不是发生了花园里的那档子事,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就连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据说也是让您给害死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您也听说了?不过怎么会听不到呢……嗯,对于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虽说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问心无愧。也就是说,请不要以为我怕什么:一切都完全正常,无可怀疑:医生检查,发现是死①法文,“真正的战争”之意。
378罪与罚
于中风,这是因为她午饭吃得过饱,把一瓶酒几乎全喝光了,饭后立刻就去进行浴疗,此外没能查出任何别的原因…
不,后来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路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时候:这件不幸的事…
是不是我促成的,是不是我使她精神上受了刺激,或者是由于什么别的诸如此类的情况?
可是我得出结论,这也绝不可能。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那您何必这样不安呢1“您笑什么?您想想看:我总共才不过抽了她两鞭子,连伤痕都看不出来……请您别把我看作犬儒主义者;因为我完全知道,我这么做是多么卑鄙,而且我还做过其他卑鄙的事;不过我也确实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好像也喜欢我的这种,也可以说是风流韵事吧。关于令妹的那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得不待在家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已经没有必要再进城去,她拿去的那封信,大家都已经听厌了(念信的事您听说了吗?)。突然这两鞭子好似天赐的良机!她的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套上马车-…女人有时候非常、非常乐于受侮辱,尽管表面上看上去十分气愤,——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情况;一般说,人甚至非常、非常喜欢受侮辱,这您发觉没有?不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
有那么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要站起来,出去,这样来结束这次会见。
但是某种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有某种打算。
暂时留住了他。
“您喜欢打架吗?”
他心不在焉地问。
罪与罚379
“不,不很喜欢,”斯维德里盖洛夫平静地回答。
“我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几乎从来不打架。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和睦,她对我总是十分满意。在我们七年共同生活中,我用鞭子的情况总共只有两次(如果不算另一次,也就是第三次的话,不过那一次有另外的含意):第一次是我们结婚两个月以后,刚一来到乡下的时候,还有现在这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您却以为,我是个恶棍,是个顽固落后的家伙,农奴制的拥护者吗?嘿——嘿……顺便说一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记得吗,几年前,还是在带来良好效果的广开言路的时期①,有个贵族——我忘了他姓什么了—还在火车上鞭打过一个德国女人呢,可是激起了公愤,遭到我们全民谴责,所有报刊也纷纷予以抨击,弄得他名誉扫地②,这件事您还记得吗?当时,好像就在那一年,还发生了《〈世纪〉杂志岂有③此理的行为》(喏,当众朗诵《埃及之夜》,您记得吗?一双乌黑的眼睛!噢,你在哪里,我们青春的黄金时期!)。嗯,那么,这就是我的意见:对那个鞭打德国女人的先生,我并不①指为废除农奴制作准备的那段时间(一八五六——一八六一)。在这段时间里,俄国报刊可以公开揭露警察当局滥用职权等社会弊端。②一八六○年初,报纸上在议论一个地主在火车上鞭打一个里加女人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杂志上也为此发表过文章,抨击地主的专横。③这是诗人米哈依洛夫(一八二九——一八六五)一篇文章的题目。他这篇文章是对《世纪》杂志一八六一年第八期一篇叫作《俄罗斯的怪现象》的小品文的回答。那篇小品文攻击积极参加女权运动的托尔马乔夫在彼尔姆市的一次文学——音乐晚会上朗诵普希金的《埃及之夜》。为支持米哈依洛夫,并为托尔马乔夫辩护,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写过一篇题为《光明磊落的范例》的文章,发表在《时代》杂志一八六一年第三期上。380罪与罚深表同情,因为,说实在的……有什么好同情的呢!不过同时我也不能不声明,有时就是有这样一些非揍不可的‘德国女人’,我觉得,没有一个进步人士能够完全担保,自己绝对不会动怒。当时谁也没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个问题,然而这个观点才是真正人道主义的观点,的确如此1说完了这些以后,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得很清楚,知道这是个主意坚决、十分狡猾、决不会暴露自己意图的人。
“您大概是,一连几天没跟人说话了吧?”
他问。
“差不多是这样。怎么:我是个这么随和的人,您大概觉得奇怪了吧?”
“不,我觉得奇怪的是,您这个人太随和了。”
“是因为您提的问题粗暴无礼,可我并不见怪吗?是这样吗?是的……有什么好见怪的呢?您怎么问,我就怎么回答,”他带着令人惊讶的天真神情补充说。
“因为我几乎对什么也不特别感兴趣,真的,”他不知为什么沉思地接着说下去。
“尤其是现在,我很空,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您可以认为,我奉承您,是因为我有什么企图,何况我自己也说过,我有事要找令妹。不过我坦白地跟您说吧:我很寂寞!尤其是这三天,所以很高兴找您谈谈……请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您很奇怪。不管您认为怎样,反正您心里有什么心事;就是现在,也就是说,并不是指此时此刻,而是一般说的现在……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请您别皱眉!要知道,我可不是像您所想象的那样的一头熊。”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阴郁地看了看他。
罪与罚381
“您也许甚至根本就不是熊,”他说,“我甚至觉得,您很有教养,或者至少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做一个正派人。”
“要知道,无论是谁的意见,我都不怎么特别感兴趣,”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回答,语气甚至好像有点儿傲慢,“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成为一个庸俗的人的缘故,尽管在我们这个社会上,戴上顶庸俗的帽子倒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如果你天生就喜欢戴这顶帽子的话,”他补充说,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听说您在这儿有很多熟人。您可是个所谓‘并不是没有朋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是有什么目的,您来找我干吗?”
“您说我有熟人,这倒是真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接住话茬说,却没回答主要问题,“我已经碰到过了;因为我已经闲荡了两天多;我会去打听他们,看来,他们也会来打听我。这还用说吗,我穿得体面,不能算是穷人;就连农民改革①也没影响我:我的财产大都是汛期淹水的森林和草地,收入没受损失;不过……我不会上他们那儿去;早就腻烦了:我已经来了两天多,可是熟人当中谁也没碰到过……还有这座城市!您瞧,我们这座城市是怎么建立的!一座公务员和各种教会学校学生的城市!不错,早先,八年前我住在这儿的时候,这儿有好多东西我都没注意……现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构造上,真的1“什么构造?”
①一八六一年的农民改革废除了农奴制,但未触及地主的利益,根据有关规定,可耕地、森林和草地都留给了地主。
382罪与罚
“至于这些俱乐部啊,杜索①啊,你们这些普安特②啊,或者,大概还有什么进步蔼—这些,没有我们也行,”他继续说,又没注意向他提出的问题。
“可是倒乐意作赌棍吗?”
“您还是个赌棍?”
“怎么能不是呢?我们有这么一伙人,都是最体面的人,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大家在一起消磨时间;您要知道,都是些最有风度的人,有诗人,也有资本家。一般说,在我们俄国社会里,只在那些常受打击的人最有风度,——这点您注意到了吗?现在我不修边幅了,因为我是住在乡下。而当时,因为我欠了涅任市③一个希腊人的债,终于进了监狱。这时碰到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经过讨价还价,用三万银币把我赎了出来。(我总共欠了七万卢布的债。)我和她结了婚,她立刻把我当宝贝似的带回乡下她家里去了。因为她比我大五岁。她非常爱我。七年来我没从乡下出来过。您要注意,她一生都握有一张对付我的借据,也就是以别人名义出借的那三万卢布,所以我只要稍一违背她的意旨,——立刻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她准会这么做的!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爱你也是她,害你也是她,两者并行不悖。”
“要不是有那张借据,您就会逃走?”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这张借据几乎没有使我感到拘①杜索——当时彼得堡一家著名饭店的老板。②普安特:法语,意思是“海岬”;这里指涅瓦河各小岛上的时髦娱Pointe乐场所。
③乌克兰的一个城市。
罪与罚383
束。
我哪里也不想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看到我觉得无聊,曾两次邀请我出国!
这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出国,可总是感到厌恶。
倒不是厌恶,可不知怎的,旭日东升,朝霞满天,还有什么那不勒斯海湾和大海啊,看着都让人感到忧郁!
最让人讨厌的是,当真是在想念什么,所以感到忧愁!
不,还是在祖国好:在这儿至少可以把什么都归咎于别人,认为自己什么都对。
现在我也许想去北极探险,因为’j①ailevinmauvais。
我讨厌喝酒,可是除了酒,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试过。
据说星期天别尔格②要在尤苏波夫花园乘一个大汽球飞上天去,出一笔巨款征求和他一道飞行的旅伴,这是真的吗?
“怎么,您想去飞行?”
“我?不……我不过这么问问……”
斯维德里盖洛夫含糊不清地说,当真好像在沉思。
“他怎么,是当真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不,借据并不让我感到拘束,”斯维德里盖洛夫沉思默想地继续说,“是我自己不从乡下出来。而且,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已经在我的命名日把这张借据还给了我,还送给我一大笔钱,数目相当可观,这大概都快有一年了吧。因为她很有钱。‘您要明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是多么相信您隘,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您不相信她这么说过?可您要知道,在乡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正派的主人;附近的人①法文。
“我没有酒德”之意。
②别尔格是彼得堡一些娱乐设施的所有者。
384罪与罚都知道我。
我还订购了一些图书。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起初是赞成的,后来却担心我用功过度,会伤害身体。
“您好像很想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我吗?也许是。真的,也许是。顺便说说,您相信鬼魂吗?”
“什么鬼魂?”
“普通的鬼魂呗,还有什么别的呢?”
“可您相信吗?”
“是的,大概,也不相信,①pourvousplaire……也就是说,并不是根本不信……”
“经常出现吗,还是怎么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知为什么很奇怪地看了看他。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来看过我,”他说,把嘴一撇,露出奇怪的微笑。
“来看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来过三次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安葬的那一天,从墓地回来一个钟头以后。这是在我动身上这儿来的头一天。第二次是前天,在路上,天刚亮的时候,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就在两个钟头以前,在我下榻的寓所,就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醒着的时候吗?”
“完全醒着。三次都是醒着的时候。她来了,说了大约一分钟的话,就往门口走去;总是从房门出去。甚至好像能听①法文,“为了让您满意’之意。罪与罚385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过,您一定会常常发生这一类的事1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但立刻又为自己说了这句话而感到惊讶。他非常激动。
“是——吗?您这么想过?”
斯维德里盖洛夫诧异地问,“难道真的想过?嗯,我是不是说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啊?”
“您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1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而且十分激动地回答。
“我没说过?”
“没有1“我却觉得,我说过了。我刚才一进来,看到您闭着眼躺着,可是假装睡着了的样子,——我立刻就对自己说:‘这就是那个人/”
“就是那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这话是指的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大喊。
“指的什么?真的,我不知道是指什么……”
斯维德里盖洛夫诚恳地、低声含糊地说,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
大约有一分钟,两人都不说话。
两人都睁大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1拉斯科利尼科夫懊恼地高声叫喊。
“她来的时候,跟您说些什么?”
“她吗?请您想想看,她谈的都是些最无关重要的小事,这个人真让您觉得奇怪: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生气。第一次她进来(您要知道,我累了:举行葬礼,为死者祈祷,然后是386罪与罚安灵,办酬客宴,——终于书房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点起一支雪茄,沉思起来),她走进门来,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饭厅里的钟您忘记上了。’真的,七年来,每星期我都亲自上这个钟,要是忘了,她总是提醒我。第二天,我已经上路,到这里来。黎明的时候,我进站去了,这一夜我只打了个盹儿,精疲力竭,睡眼惺忪,——我要了杯咖啡;我一看——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坐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牌:‘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要不要给您算算,一路上是不是平安无事?’她是个用纸牌算命的行家。唉,我没算一卦,为了这件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吓坏了,赶紧逃跑,不错,这时候开车的铃也响了。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吆了一顿糟透了的午饭,肚子里装满了不好消化的东西,我正坐着抽烟,突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又进来了,她打扮得很漂亮,穿一件绿绸子的新连衫裙,裙裾长得要命,拖在后面:‘您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您喜欢我这件连衫裙吗?做工这么好,阿尼西卡可做不出来。’(阿尼西卡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裁缝,农奴出身,在莫斯科学过缝纫,是个好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转动着身子。我仔细看了看连衫裙,随后留心看了看她的脸,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倒有兴致为了这样一些小事来找我。‘哎哟,天哪,我的爷,都不能来打搅您了/为了逗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我想结婚。‘您完全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来,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刚刚埋葬了妻子,马上又去结婚,这可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名声。要挑个好姑娘才好,不然的话,无论对她,还是对您,都没有好处,只会让好心的人笑话。’说罢,她就走了,拖在地上罪与罚387的裙裾好像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真是胡说八道,是吗?”
“不过,说不定您一直是在说谎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我很少说谎,”斯维德里盖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问题提得那么无礼。
“从前,在这以前,您从来没见过鬼魂吗?”
“嗯……不,见过,一生中只见过一次,是在六年以前。菲利卡是农奴制时期我们家的一个仆人;刚刚埋葬了他,我忘了,又喊了一声:‘菲利卡,拿烟斗来/他进来,一直朝放烟斗的架子走去。我坐在那里,心想:‘他是来向我报仇了,’因为就在他死以前,我们刚刚大吵了一常我说:‘你的衣服胳膊肘上破了,你怎么胆敢这样进来见我,滚出去,坏蛋/他转身走了出去,以后再没来过。当时我没跟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说,本想为他作安魂弥撒,又觉得不好意思。”
“去看看医生吧。”
“您不说,我也明白,我身体不好,虽说,真的,我不知道害的是什么病;照我看,我的身体大概比你好四倍。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信不信鬼魂出现?我问您的是:您信不信有鬼?”
“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1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恶狠狠地高声叫嚷。
“通常人们都是怎么说来的?”
斯维德里盖洛夫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稍稍低下头,望着一边。
“他们说:‘你有病,这就是说,你的错觉只不过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不过这话并没有严密的逻辑性。我同意,只有病人才会看见鬼魂;但这388罪与罚只不过证明,鬼魂只能让病人看见,而不能证明,鬼魂并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1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坚持说。
“不存在吗?您这么认为?”
斯维德里盖洛夫慢慢地看了看他,接着说下去。
“嗯,如果这样来考虑呢(请您指教):‘鬼魂——这就是,可以这样说吧,是另外一些世界的碎片和片断,是这些世界的一种因素。健康的人当然用不着看到它们,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满,也为了维护这个世界上的秩序,他们理应只过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可是一旦稍微有了点儿病,身体上尘世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到破坏,那么立刻就会出现接触另一个世界的可能,病得越厉害,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也就越多,所以,当一个人完全死了的时候,他就直接转入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早就作过这样的论断。如果您相信来世,那也就会相信这个论断了。”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着,陷入沉思。
“如果那里只有蜘蛛或者这一类的东西,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
“这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我们一直想象,永恒就好像一个无法理解的概念,是一个硕大无朋、其大无比的东西!可为什么一定是其大无比呢?万一它并不是这样呢,您要知道,它也许是一间小房子,就像农村里的澡堂,熏得漆黑,各个角落都是蜘蛛,而这就是永恒。您要知道,有时我觉得它大致就是这样的。”
罪与罚389
“难道,难道您想象不出什么比这让人快慰、也更加真实一些的东西吗1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痛苦地大声喊道。
“更真实些?那怎么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真实的,您要知道,我倒想一定故意让它成为这个样子1斯维德里盖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听到这岂有此理的回答,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感到一阵发冷。斯维德里盖洛夫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这您想得到吗”,他高声叫喊起来,“半个钟头以前我们还没见面,彼此把对方看作仇敌,我们之间有一件还没解决的事情;我们撇开这件事情,瞧,我们谈了些什么啊!喏,我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说得对吧?”
“劳您驾,”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接下去说,“您屈尊就教,到底有何贵干,就请快点儿告诉我吧……而且……而且……我忙得很,我没空,我要出去……”
“请吧,请吧。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要嫁给卢任,彼得·彼特罗维奇先生吗?”
“您能不能设法不谈舍妹的问题,也别提她的名字呢。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胆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她的名字,如果您真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话?”
“可我就是来谈她的问题的,怎么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您说吧,不过请快一点儿1“如果您已经见过这位卢任先生,也就是我内人的亲戚,哪怕只跟他在一起待过半个钟头,或者听到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事情,我相信,对这个人,您就已经形成自己的看法390罪与罚了。他可配不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照我看,在这件事情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未经慎重考虑、过于慷慨地牺牲了自己,而她这样做是为了……为了自己的家庭。由于我听到的关于您的那些话,我觉得,如果这门亲事能够吹掉,而又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一定会非常满意。现在,认识了您本人以后,我甚至已对此深信不疑。”
“从您那方面来说,这些话是十分天真的;请您原谅,我是想说: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我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请您放心,罗季昂·罗曼诺谁奇,如果我是为自己谋求什么好处的话,那就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我还不完全是个傻瓜。关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的情况。刚才我为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爱情辩解的时候,说我自己是牺牲者。那么请您听我说,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这种爱情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以前我的确是感觉到的……”
“由于游手好闲和道德败坏,”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
“是的,我是个道德败坏和游手好闲的人。不过令妹有那么多优点,所以我不可能不受她的某种影响。不过,现在我自己也明白,这全都是废话。”
“早就明白了吗?”
“还在以前就有所发觉了,到前天,几乎是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才对此完全深信不疑。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要设法赢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芳心,和卢任先生竞争一下。”
罪与罚391
“请原谅我又要打断您了,劳您驾:您能不能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谈谈您来访的目的呢。我有急事,我得出去……”
“非常高兴。来到这儿以后,现在我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孩子都留在他们姨妈家里了,他们生活都很富裕,他们不需要我。再说我哪像个做父亲的呢!我自己只拿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年前送给我的那笔财产。这也就足够我用的了。对不起,我这就要谈正经的了。去旅行之前,也许这次旅行会实现的,我想把和卢任先生的事了结掉。倒不是我根本不能容忍他,然而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搞出来的,可真把我惹火了,所以正是因为他,我才跟她发生了争吵。现在我想通过您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见面,就这样吧,您也在场,我想向她说明,第一,从卢任先生那儿她不仅得不到丝毫好处,而且甚至定会受到明显的损害。其次,请她原谅不久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再请求她允许我送给她一万卢布,这样可以使她更容易下决心和卢任先生决裂,我相信,只要有可能,她自己是不会反对与他决裂的。”
“不过您当真,当真是个疯子1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起来,与其说他很生气,倒不如说他十分惊讶。
“您怎么竟敢这样说呢1“我就知道您会大喊大叫的;不过,第一,虽说我并不富有,可是这一万卢布在我这儿却没有什么用处,也就是说,我完全,完全不需要这笔钱。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接受,我大概会以更愚蠢的方式把它挥霍掉。这是一。第二,我完全问心无愧;我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任何个人打算。信392罪与罚不信由您,不过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会知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给极为尊敬的令妹带来了一些麻烦和不愉快的事;所以,我真心诚意地感到懊悔,由衷地希望,——不是赎罪,也不是为那些不愉快的事赔偿损失,而只不过是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而我这样做的理由就是:我实在没有只干坏事的特权。如果我的建议中哪怕有百万分之一的私心杂念,那我就不会提出只送给她一万卢布了,而只不过五个星期以前,我曾经提出过,要送给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少女结婚了,所以,关于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抱有什么企图的一切怀疑,也就应该不复存在了。最后我还要说一句: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嫁给卢任先生,同样也是拿钱,只不过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罢了……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心平气和地、冷静地考虑考虑。”
说这番话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本人非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请您别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无论如何,您这样说是十分无礼,不可原谅的。”
“根本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就只能做坏事,因为拘泥于某些习以为常的形式,反倒没有权利去做一了点儿好事了。这是荒谬的。譬如说,如果我死了,立下遗嘱,把这笔钱赠送给令妹,难道她也要拒绝吗?”
“很可能。”
“嗯,这不可能。不过,不,实在不要嘛,也就算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一万卢布到底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无论如罪与罚393何请把我的话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不,我不转告。”
“这样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不得不设法自己去见她,那么也就不得不打搅她了。”
“如果我转告她,您就不设法亲自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我倒很希望和她见一次面。”
“还是别存这样的希望吧。”
“很遗憾。不过您不了解我。也许我们会更接近些的。”
“您认为我们会更接近些吗?”
“为什么不会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说,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倒不是那么很想来打搅您,到这儿来的时候,甚至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的脸色让我十分吃惊……”
“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在哪儿见过我?”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安地问。
“偶然看到的……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对我有用的地方……请别担心,我不会让人觉得腻烦的;我跟赌棍们在一起,也曾和睦相处,斯维尔别依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官,我也没让他觉得讨厌过,我还曾经在普里鲁科娃夫人的纪念册上题词,谈论拉斐尔的圣母像①,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一起过了七年,从来没离开过她,从前我常在干草广场上维①指拉斐尔的杰作《西斯庭圣母像》。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著名画家,文艺复兴三杰之一。394罪与罚亚泽姆斯基的房子①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和别尔格一道乘汽球飞上天去呢。”
“好了,很好。请问,您不久就要去旅游吗?”
“什么旅游?”
“就是这个‘旅行’碍…您自己说过的嘛。”
“去旅行?啊,对了-…真的,我是跟您说过关于旅行的事……嗯,这是个含义很广的问题……如果您能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就好了1他补上一句,突然短促地高声大笑起来。
“说不定我不去旅行,而要结婚;有人正在给我说亲。”
“在这儿吗?”
“是的。”
“您是什么时候找到一位未婚妻的?”
“不过我很想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一次面。我郑重其事地请求您。好,再见……啊,对了!看我把什么给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遗嘱上提到,送给她三千卢布。我完全肯定,千真万确。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在死前一个星期这样安排的,当时我也在常再过两三个星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您说的是实话?”
“实话。请转告。好吧,您的仆人。要知道,我就住在离您这儿不太远的地方。”
斯维德里盖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到了拉祖米①彼得堡一家著名的客店。
内设饭店、酒馆、赌窟…
罪与罚395
欣。
二
已经差不多八点钟了;他们两人匆匆往巴卡列耶夫的旅
馆走去,要在卢任到来之前赶到那里。
“喂,刚刚来的这个人是谁?”
刚一来到街上,拉祖米欣就问。
“这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我妹妹在他们家作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们侮辱的那个地主。因为他追求她,她让他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给赶了出来。后来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请求杜尼娅原谅她,现在她突然死了。不久前我们还谈起过她。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人很害怕。他埋葬了妻子以后,立刻就到这儿来了。他这个人很怪,而且不知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他好像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得保护杜尼娅,防备着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听到吗?”
“保护!他能怎么着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过不去呢?好吧,罗佳,你跟我这样说,我要谢谢你……我们,我们一定会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呢?唉,可惜!不过,我会打听出来的。”
“你看到他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嗯,是的,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你的确看见了?看清楚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坚持地问。
396罪与罚
“嗯,是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能认出他来,我记性好,别人的模样儿,只要我看见过,就忘不了。”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嗯哼……这就是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
“其实,你要知道……我曾经认为……我一直觉得……这可能是幻想。”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你们都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撇撇嘴笑了,接着说下去,“你们都说我是疯子;现在我也好像觉得,说不定我真是个疯子,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幽灵1“你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也许我当真是个疯子,一切,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说不定都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事……”
“唉,罗佳!你的情绪又让他们给弄坏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来干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回答,拉祖米欣稍想了一下。
“好,你听我给你解释一下,”他开始说。
“我到你这儿来过,你在睡觉。后来我们吃过午饭,我去找波尔菲里。扎苗托夫一直还在他那里。我本想跟波尔菲里谈谈,可是毫无结果。我一直没能一本正经地和他谈。他们好像不懂,不理解,可是根本没有显得惊惶失措。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开始跟他谈,可是不知为什么,结果还是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不看着我,我也不看着他。最后我对着他的脸扬起拳头,说,作为亲戚,我要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口罪与罚397唾沫,走了,这就是一切。非常愚蠢。跟扎苗托夫,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你要知道:我想,我做得不对头,下楼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忽然想:我们操的哪份儿心?如果你有危险,或者有什么诸如此类的情况,那当然了。可是这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毫不相干,那么你就别睬他们;以后我们会嘲笑他们的,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上,我还要故弄玄虚,愚弄他们呢。以后他们会多么难为情啊!去他们的;以后也可以揍他们一顿,可现在,笑笑也就算了1“当然是这样了1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可明天你会怎么说呢?”
他心中暗想。
怪事,直到现在他还连一次也没想过:“等到拉祖米欣知道了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
想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仔细看了看他。
拉祖米欣现在所说的去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况,他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因为从那时起有些情况已经变了,而且出现了那么多新情况-…
在走廊上他们碰到了卢任;他正八点钟到达这里,正在寻找房号,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进去的,不过谁也没看谁,也没有互相打个招呼。
两个年轻人走到前面去了,为了礼貌的关系,彼得·彼特罗维奇在前室里稍耽搁了一下,脱掉了大衣。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到门口来迎接他们。
杜尼娅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特罗维奇进来后,向两位妇女点头行礼,态度相当客气,虽说也显得加倍神气。
不过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不知所措,还没想出应付这个局面的办法。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也好像很窘,立刻急急忙忙请大家在圆桌边坐,桌上的茶炊已经在沸腾了。
杜尼娅和卢任面对面坐在桌子两398罪与罚端。
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面,——拉祖米欣靠近卢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妹妹身边。
有一瞬间,大家都默默无言,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有一股香水味的麻纱手帕,擤了擤鼻涕,虽然很有风度,但那样子还是让人感到,他的尊严有点儿受到了伤害,并且决定要求作出解释。
还在前室里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脱大衣,立刻就走,用这种方式严厉地惩罚这两位妇女,给她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让她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一切的后果。
可是他没拿定主意。
而且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这是需要解释清楚的:既然他的命令这样公然遭到违抗,这就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是先了解清楚;要惩罚,时间总是有的,而且这掌握在他的手里。
“我希望,你们旅途平安吧?”
他一本正经地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谢天谢地,彼得·彼特罗维奇。”
“我很高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感到劳累?”
“我年轻,强壮,不觉得累,妈妈却很累了,”杜涅奇卡回答。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道路很长嘛。所谓的‘俄罗斯母亲’真是伟大碍…虽然我很想去接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没能赶去。不过,我希望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啊,不,彼得·彼特罗维奇,我们真是不知所措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用一种特殊的语气声明,“昨天要不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罪与罚399我们简直就毫无办法。那就是他,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补充说,把他介绍给卢任。
“那还用说,昨天……已经有幸认识了,”卢任含糊不清地说,怀着敌意斜着眼睛瞟了拉祖米欣一眼,然后皱起眉头,不作声了。
一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属于这样一类人,在交际场合表面上异常客气,也特别希望别人对他彬彬有礼,但是如果稍有什么不合他们的心意,立刻就会失去那套交际应酬的本事,与其说变得像个毫不拘束、使交际场合显得活跃起来的英雄,倒不如说变得像一袋面粉①。
大家又都沉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地一声不响,不到时候,阿芙多季娅·
罗曼诺芙娜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无话可说,所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感到不安了。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过世了,您听说了吗,”她开口说,又使出她最主要的这一招来。
“当然听说了。我最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现在甚至要来通知你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安葬了妻子以后,就立刻匆匆赶到彼得堡来了。至少根据我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他是到这儿来了。”
“来彼得堡?到这儿来?”
杜涅奇卡不安地问,和母亲互相使了个眼色。
“的确是的,如果注意到他来得匆忙,以及以前的各种情况,那么他此行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上帝啊!难道在这儿他也要让杜涅奇卡不得安宁吗?”
普①意思是:呆头呆脑,举止笨拙。
400罪与罚
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叫喊起来。
“我觉得,用不着特别担心,无论是您,还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当然啦,只要你们自己不想跟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嘛,我在监视他,现在正在打听,他住在哪儿……”
“哎哟,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不会相信的,刚才您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去说。
“我总共只见过他两次,我觉得他真可怕,可怕!我相信,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叫他害死的。”
“还不能就下这样的结论。我有可靠的消息。我不想争辩,可以这样说吧,可能他的侮辱对她精神上产生了影响,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至于说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道德品质,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不知道,现在他是不是富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财产;关于这一点,在最短期间内我就会知道;不过,在这里,在彼得堡,即使他只有一点儿钱,当然也一定会立刻故态复萌的。在所有这类人当中,他这个人最没有道德观念,腐化堕落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有相当充分的根据认为,不幸如此深深爱上他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八年前替他还债、把他从狱中赎出来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还在另一件事情上帮助过他:全靠她多方奔走,并不惜作出牺牲,才把一件刑事案从一开始就压了下去,这是一件非常残暴,而且十分离奇的凶杀案,为了这件凶杀案,他很可能,很有可能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哎哟,上帝啊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罪与罚401呼。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您说,您有可靠的根据,这是真的吗?”
杜尼娅严峻而庄重地问。
“我说的只是我亲自从已故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里听说的,是她秘密告诉我的。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来看,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从前这儿有个姓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好像现在她还住在这儿,是个放小额高利贷的女人,还做别的生意。好久以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十分亲密而又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她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小姑娘,甚至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莉赫非常恨她,为了每一小块面包都要责骂她;甚至惨无人道地毒打她。有一次发现她在顶楼上吊死了。法院判定她是自杀。经过通常的程序,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残暴的凌辱。诚然,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的是另一个臭名昭著的德国女人,她的话没人相信;由于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多方奔走,还花了些钱,实际上告密没有受理;仅仅被当作流言蜚语。然而这个流言是意味深长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当然也听说过一个叫菲利普的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期给活活折磨死的。”
“我听到的恰恰相反,说这个菲利普是自缢身亡的。”
“的确是这样,不过是被迫的,或者不如说,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经常不断地迫害和处罚才使他遭到了横死。”
“这我不知道,”杜尼娅冷冷地回答,“我只听到过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这个菲利普是个害忧郁症的人,是个家庭哲402罪与罚学家,人们都说,他‘看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糊涂了’,说他上吊多半是由于受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嘲笑,而不是由于受到他的鞭打。当着我的面,他待仆人都很好,仆人们甚至都喜欢他,虽说确实也都把菲利普的死归罪于他。”
“我看得出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突然开始倾向于为他辩解了,”卢任撇着嘴说,嘴角上露出具有双重含意的微笑。
“的确,他是个很狡猾的人,对女人也很有魅力,死得这么奇怪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鉴于他无疑又有什么新的企图,我只不过想对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说到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给送进债户拘留所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考虑到孩子们的利益,永远不会,也绝对不会有把任何财产留给他的意思,即使给他留下了点儿什么,也只是最必需的、不值钱的、仅供他暂时使用的东西,像他那样挥霍惯了的人,连一年也不够用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我请求您,”杜尼娅说,“别再谈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事了。这让我感到厌倦。”
“他刚才去过我那儿,”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他的话震惊了四座,大家都高声惊呼,转过脸来看着他。
就连彼得·彼特罗维奇也激动不安起来。
“一个半钟头以前,在我睡觉的时候,他进来了,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
“他相当随便,相当快乐,满怀希望,想跟我交朋友。顺带说一声,杜尼娅,他一再请求,要跟你见面,还要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建议的内容,他已经告诉了我。此外他还肯定地罪与罚403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死前一个星期立下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而且在最短期间内你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谢天谢地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并且画了个十字。
“为她祈祷吧,杜尼娅,为她祈祷吧1“这的确是真的,”卢任脱口而出。
“嗯—嗯,后来呢?”
杜涅奇卡催促说。
“后来他说,他自己并不富有,所有田产都留给他的孩子们了,现在他们住在姨母那里。后来还说,他就住在离我那儿不远的一个地方,可到底是哪里?我不知道,我没回……”
“不过他向杜尼娅提出的是什么,是什么建议呢?”
十分惊慌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
“他对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
“是什么呢?”
“以后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开始喝他的茶。
彼得·彼特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看。
“我有点儿事,必须去办,那么就不妨碍你们了,”他补上一句,那神情稍有点儿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您别走,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说,“您不是想在这儿度过一个晚上吗。况且您信上还说,有件事情想要和妈妈说清楚呢。”
“的确是这样,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彼得·彼特罗维奇威严地说,又坐到椅子上,不过一直还把帽子拿在手404罪与罚里,“我的确想和您,也和尊敬的令堂说清楚,我要谈的甚至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不过正像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建议一样,所以我不愿,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来谈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何况我那个主要的和恳切的请求未能得到遵守……”
卢任作出一副痛心的样子,意味深长地不作声了。
“您要求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哥哥不要在场,只不过因为我坚持,这个要求才没有照办,”杜尼娅说。
“您在信上说,您受了我哥哥的侮辱;我认为这需要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该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了您,他理应而且将会向您道歉。”
彼得·彼特罗维奇立刻变得态度傲慢起来。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即使想要忘记,也是忘不了的。一切都有个界限,越过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对您说的,其实并不是指的这个,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稍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要明白,现在,您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这一切能不能尽快解释清楚和顺利解决。我从一开始就十分坦率地说,对这件事我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您对我哪怕多少有一点儿珍惜的意思,那么即使很难,这件事也必须在今天结束。我对您再说一遍,如果我哥哥错了,他会向您道歉的。”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这样提出问题,使我感到惊讶,”卢任越来越恼怒了。
“我珍惜您,也可以说我热爱您,但同时也完全,完全可以不喜欢府上的某一个成员。我希望罪与罚405有幸和您结为百年之好,但是不能同时接受我不同意的义务……”
“唉,请不要斤斤计较,抱怨不休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很动感情地打断了他,“我一向认为,也希望能把您看作一个聪明和高尚的人,请您不要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我已经郑重地应允了您的求婚,我是您的未婚妻;这件事您就信托给我吧,请您相信,我一定能作出不偏不倚的判断。我自愿充当评判人,不但对您,对我哥哥也同样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接到您的信以后,我邀请他今天一定来参加我们的会见,当时并没有向他透露过我心中的想法。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能言归于好,那么我就必须在你们之间作出抉择: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您,问题都是这样提出来的。我不愿,也不应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了您,我不得不和哥哥决裂;为了哥哥,我不得不和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也必然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对您来说,问题是:您是不是重视我,珍惜我,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任说,感到不快而且惊讶,“对我来说,您的话实在太重要了,鉴于您我的关系中我有幸所处的地位,说得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那含有侮辱性的、奇怪的对比,竟把我和一个……傲慢的青年人相提并论,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您说了这些话,也就是表示,您有可能破坏对我的诺言。您说:‘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可见您是想用这些话向我表示,对于您来说,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由于我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关系和……406罪与罚义务,这是我不能容许的”。
“怎么1杜尼娅脸突然红了,“我们您的利益看得与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贵的一切同样重要,看得与直到现在构成我整个生命的一切同样重要,可您却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认为我贬低了您1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讥讽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接受杜尼娅的反驳;恰恰相反,他越说越气,他的每一句话也越来越惹人厌烦了,就好像他对这场争论发生了兴趣似的。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对丈夫的爱,应当高于对兄弟的爱,”他以教训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和他处于同等地位……虽然不久前我曾坚持,有令兄在场,我不愿,也不能说明我来的目的,但是有一个对我十分重要、而且带有侮辱性的问题,现在我想请尊敬的令堂就此作出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昨天当着拉苏德金先生的面(或者……好像是这样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客气地向拉祖米欣点点头),侮辱我,曲解了那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和您私下里谈话的意思,当时我是说,与一个经受过生活苦难的贫穷姑娘结婚,照我看,就夫妻关系来说,比与一个过惯富裕生活的姑娘结婚较为有益,因为这在道义上更为有利。
令郎却蓄意夸大这句话的含意,把它夸张到了荒谬的程度,责备我用心险恶,而照我看,他所依据的就是您给他的那封信。
如果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能够说服我放弃这个不好的想法,使我完全放心,我将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
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罪与罚407诺维奇的信里,您究竟是用什么词汇来转述我那句话的?
“我记不得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到不知所措了,“我是照我所理解的那样转告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么对您说的……也许,是他把什么话夸大了。”
“没有您授意,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特罗维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庄重地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这就足以证明,我和杜尼娅并没有把您的话想到很坏的方面去。”
“说得好,妈妈1杜尼娅赞同地说。
“这么说,这也怪我了1卢任委屈地说。
“您瞧,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一直在怪罪罗季昂,可是不久前您在信上说到他的那些话,也不是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鼓起勇气,补充说。
“我不记得在信上写过任何不是实情的话。”
“您在信上说,”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并没朝卢任转过脸去,“我昨天不是把钱送给了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寡妇,——事实的确是这样,——而是把钱送给了他的女儿(在昨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您写这些,是想让我和亲人发生争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还用卑鄙的语言补上一句,谈论一个您不认识的少女的品德。这一切都是诽谤和下流的行为。”
“请原谅,先生,”卢任气得发抖,回答说:“我在我的信上谈到您的品质和行为,只不过是应令妹和令堂的请求,她们请求我,把我见到您的情况以及您给我的印象都写信告诉她们。至于您提出来的、我信上写的那些话,您哪怕能找出408罪与罚一句不符合事实吗,也就是说,您没有浪费饯,而且在那个家庭里,虽说是不幸的家庭里,找不出一个不体面的人吗?”
“可是照我看,您,连同您的全部体面,也抵不上您诋毁的这个不幸的姑娘的一个小指头。”
“那么,您决定要让她与令堂和令妹交往吗?”
“我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今天我已经让她与妈妈和杜尼娅坐在一起了。”
“罗佳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喊了一声。杜涅奇卡脸红了;拉祖米欣皱了皱眉。卢任讥讽而又高傲地微微一笑。
“您自己也看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说,“这有可能和解吗?现在我希望,这件事已经一劳永逸地结束了,也解释清楚了。我这就走,以免妨碍你们亲人继续欢聚,谈一谈你们之间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帽子)。不过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希望今后能避免类似的会见,也可以说是妥协。我特别请求您,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因为,我的信是写给您本人,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见怪了。
“您好像认为,完全有权让我们听从您的支配,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已经说出了为什么没有实现您的愿望的原因:她是一片好心。难道我们得把您的每个愿望都当作命令吗?我要告诉您的恰恰相反,现在您应当对我们特别客气,特别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丢下了一切,而且信任您,才来到了这里,所以我们本来就已经几乎是受您支配了。”
罪与罚409
“这不完全符合实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是目前,已经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的事通知你们以后,根据您从来没有过的和我说话的语气来看,大概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他恶毒地补上一句。
“根据这句话来看,的确可以认为,您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无依无靠上了,”杜尼娅气愤地说。
“不过至少现在我是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而且我尤其不愿妨碍你们听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些建议对您具有重大的,也许是让您十分高兴的意义。”
“哎呀,我的天哪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现在你不觉得可耻吗,妹妹?”
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可耻,罗佳,”杜尼娅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您出去1她对他说,气得脸都发白了。彼得·彼特罗维奇大概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太相信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权力,也太相信他的牺牲品处于完全无依无靠的境地了。就是现在,他也不相信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如果听到您这样的临别赠言,——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从这道房门出去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了。请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说的话是决不反悔的。”
“多么蛮横无礼1杜尼娅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说:
410罪与罚
“我也不希望您回来1“怎么?原来是——这样1卢任突然高声叫嚷起来,直到最后一瞬间,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原来是这样吗!不过,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也可以提出抗议的。”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和她这样说话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袒护女儿,“您能提出什么抗议?您有什么权利?哼,我会把我的杜尼娅嫁给您这样的人吗?您请走吧,完全离开我们吧!是我们自己错了,竟做了这样一件错事,尤其是我……”
“不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任气得发狂,焦急地说:“您用许下的诺言把我束缚住了,现在却要否认自己的话……而且,还有……还有,可以这么说吧,由于这件事,我还花了一笔钱……”
这最后一句怨言完全暴露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本性,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气得脸色发白,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失去了自制:“您花了一笔钱?花了什么钱?您说的是不是给我们托运箱子的事?要知道,那是列车员免费替您托运的。上帝呀,倒是我们束缚了您!您好好想想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您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1“够了,妈妈,请别说了,够了1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求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请吧,您请走吧1“我这就走,不过还有最后一句话,就只一句话1他说,罪与罚411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似乎完全忘记了,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在有损您名誉的流言蛮语闹得满城风雨以后,才决定娶您的,为了您,我不顾社会舆论,而且恢复了您的名誉,当然,我完全,完全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报答,甚至可以要求得到您的感谢……只是到现在我的眼睛才算睁开了!我自己也看出,我不顾公众的意见,也许是做得太轻率了……”
“他是不是有两个脑袋1拉祖米欣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已经打算收拾他了。
“您是个卑鄙和恶毒的人1杜尼娅说。
“一句话别说!也别动手1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喊,制止住拉祖米欣;然后走到卢任面前,几乎挨到他身上:“请您出去1他轻轻地、清清楚楚地说,“别再说一句话,不然……”
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得扭歪了脸,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当然,很少会有人像这个人痛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样,心中对别人怀有那么多恶毒的憎恨。
他把一切都归罪于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归罪于他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已经下楼的时候,卢任还一直在想,事情也许还没完全失去希望,如果单单是那两个妇女,事情甚至是“完全、完全”能够好转的。
412罪与罚
三
主要的是,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态度傲慢达到了极点,决没想到,这两个贫穷和无依无靠的女人有可能摆脱他的控制。
虚荣心和不如称为自鸣得意的过分自信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这种信念。
彼得·彼特罗维奇出身贫困,一旦出人头地,几乎是病态地习惯于自我欣赏,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计得过高,甚至有时会对镜顾影自怜。
但是他在世界上最爱惜和最看重的,却是他靠劳动和使用一切手段获得的金钱,因为金钱使他得以跻身于社会地位更高的人们的行列。
彼得·彼特罗维奇刚才怀着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娅,说尽管她名声不好,他还是决心娶她,他这么说是完全真诚的,甚至对这样的“忘恩负义”深感愤慨。
其实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深信,所有这些流言蜚语都十分荒谬,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本人已经公开辟谣,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谈论这些谣言,而且还在热烈地为杜尼娅辩护。
而且他本人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然而,是他决定把杜尼娅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对这一决定,他还是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为。
刚才他对杜尼娅谈起这一点,也就是说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极其珍爱的这个想法,对这个想法他自己已经欣赏过不止一次了,他无法理解,别人怎么会不赏识他的这一英勇行为。
他罪与罚413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完全是以恩人自居,准备去收获成熟的果实,听听甜言蜜语的恭维。
当然啦,现在下楼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功绩没能得到别人承认。
对他来说,杜尼娅简直是必不可少的;对他来说,要放弃她,是不可思议的。
很久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一直心里甜滋滋地梦想着结婚,可是一直在攒钱,一直在等待着。
他内心深处一直陶醉地暗暗想着,会有这样一个少女,她品德优良,家境贫寒(一定要家境贫寒),十分年轻,非常漂亮,气度高贵,很有教养,胆子很小,经受过很多磨难,百依百顺,终生都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从他,赞美他,而且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
工余之暇,静静休息的时候,他曾在想象中用这令人神往、而又变幻莫测的主题创造过多少动人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
这不是,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几乎已经变成现实: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惊叹不已;她那无依无靠的境遇使他极为满意。
甚至比他所幻想的还多了一些东西:这是一个有自尊心、性格刚强、道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这样一个女人,为了他的英勇行为,将终生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对她却拥有无限和完全的权力-…
似乎事有凑巧,不久以前,经过长期考虑和等待,他终于下决心彻底改换门庭,进入更广阔的活动范围,借此慢慢钻进更高的上层社会,而这正是他很久以来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
总之,他想到彼得堡来碰碰运气。
他知道,女人会赢得“很多很414罪与罚多”东西。
一个美艳绝伦、道德高尚、又有教养的女人的魅力会有惊人的作用,能为他创造锦绣前程,让别人注意他,给他带来荣誉…
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
现在这意想不到的、岂有此理的决裂,对他好似晴天一声霹雳。
这真是岂有此理,荒谬之极!
他只不过稍稍傲慢了一点儿;他甚至还没有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只不过开开玩笑,感情冲动,结果却这么严重!
而且他甚至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杜尼娅了,他已经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使支配她的权力了——可是突然-…
不!
明天,明天就得重归于好,消除分歧,改正错误,而主要的是,要除掉这个高傲自大的乳臭小儿,他就是这一切的祸根。
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
不过对他很快就放下心来:“这个家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1但是他当真十分害怕的,还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总之,会有许多麻烦事……“不,是我,最有错的是我1杜涅奇卡说,同时拥抱着母亲,吻她,“我图他的钱,不过,我发誓,哥哥,我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卑鄙的人。如果我早点儿看透了他,就什么也不图他的了!你别责备我,哥哥1“上帝救了我们!上帝救了我们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喃喃地说,不过是多少有点儿无意识地,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没完全弄清楚。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甚至都笑了。只有杜尼娅有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得脸色发白,皱起眉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能想象,她也会感到高兴;早上她还认为,与卢任决裂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拉祖米欣却欣喜罪与罚415若狂。他还不敢充分流露自己的喜悦心情,但是却像在发烧一样,浑身发抖,仿佛他心上坠着的一个五普特重的秤砣现在忽然掉下去了。现在他有权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他们,为他们效力了……谁知道现在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不过他更加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对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只有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神情几乎是忧郁的,而且心不在焉。本来他最坚持与卢任断绝关系,现在却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最不感兴趣。杜尼娅不由得想,他一直还在很生她的气,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不时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你说了些什么?”
杜尼娅走到他跟前问。
“啊,对,对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头来:“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同时宣称,希望在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和你见一次面。”
“见面!无论如何也不行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他怎么竟敢提出送给她钱1随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叙述了(相当枯燥地)他和斯维德里盖洛夫谈话的内容,略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幽灵出现的那些话,以免说得过于详尽,除了最必要的话,对什么谈话他都觉得讨厌。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杜尼娅问。
“最初我说,我什么话也不转告你。于是他宣称,他将自己用一切手段设法和你见面。他让我相信,从前他对你的爱416罪与罚慕之情是痴心妄想,现在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非分的想法了……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任……一般说来,他说得很乱。”
“罗佳,你自己认为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议送给你一万卢布,可又说他并不富有。他说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十分钟以后却忘记说过这话了。突然又说,他想结婚,还说已经有人给他提亲……当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见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很奇怪地说,如果他对你不怀好意,那么他这样做就太愚蠢了……我当然代你拒绝了这笔赠款,一劳永逸地拒绝了。总之,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样子。不过我也可能弄错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死大概对他有些影响……”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我要永远、永远为她向上帝祈祷!唉,杜尼娅,要不是这三千卢布,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呢!上帝啊,这笔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罗佳,早上我们已经只剩下三个卢布了,我和杜尼娅刚刚还在盘算着把表拿到什么地方去作抵押,借几个钱,免得在这个人自己想到之前,向他开口。”
不知为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让杜尼娅十分惊讶。
她一直站在那儿,陷入沉思。
“他准是打算做出什么很可怕的事来1她浑身微微发抖,几乎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罪与罚417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这异常恐惧的神情。
“看来,我还不得不再见到他,而且不止一次,”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来监视他!我去跟踪他1拉祖米欣坚决地高声大喊。
“我会紧紧地盯着他!罗佳允许我这么做了。不久前他对我说:‘你要保护我妹妹’。您允许我这样做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杜尼娅微微一笑,把一只手伸给他,不过忧虑的神情并未从脸上消失。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不过看得出来,那三千卢布让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钟后,大家都兴奋地交谈起来。
就连拉斯科利尼科夫,虽然没参加谈话,不过有一会工夫也在留心听着。
拉祖米欣在高谈阔论。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呢1他兴高采烈,热情洋溢,说得娓娓动听,“在那个小城市里你们能做什么?主要的是,你们在这里,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请把我当作朋友,咱们大家合伙,我担保,我们准能办一件很好的事。请听我说,我给你们详细谈一谈,谈谈整个计划!早上,还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舅舅(我要介绍他和你们认识一下;是个很和气、很受人尊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财产,他靠退休金生活,不需要这笔钱。一年多来他一直缠着要把这笔钱借给我,一年只付给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是什么意思:他只不过是想帮助我;不过去年我不需要这些钱,可今418罪与罚年,只等他一来,我就决定把这笔钱借下来了。然后你们从你们的三千卢布里拿出一千来,作为第一步,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合伙来干。那么我们做什么呢?”
于是拉祖米欣对他的计划大加发挥,并且详细说明,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于经营,然而好的出版物一般说都能保本,而且可以赚钱,有时利润相当可观。
拉祖米欣所梦想的就是经营出版业;拉祖米欣已经为别的出版商干过两年,而且通晓三种欧洲语言,尽管六天前他曾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德语“不行”,但那是想劝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承担一半翻译任务,接受预支的三个卢布稿酬,当时他撒了谎,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谎。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错过自己的机会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钱,已经有了?”
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说。
“当然需要付出很多劳动,可是我们都会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罗季昂……现在有些出版物利润很高!而我们这个企业的主要基础就是,我们知道究竟该翻译什么。我们翻译,出版,学习,三者一起来。现在用得着我了,因为我有经验。我跟出版商打交道快两年了,了解他们的全部底细:并不是只有圣徒才会做瓦罐①,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要坐失良机呢!我知道有这么两、三本书,单是翻译、出版这些书的主意,每本就值一百卢布,①这是一句谚语,本来是:“并非只有上帝会烧瓦罐”,此处稍作改动。
意思是:这种事谁都可以做。
罪与罚419
其中一本,就是出五百卢布,我也不把这个主意告诉人家,所以关于翻译这几本书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
你们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诉什么人,他大概会犹豫不决,他们都是笨蛋!
至于印刷厂、纸张,发行等这些具体事情,你们就交给我好了!
什么秘密我都知道!
一开始规模先小一点儿,慢慢扩大业务,至少可以糊口,无论如何本钱是可以捞得回来的。
杜尼娅的眼睛亮了。
“您说的这些,我很喜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说。
“这种事我当然什么也不懂,”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也许,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又是只有上帝知道。这主意有点儿新鲜,对这事我不了解。当然啦,我们必须留在这里,至少要待一段时间……”
她看了看罗佳。
“你认为呢,哥哥?”
杜尼娅说。
“我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好,”他回答。
“当然,用不着先去幻想成立什么公司,倒是当真可以出版五、六本书,而且无疑会获得成功。我也知道一本书,译出来一定畅销。至于他能经营出版业,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精通业务……不过,你们还需要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
“乌拉1拉祖米欣叫喊起来,“现在先别忙,这儿有一套房间,就在这幢房子里,也是同一个房东的。这是另外一套单独的房间,跟这些旅馆的房间不连在一起,带家具出租,房租适中,有三间小房间。你们先把它租下来。明天我就去给你们抵押表,把钱拿来,那么一切就可以办妥了。主要的是420罪与罚你们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罗佳和你们……喂,你去哪儿,罗佳?”
“怎么,罗佳,你要走了?”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是惊恐地问。
“在这时候走1拉祖米欣喊了一声。杜尼娅露出怀疑的诧异神情,看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制帽,打算走了。
“你们怎么好像在埋葬我,还是要和我永世诀别呢,”他不知为什么很古怪地说。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这并不是微笑。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无意中补了一句。
这句话本来是他心里想的,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说出声来。
“你这是怎么了1母亲惊呼。
“你去哪里,罗佳?”
杜尼娅有点儿奇怪地问。
“没什么,我得走了,非常需要,”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仿佛有话要说,又拿不定主意。
但是他那苍白的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他的决心十分坚决。
“我想要说,……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想对您说,妈妈……还有你,杜尼娅,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大舒服,心里也不平静……以后我会来的,我自己来,等到……可以来的时候。我不会忘记你们,我爱你们……请不要管我!让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吧!还在以前,我就这样决定了……的确决定了……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不管我会不会死罪与罚421掉,我都要独自一个人。完全忘了我吧。这样要好些……不要打听我的消息。必要的时候,我自己会来的,或者……会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爱我,就和我断绝关系吧……不然我就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1“上帝啊1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母亲和妹妹都吓坏了;拉祖米欣也十分惊恐。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如初,还和从前一样吧1可怜的母亲高声呼喊。他慢慢地向房门转过身,从屋里慢慢地走出去。杜尼娅追上了他。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对母亲怎么能这样呢1她低声说,目光中燃烧着怒火。他痛苦地看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