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晚秋十岁那年的暑假跟着父亲程彦回了老家桃园村，他要在这里和奶奶一起度过两个月的暑假，等到快开学的时候程彦再来接他。
火车上，程晚秋提着的小袋子里装满了程彦给他买的零食，从小面包到果冻薯片牛奶应有尽有，父子俩各自沉默地吃着泡面和水煮蛋。
直到火车到站了，程彦温暖的大手才牵起程晚秋的小手，带着他下火车。
这是程晚秋时隔六年回到这里，他上一次回来的时候还在上幼儿园中班，而他的父母那时也早已离婚了，就像记忆里面容模糊的母亲一样，程晚秋也想不起来他上一次回桃园村的情景。
从火车站出来后程彦带着他坐上了一辆小客车，路上程彦温暖的手心虚虚握着他，温声叮嘱，“到了奶奶家要听奶奶的话，你是大孩子了，要多关心照顾奶奶。”
程晚秋沉默地点头，程彦搜肠刮肚地叮嘱两句就沉默了，他的儿子很懂事，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叮嘱，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没让他操过心，每天都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比大多数的同龄孩子要省心很多。
程彦不由欣慰地摸摸身旁儿子的头，“小秋，爸爸最放心你。”
小客车开到了桃园村口就停下了，程彦一手提着行李袋一手牵着程晚秋下车，带着他看了看村口前青绿的大湖和远处漫山遍野的桃林。
“小秋，你喜欢这里吗？”
父子俩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村子里走。
此时正值夏季，天气炎热村子里的老人都会在树下乘凉，每人一张小板凳，手里一把蒲扇，在树荫里用很多年轻人听不懂的土话聊着家常。
一看到有人来了，榕树下的老人齐齐投去好奇的目光，程晚秋也在好奇地看着榕树下，但他看的不是那些老人，而是一个藏在角落里的小小身影。
那身影小小一团，坐在榕树的根上，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那里还坐了个人，因为晃一眼你会以为那里是趴了一只小狗。
程晚秋很在意，因为那个小男孩看上去有些奇怪，他太小了，小得好像只有三四岁，可是他的身上却穿了件极不合身的衣服，大得他的小肩膀都露了出来，松松垮垮的，更不用说那衣服上的肮脏痕迹，像泥点一样的褐色物多得让这件衣服失去了原来的颜色。
这小男孩就坐在榕树下的角落里，低头看着脚下，一动不动。
那些树下的老人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连程彦都没有看见，只有程晚秋看见了他。
程晚秋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连一寸都不肯挪开，因为没来由的，他觉得这个孩子肚子好饿，他一定是饿了。
想到这程晚秋就不肯走了，他一下停住脚步，把程彦也拉得跟着一起停下。
“小秋，怎么了？”
程晚秋一言不发，他挣开了程彦牵着他的手，转身就朝那榕树下的瘦小身影走去，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他低着头是在看地上的蚂蚁。
感觉到有人走近，那瘦瘦小小的身影忽然浑身发颤，惶惶不安地抬起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漆黑的瞳孔里糅杂着呆滞和恐惧，然后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怔了一下，眼神又突然变得疑惑了。
程晚秋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始表现得那么害怕，他只是默默看了他几秒，打开手里的袋子拿出一块奶油面包，撕开包装袋递给他，“给你。”
小男孩没接，眼神呆滞又怯生生地看着那块干净的面包，偷偷咽口水。
程晚秋看他不拿就握住他细细的小手腕，把面包放到他手里，“哥哥给你的，可以吃，不要钱。”
给完面包后他又从袋子里找出一排津威，拆出一瓶插上吸管给他，“哥哥给的，可以吃，不要钱。”
小男孩一手面包一手津威，眼神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程晚秋直接把手里提着的零食袋子整袋放在他脏兮兮的小脚丫边，“吃完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再给你找些吃的。”
程彦一直站在原地等，直到他的儿子转身走回来，他并不意外程晚秋的举动，他的儿子一直都很善良富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看到路上有年迈的拾荒老人都要掏遍全身的口袋找零花钱给拾荒老人买碗面吃，此时看到一个这么小的可怜孩子，他不会不管不顾的。
程彦见他空手回来，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全都给他了？”
“嗯，他比我更需要那些吃的。”
程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头摸了摸儿子的头，重新牵起他的手。
回到程奶奶家，程奶奶一看见程晚秋就抱住他不撒手，搂着他满脸喜欢，“小秋啊，奶奶昨天还梦见你了。”
程彦坐在沙发上也跟着笑，拉开脚边的行李袋拉链，取出了专门买给程奶奶的礼物，摆了半张茶几，“妈，这些都是吃了对身体好的，给你买了要记得吃，别不舍得。”
程奶奶搂着孙子看着儿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连连点头。
程彦没有多留，吃过晚饭后给程奶奶留了五千块钱就离开了。
晚上程晚秋就睡在程彦住过的房间里，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床上的枕头和被子都有股阳光的味道，显然程奶奶为了他做了很多准备。
在桃园村的第一晚程晚秋休息得很好，第二天起床后就跟着程奶奶一起出门买菜。
程奶奶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牵着他，“小秋，一会儿奶奶给你买大肉包子吃。”
“嗯，谢谢奶奶。”
程晚秋小心翼翼地扶着程奶奶走下门楼前的台阶，余光却瞥见了一抹小小的身影，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见昨天在村口见过一面的小男孩正贴着墙抱着膝盖蹲在墙根下，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
程晚秋有些惊讶，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要以为他是在这里等他，可是小男孩冷淡的反应瞧着又实在不太像，他只好朝他笑了笑，“早上好。”
果然不出他所料，小男孩没有一点反应，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
程奶奶疑惑程晚秋在和谁说话，转头看到蹲在墙根下的小男孩表情也露出惊讶，“林初？”
听到一个人名，程晚秋好奇地问：“奶奶，你认识他？”
程奶奶看着他浑身上下脏得能养跳蚤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过多理会，牵着程晚秋就走，“他是村里的孩子。”
程晚秋走出一段路了还忍不住回头看，那个叫林初的孩子还蹲在那里，姿势一动不动，孤零零的像被所有人抛弃了。
程晚秋看得心里很不舒服，有些难受地叹了口气，“他是流浪儿吗？”
“他有一个爸爸，但是他的爸爸不管他。”
“为什么不管他？”
“奶奶也不知道。”
程晚秋和程奶奶走出很远，远到快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蹲在墙根下的小人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走。
他走路的姿势很怪异，看上去就很别扭，走着走着还会停下来，撩开身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低头看自己脚上的伤，看到有血珠冒出来了就拿衣摆擦掉，然后继续往前走，去追程晚秋。
他太小了，走路很慢，走得多了脚也会疼，走走停停的很快就把程晚秋跟丢了，不管他怎么看也没能再找见那个身影。
村子里的小路四通八达，越往里的路他越不认识，最后没办法了他只好拖着疼得有些难受的脚找了个没有人的角落一动不动地蹲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程晚秋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他手上提着菜篮子，另一只手牵着程奶奶。
这一次他没看见他，林初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拖着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跟着，直到他们到家了，程晚秋站在门楼前好奇地往空无一人的墙根看，随后跟着程奶奶进了屋，暗红的大门关上了。
林初慢慢地把自己挪回刚才那个墙根，抱着膝盖埋着脸，继续一动不动地蹲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一次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抬起头一看居然是程晚秋又出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塑料袋，袋子里好像装着一个大包子，他把那个包子给了林初，没有着急走，而是学他贴着墙蹲下。
“你叫林初是吗？你多大了？”
林初不说话，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捧着包子，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程晚秋以为他不敢吃，伸手帮他把袋子打开，“这是哥哥专门买给你的，肉包子，你尝尝好不好吃。”
林初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低头看手里干净的白面包子，又抬头看看程晚秋，终于在程晚秋充满期待的眼神中，把手里的包子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后他就开始狼吞虎咽了，捧着包子吃得头也不抬。
程晚秋手掌托着脸颊看他，“你好小，你有五岁吗？”
林初没有反应，不一会儿一个和他脸差不多大的肉包子就被他吃完了。
“好吃吗？”
林初点点头。
“你明天再来找我，我给你肉包子吃。”
林初又点点头。
“我昨天送给你的面包你吃完了吗？”
林初摇头，伸出一根短短小小的手指指了一个方向，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藏起来了。”
这是程晚秋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嗯，吃完了你再来找我。”
林初小小的手指抠在一起，低着头又不说话了。
程晚秋从地上站起身，“我得走了，再见。”
林初抬起脸默默地看着他离开，看着人走进门里了才低下头，两只小手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底下生疼的脚趾头，手指摸到一点血迹了就随手往身上擦。
从那天以后，程晚秋每天早上都能在门外的墙根下看见林初，他好像从早到晚都蹲在那里，除了他和奶奶去买菜回来的时候看不见他，其他时候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
永远都是那件不合身的脏衣服和灰扑扑的小脸蛋，沉默得不像个孩子。
程晚秋每天都会给他一点吃的，有时候是菜市场买的肉包子，有时候是一个剥好壳的鸡蛋，有时候是一盒酸奶。
他陪着林初吃东西，和他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说林初只是在听，但程晚秋也不觉得无聊。
就这样连着喂了三天后，第四天的早上林初没有出现。
程晚秋陪着奶奶去买完菜回来后，在门口等了他一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
从白天到天黑，专门给他买的肉包子都被捂得不能吃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程晚秋心里既担心又失落，不明白林初跑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他。
到了第五天早上，程晚秋依然没在墙根下看到林初，他眉头深深蹙起，心头涌起几分不安，在陪奶奶买完菜后，他决定去找找林初。
桃园村不小，但是要在村子里找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也不难，只要问问人有没有看见就行了，程晚秋就跑去了巷子口的小卖部，问坐在柜台里的大爷有没有看到一个脏脏的小男孩。
大爷正在看电视，闻言看了眼程晚秋，“他爸爸回来了，挨打了。”
程晚秋听得心神一震，不可置信，“他爸爸打他？”
“你想找他？那你可能找不到，他挨打之后会躲起来，要躲个三四天，等到他爸爸出去了才会回来。”
程晚秋满脸震惊，“他还那么小……”
大爷面露些微怒色，“林有深死后肯定要下地狱，他会有报应的。”
程晚秋努力镇定心神，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点掩饰不住的轻颤，“你知道林初躲哪里去了吗？”
大爷摇了摇头，“应该是躲到村子外面。”
程晚秋转头就往村子外跑，大爷叫都叫不住，不过一转眼的功夫程晚秋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桃园村外的榕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几张凳子摆在树根边上。
他想找林初，但他跑到村口就失了方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看后，他整个人忽然定住了，下一秒就往那棵第一次见到林初的榕树后走去。
那棵大榕树后有一片茂盛的灌木丛，程晚秋眼尖地看到了那块的地上有一个津威的空瓶子。
程晚秋捡起那个空瓶子，望着面前的灌木丛，喊了一声，“林初！”
过了一会儿，灌木的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小小软软的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