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林初的声音好好的，程晚秋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拨开面前遮挡视野的灌木，费劲地踩在几乎长到他膝盖的杂草上，试图往林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林初，你在哪里？”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深处的灌木后冒出头来。
程晚秋一看见他，心里悬着的大石刚准备放下，下一秒却又在看清他现在的模样瞬间高高悬起。
只见林初那灰扑扑又脏兮兮的小脸上人中血迹斑斑，左脸又红又肿，像块馒头似的，肿得他的左眼都被挤得睁不开，只能打开一条可怜的眼缝。
他没有哭，瘦小的身影狼狈得不能再狼狈，站在都快和他一样高的杂草堆里，静静地看着程晚秋。
“林初……”
程晚秋看得心里难受，眉头紧蹙地朝他走过去，不算长的一小段路他走得并不轻松，但还是坚定地踩过刺人皮肤的杂草，拨开扫人脖子和眼睛的枝叶，走到林初面前半跪在地上，握着他的手臂凑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人中下的血迹大概是已经干了的鼻血没能擦掉，而他肿得厉害的左脸显然就是挨了一个巴掌。
程晚秋看得眼里不住露出心疼，想碰又不敢碰，声音干涩得发滞，“是不是爸爸打的？”
林初沉默地点头，表情不见委屈也没有难过。
“藏在这里怕被爸爸找到？”
林初又再点头。
程晚秋没有嫌他脏，低头握住他两只小小的手掌，“怎么不来找哥哥？哥哥没等到你很担心。”
林初看他低头也跟着低头，倒没挣扎不让程晚秋碰，但也没有说话，一声不吭。
“吃东西了吗？肚子饿不饿？”
林初软软地嗯了一声，回头指了一下身后，“哥哥给的。”
说完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转身继续往里面走，程晚秋只好跟在他后面，随着他踩过杂草拨开灌木，很快就看见了一个藏在杂草堆里的小小土地庙。
程晚秋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土地庙，比鸡窝大不了多少，里面摆着一个土地爷的泥塑像。
林初走到那个土地庙前，瘦小的身影一下就钻进去了，从里面扯出一个熟悉的袋子，是程晚秋第一次见面就送给他的那袋零食，已经差不多快吃完了。
看着那袋所剩无几的零食和眼前的土地庙，程晚秋满心复杂，“你就藏在这里？”
林初点点头，又把手里的袋子塞回去。
程晚秋直接走过去牵他，“跟哥哥走，你不能待在这里。”
林初摇头，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声音细细的，“不要，爸爸在家……”
“不回家，你来哥哥家，哥哥给你洗澡，给你买好吃的。”
林初还是摇头不肯，嘴里一直不要不要，但无奈他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挣脱不开。
程晚秋看他不肯，干脆俯身弯腰一把把人抱起来，惊讶地发现林初轻得不可思议，浑身上下好像还没二两肉。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人转身就走，“不要也得要，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万一被蛇咬了怎么办？”
出乎他意料的，林初一被他抱起来就听话了，也不说不要了，乖乖地就被他抱在怀里。
程晚秋原本还有些疑惑，走到外面才反应过来，林初长那么大很可能没有被人抱过的记忆，很可能对他来说他是这世上第一个抱起他的人。
想到这点，程晚秋心头漫开一片酸楚，把怀里小小的身体搂得更紧，“别怕，不会被爸爸发现的，哥哥在。”
小卖部的大爷从程晚秋跑开后就没再看电视，一直留心村口的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村口终于出现了程晚秋的身影，而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怀里还抱着团小小的东西。
大爷一直眯着眼看他，他原本以为程晚秋是抱了一只小狗回来，走近了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团脏污的小人。
程晚秋走到小卖部前对大爷笑了笑，“谢谢大爷，我找到他了。”
大爷很惊讶，“这么快就找到了？你上哪儿找的？”
程晚秋没说自己在哪找到的，只道：“他还太小了，不敢跑太远，就算要躲起来也一定就在附近。”
大爷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怀里的林初，从柜子上摆着的棒棒糖桶里拿了一根出来，递给了程晚秋。
程晚秋看得一愣，随即回过神轻声道：“林初，你回头看看。”
林初听话地回头，红肿着左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根糖，没有伸手接。
“没关系，拿吧。”
程晚秋这么说了，林初才慢慢地伸出手抓住那颗糖。
“你要说谢谢。”
林初捏着手里的糖低头嗫嚅，“……谢谢。”
大爷什么也没有说，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了小卖部。
程晚秋抱着林初回家，走到垂花门前时却忽然有些犹豫，担心奶奶会不高兴，也怕奶奶不让林初留下，可要他就这么丢下林初不管他也做不到。
思前想后，程晚秋低下头看着抱在怀里的人，林初眸子安静得像一面镜子，他好像看出了程晚秋的为难，把自己紧捏在手里的棒棒糖给了程晚秋，却什么也没有说。
程晚秋抿了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林初往怀里紧了紧，小心翼翼地贴在门边的墙上，悄悄探出一只眼睛看门里的情况。
程奶奶不在院子里，客厅门关着也看不到她是不是在里面看电视，厨房安安静静的也不像是有人。
过了一会儿，程晚秋探出一只脚埋进朱红的垂花门，轻手轻脚地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快速地往自己的房间走，走到门前一握到门把手就迅速地把自己连带怀里的人藏到门后面去。
直到进屋了程晚秋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抱着林初走向卫生间。
林初捏着糖不知所措地站在卫生间的瓷砖上，脚下踩着有些小了的拖鞋脏得和瓷砖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
程晚秋放了一盆热水准备给林初洗澡，帮他脱衣服的时候却发现他不光只是脸上有伤，那件宽大的脏衣服下，拳头大的青紫一块一块的，有些散了有些还没散，青黄的一块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最让程晚秋倒吸一口凉气的是林初的膝盖，两个小小的膝盖紫得发黑，上面满是干涸的血污，看得人心窝抽疼。
“你摔跤了吗？！”
林初摇头，“爸爸要我跪。”
程晚秋沉默了一会儿，用手里沾过热水的毛巾小心翼翼地给林初擦拭身体，避开伤口，表情凝重，“他不配被你叫爸爸。”
一个澡洗出了五六盆脏水才把林初从头到脚洗干净，他那头因为打结乱成一团的头发被程晚秋用剪刀剪掉了一些，洗发水打了四遍才洗出原本干净的黑发。
那粘着脏灰和血迹的小脸，程晚秋狠狠心用了点力气才擦出一张白净可爱的脸蛋，虽然左脸还是红肿的，但是看上去已经大变样了，他要是这个样子回家，林有深很可能都认不出来。
好不容易帮林初洗完澡，程晚秋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随手扯了条毛巾把人擦干净，从自己带来的衣服里找出一件T恤给他套上。
他的衣服对林初来说肯定是大了的，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又不可能让林初光着屁股，只好先穿他的。
看着干干净净坐在床上看着他的林初，程晚秋忽然油然而生一股骄傲和自豪，抬手揉了把林初的头发，很是纳闷，“明明长得那么可爱，怎么就没人疼你。”
林初没有什么反应，他看完程晚秋就开始低头看自己的手，看完手了再看看腿，可能是自己都不习惯自己的干净，还闻起来香喷喷的，他以前身上的味道都是很酸很臭，臭得村里的小孩都围着他丢石头，要他走开，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
“林初，现在哥哥要和你商量件事情。”
林初抬起干净精致的小脸看他。
程晚秋斟酌了一下该怎么说，“如果你回家去你爸爸要打你，我肯定不会让你回去的，但你在外面不敢回家你又会跑去那个土地庙，那个地方很危险，你不能去，我也不让你去。”
林初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除了小卖部的大爷，没有人知道你在我这里，那我就把你藏起来。”
林初听得小脑袋一歪，没有表情但就是能让感觉到他没听懂。
程晚秋低头撕开棒棒糖上包着的薄纸，把橘子味的糖果送到他嘴里，“你就待在哥哥的房间里，不会有人知道的，奶奶也不会知道，如果他承诺以后再也不打你骂你我就把你还回去，如果他不承诺，我就不还给他。”
说完程晚秋又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我去找药来给你擦，你就待在这里。”
林初很听话，他虽然没点头也没应，但等程晚秋出去了后又提着一个药箱回来，他还是坐在床上没动，也没试图爬下来。
程晚秋拿走药箱的事情怕被奶奶发现，只能赶着给他抹药，上双氧水和碘伏。
双氧水接触到伤口是会疼的，林初疼得忍不住缩腿，但下一秒又会乖乖把腿伸回来。
因为他的配合，程晚秋药上得很快，把药箱归置原位后刚想回房间却正好被从卧室里出来的程奶奶看见了。
“小秋，又要出去吗？”
“没有奶奶，我不出去。”
程奶奶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这几天你总到外面喂流浪猫，是不是孤单了没有人和你玩？”
程晚秋从来没和她说过自己在投喂林初的事，被误会了也不解释，只是摇头，“没有。”
但他这反应看在程奶奶眼里就是找不到人一起玩，孤单了不好意思说。
“可惜小源一放假就被他爸送到表哥家去补课了，不在村子里。”
“小源？”
“你还记得在市场遇到的，我让你叫声王伯的人吗？小源是他的儿子，岁数比你小一些。”
程晚秋听得有些惊讶，“这么小就要补课了？”
“是，他爸爸听人说孩子学习要从娃娃抓起……是了！我们小秋学习成绩也不差，每年都是年级第一，你来补课也不比他表哥差。”程奶奶说着脸上露出笑，“我这就去找小源爸说说，让他把小源接回来，你俩正好能做个伴。”
程奶奶罕见地露出风风火火的一面，说完竟是拉着程晚秋的手腕就要带他去王家，“走小秋，你和奶奶一起去。”
程晚秋拧不过程奶奶，又担心就这么走了林初一个人会害怕，想了想道：“奶奶，我想上个厕所。”
“那你快去，奶奶在门外等你。”
程晚秋转身就往房间走，打开门就看见林初还好好地坐在床上，姿势都不带换的。
看见程晚秋进来了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程晚秋向他解释了一下自己得出门一趟，他可以下床上厕所随便走走，但不要离开房间，看到林初点头了这才放心地出门。
程奶奶带着程晚秋去了王家，王伯和王伯母对他们很热情，还切了果盘招待他们，等程奶奶把来意一说，王伯母听得喜上眉梢，连口答应，还说过两天就能把人接回来。
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程奶奶的意料，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王伯笑得有些尴尬，解释了一下原因，自从他把儿子送过去后，原本每天认真写暑假作业的三好学生小表哥都被他带得到处疯玩无心学习，他正愁着要把孩子接回来。
程奶奶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程晚秋会被带得无心学习到处玩，她正愁程晚秋每天除了喂流浪猫就是看书写作业，玩都不会玩。
两家商量好后，程晚秋迫不及待的和奶奶回家，中午吃饭的时候特意多留了一碗饭，借着洗碗把没吃完的菜和肉拨到饭碗里，趁着奶奶在看电视，偷摸着把饭送进房间。
林初坐在地上抱着碗狼吞虎咽，程晚秋坐在一旁看得很担心，“林初，这碗可不能吃，勺子也不行。”
林初头都没有抬，大概是饿狠了，饭碗见底了还用勺子刮碗壁上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浪费。
程晚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肚子，果然鼓鼓的，转身抽了张纸巾给他擦嘴，“吃饱了吧？再吃下去你可能要消化不良了。”
林初打了个饱嗝，没说话。
程晚秋就像往房间里藏流浪猫流浪狗的小孩一样藏着林初，每天都往房间里送吃的送喝的，程奶奶愣是没发现家里多了个人。
如果林初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藏在程晚秋房间要不了半天外面就会有人到处找，可林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消失几天外面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
两天后，程晚秋找小卖部的大爷打听了林初家，还去看了眼，老旧房子的掉漆铁门关都懒得关，就这么大敞着，大白天屋子里一片漆黑，酒臭熏天，程晚秋站在门外都能看到地上散落的酒瓶子，但没看见林有深。
显然他那天打了林初以后孩子跑不见了他也没在意，估计之后又跑到外面找酒喝了。
程晚秋看得脸色凝重，越发坚定了要藏好林初的想法。
他从林初家回来后，没多久小源就被他爸爸带过来了，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胖乎乎的，手和脚浑身上下哪哪都肉肉的，和林初完全是两个极端。
小源一脸不情不愿地跟程晚秋问好，还做了个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王晋源，最喜欢的事情是吃肉，最讨厌的事情是上学和写作业。
说完就被他爸抓着手臂狠拍屁股。
小源半真半假地唉哟叫疼还假哭，闹腾得像个胖猴子。
程晚秋一看见这么个孩子就觉得头疼，他很担心他的秘密会被这个小源传出去。
被爸爸揍了一顿后，小源明显老实多了，抹着两滴眼泪保证自己会好好学习，王伯这才离开。
程奶奶给小源塞了一罐水果糖，让他听话，跟小秋哥哥好好写作业。
小源一手练习册一手水果糖，终于是破涕为笑了。
等程奶奶走后，程晚秋低头看着小胖墩，“小源，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我有一个秘密藏在房间里，你要答应我你进去看见了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爸爸妈妈。”
小源仰着胖脸看他，“我有什么好处？”
程晚秋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你答应我，这一百块钱就给你。”
小源圆圆的眼睛瞬间亮了，“好！反悔的人长大了娶林初！”
程晚秋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说什么？”
小源一脸为难地挠挠头，“小秋哥不认识林初吗？就是村子里那个又脏又臭的小孩，没人喜欢他，他妈妈不要他了，他爸爸也讨厌他，我们都不和他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