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阇崛山的春日到了。
那罗耶正在禅定，伏䶮闲来无事，嘴里叼着一个狗尾巴草，手指逗弄一只草丛里的小刺猬。
一缕清风吹过，拂过那罗耶的衣袍，将他的衣袍领口拉低了一寸。
那罗耶许是不觉，仍在阖目禅定。
伏䶮把小刺猬攒成一个球，顺着草丛往那罗耶的方向滚，刺猬被滚晕了，挣扎着四条小短腿，倒在那罗耶的衣袍上。
伏䶮顺着一抬头，窥见一抹白，目光就定住不动了。
忽然间安静极了，轻风掠过草尖，小刺猬还晕在那罗耶衣袍上装死。
伏䶮无所事事地嚼着狗尾巴草，抬着下颌，眼眸漫不经意，却又直勾勾地盯着。
约莫过了半刻钟，那罗耶终于睁眼，眸中看似古井无波，又多了些责备。
伏䶮见他睁眼，粲齿笑了，打量那罗耶白里微微透红的脖颈和胸膛，问：“你热吗？”
那罗耶道：“不要闹。”
伏䶮没有收起这把戏，反是把空气变得更热了，连草都被这股热气波压得低了头，说：“我就是想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
那罗耶没有答话，他被风拉低的领口中，隐约露出一截嶙峋的龙角。
伏䶮俯身靠近几分，径直将他的佛衣拉开了，果然，一条栩栩如生的黑龙蛰伏在胸膛，龙睛炯然，如同活过来了般。
“这个刺青，你几时刺下的？”
“在断情境的时候。”
伏䶮垂眸端量那刺青，刺得实在精细，连颈间那一抹银白逆鳞都借肤色还原了出来。可惜不待他看多久，那罗耶就将衣袍重新拢好了。
“断情境是什么地方？”
“斩断执念的地方。”
“那罗耶，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
“嗯？”
“你。”
伏䶮笑了，靠近他：“我？何时起的执念，因何起的执念，怎么从不讲与我听听？”
西荒的那一场雪是怎么下的，耆阇崛山的几百个日日夜夜是如何度过的，他们自是心知肚明。不过，伏䶮还是有一点没想明白，那罗耶当初为何会注意到他？就因为他作恶多端？
“你怎么认识我的？”
“在你成魔之前，我曾听过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伏䶮一怔，隐约想起来在很久以前，魔炁还没有完全侵啮他，他以为天地只有西荒那么大，寂寥如斯，于是就喜欢对着自己碎碎念，难道这些话全被那罗耶听去了？
伏䶮的脸忽然臊了，不确定地问：“我那时都说了些什么？”
那罗耶轻笑：“你说了很多叽里咕噜的话。”
伏䶮侥幸：“你没听懂就好。”
那罗耶道：“也有听懂几句话。”
“什么话？”
“你喊疼，说你很孤独。”
伏䶮沉默了一下，又靠近他半寸，问：“还有呢？”
“你还说，救救我吧。”
伏䶮愕然，不相信地问：“我说的？”
“嗯。”
伏䶮的脑海里忽然回现很多东西，西荒的幽暗，魔炁的嘈杂，碎裂的磐石，以及狂妄行恶的千年。
那时浑浑噩噩的他，内心充满迷惘，不慎坠入罪渊，以为自己将要命终于此，却在最后阖眼的一刹那，窥见了一抹金色。
原来这一抹金色，是听他呼唤，为他而来。
伏䶮感动，由衷道：“谢谢。”
那罗耶看着伏䶮，眸色复杂，也对伏䶮道了一声：“谢谢。”
伏䶮一怔，那罗耶是在谢他什么呢，谢他在凡尘的几世相护？谢他归还了那颗佛心？还是谢他最终回头见岸，皈依了那罗耶？
他摸着下巴一琢磨，虽然是他害得那罗耶轮回在先，可如果没有他，那罗耶在尘世就是一棵可怜的小草，前五世没有修为，谁都能过来把他踩死，光凭这一点，横竖也是该谢谢自己。
伏䶮内心被那罗耶这一声谢说得飘飘然，正要得寸进尺，趁机讨点儿什么，就听那罗耶又道。
“对了，那个时候，你还很喜欢哼歌。”
伏䶮的笑僵在嘴角，他知道自己五音不全，唱歌是很难听的。
那罗耶还要再说些什么，伏䶮忽地抬手一拦，道。
“停，往事随风，休要再提！”
那罗耶笑了。
伏䶮的金睛瞥向那罗耶，看到那罗耶眼中的笑意，想到那佛衣之下的刺青，心头发热，道：“春日正好，要不要出去转一转？”
那罗耶眼中默许，伏䶮转而化为一条声势威猛的黑龙，龙身庞然崎岖，惊起一众鸟雀，也惊醒了躺倒在那罗耶衣袍上的小刺猬。
只见黑龙的金睛烨然，唇角似笑，随即御风一腾身，恣意遨向天际。
那罗耶起身，看着黑龙在云间嬉游的身影，足尖顿地，月白衣袍鼓动，轻快地随着黑龙而去。
……
一抹佛光掠过天际，伏䶮一回首，果然看到那罗耶的身影，悬于空中，如一轮高悬的月。
伏䶮朗笑，绕着那罗耶打了个转儿，道：“上来，本祖宗载你一程。”
那罗耶坐在黑龙身上，黑龙载着他，飞腾得快如流星，穿过云，跃过日，逐过风，亦掠过他们曾经共同执迷的娑婆尘世。
娑婆尘世的月，在他们眼中，正在阴晴圆缺快速地变幻着，恰如同无常的世间。
伏䶮低首眺望尘世，山河锦绣，州土寥廓，仿佛还闻得到记忆中的渺渺炊烟。
他载着那罗耶，掠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最后，停在了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西荒。
西荒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样幽暗，这些年来，伏䶮一块块地把碎裂残缺的磐石全都挪开了。
温暖春光照了进来，和熙春风也吹了进来，如今的西荒，已是春暖花开。数里芳草青青，应风而动，泛着泥土的气息，他记得这块以前是很大的裂缝，现在也被泥土风沙给填平了。
伏䶮落在西荒的草丛里，慵懒地盘成了一大圈，清风轻轻地拂过他漂亮的鳞。
那罗耶坐在他的身旁，他把下颌搭在那罗耶的腿上，那罗耶轻拢他的脖颈，他闻到了淡淡的佛香。
“那罗耶。”
“嗯？”
“尘世虽苦，好在不孤独。”
那罗耶没有说话，眸中却很温柔。
伏䶮枕着那罗耶，吹着春风，伴着西荒古老的安全感，感到无比惬意，没过多久，安稳地陷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