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芽冒头,远看延绵一层嫩青,覆在黄土上。倏忽,传来嗒嗒声,银色马蹄铁踏在新生野草上,扬起一阵尘土。
“看好!”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骑着一匹白马,长长的云发浮飏,白马的四蹄生风,生猛地掠过大地初生的春。
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持着竹杖,勾着草地上一个竹编的球,将那竹球用力一击,竹球旋转着飞驰到空中去。
“小叶子!接球!”冷月环萧飒地卷缰勒马,白马的两个前蹄腾空,马儿发出一声嘶鸣。
空中的竹球朝着凌烨子的方向飞驰,半道儿被一阵突来猛风卷走,冷不丁转了向,朝着远处的花惊云而去。
竹球无端飞向花惊云,冷月环却骂起另一个人:“风贼!你用法术!你耍赖皮!”
风殊绝坐在马上朗笑,毫无惭愧,流氓道:“小雀儿不争不抢,连竹球都没摸过,输了可要挨罚,不如我耍个赖,好代他挨罚了!”
冷月环道:“护着,护着,不知你究竟是在养仙凤,还是在养小媳妇?”
花惊云屈身将竹球拦下,风中传来冷月环的调侃,身形一僵,垂落雪发挡住了赧然面色。
“既是养那饮露水的小仙凤,也是养我一眼相中的小媳……啊!”
风殊绝大言不惭的话还没说完,花惊云手中的竹球就携着厉风飞来,无情砸中风殊绝肚子,拦住了他嘴里最后一字。
“哈哈哈哈哈!活该!”冷月环大笑,余光瞥见不远处倒挂的沙漏,惊道,“糟啦!要到时了!”
风殊绝道:“看来是我快赢了!”
他的话音刚落,雪影如鸿,风殊绝的掌下一麻,怀中竹球已被剑柄击了出去,正正好好朝着冷月环直飞。
风殊绝视线追着那道影,瞥见自动归匣的云华剑,以及骑马捻诀的凌烨子。
风殊绝惊讶:“烽火为美人,千金博笑颜,原来青霄宗的掌门也不免俗,也来破矩!”
凌烨子道:“已不是掌门了。”
冷月环道:“既然规矩成了摆设,这一场马球胜负,姑且各凭本事!”
说罢,她纵马向着竹球疾驰,春风牵曳她飘摇的玉色衣摆,藕臂一抻,欲将驰来的竹球纳入手中。
风殊绝故技重施,将风向一拐,竹球在空中晃了一圈,朝上飞去,从冷月环的指尖擦过。
冷月环柳眉一蹙,策马朝竹球追去。眼见竹球要从高空掉落,冷月环起身一踏马背,伸手接竹球。风殊绝当即弃马,亦跃身去抢那竹球,花惊云离那竹球也近,便也纵身而抢。
就在此时,一抹赤色如飞火,快得教人瞧不清身形,竹球上的铃铛响得清脆剧烈,转眼,空中的竹球已是无影无踪。
冷月环落在地上,回首看去。伏䶮手里晃着那个竹球,自己并未备马,倒坐在和尚的马上。
他的后背靠着和尚,一条腿垂着,一条腿屈着在马背上,形态放诞,笑得春风得意,金眸自在撩人。
冷月环再看沙漏,恰好漏尽最后一缕沙。
“你一直在树下睡觉,我还当你不玩呢。”冷月环愤愤。
“谁说我不玩,我睡醒了就玩儿。”伏䶮无赖。
和尚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刚才那一场马球,和尚始终不争,伏䶮过去抢了,他才默然地骑马追过去,也是心有灵犀,容得伏䶮耍了这么一出帅,稳稳坐在他的背后。
“现在是我赢了,什么奖赏,什么惩罚?”伏䶮用指尖拨着竹球,心情大好。
冷月环道:“奖赏就写在那边木板上,你去掀开来看看。”
伏䶮下马,走到沙漏旁边,看见地上倒扣着一个木板,于是掀开来看。
木板上的字,练出了几抹风骨、却还是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冷月环写的。
伏䶮定睛一看。
第一行写的是惩罚,未曾摸球、坏规矩者,此局免罪。
第二行写的是奖赏,赢球之人,天选之子,重重大奖,赏赐清扫竹楼。
“没写反吗?”伏䶮纳闷。
“没有啊。”
“……嗯?”伏䶮疑惑地哼声。
“……嗯!”冷月环笑应。
伏䶮抬头,看见每个人都在笑,风殊绝和冷月环笑得最忘形。
原来他被演了!
冷月环哈哈大笑:“谁叫你只顾着睡觉,懒得像头猪,一上午了,动也不动一下!”
伏䶮无言,木板碎成两半在手中。
清扫竹楼。所谓竹楼,就是冷月环与江素问的新家,二人成婚后,一直隐居世外。几人偶有小聚,通常都是来此处。
“快去,快去,除尘的物什就在二楼!”冷月环催道。
伏䶮自认倒霉,往着竹楼里去了。
一上二楼,他确是看到了一盆清水,一块布帛,一把扫帚。他的视线再转,竹架上竟还有一排好酒呢。他做了一番内心斗争,才慢慢地将布帛用水沾湿,心想,自己境界都这么高了,竟然还要打扫一个竹楼。
楼外吵吵闹闹,不知又玩起了什么,伏䶮心中不平,把身子探出窗外,道。
“喂!”
冷月环被吓得跳起来,将脚边的东西踢开,转过身道:“好好扫你的楼,忽然叫嚷什么?”
伏䶮指着她旁边道:“让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秃驴上来!”
冷月环与和尚对视一眼,笑了:“阿池快去,这里我们来,你自求多福。”
和尚颔首,往着竹楼去了。
伏䶮早就在二楼等着,听到脚步声,看到来者,将手里的东西一扔,落进和尚的怀里。
随后,他躺在一张吊床里,晃着腿,赖道:“快点儿,快点儿,你好好干,我会陪着你的。”
和尚接住伏䶮扔来的东西,也无微词。
这一次,那罗耶与伏䶮是用草编的小人儿进的娑婆尘世,草比纸结实,还有韧性,也不必怕火怕水。
入了尘世,他们仍是和尚与狐妖模样。
九世历尽,伏䶮体悟了世间无常、世事难料,啼野的湮灭让他难以释怀,昏沉的虞渊城竟是他们的最后一段好时光。去者不可追,往后与天同寿的岁月里,伏䶮唯有慢慢地咀嚼这些过去。
不过,来者当惜取,娑婆尘世中到来的每一段缘分,后来的冷月环、花惊云、江素问、风殊绝等朋友,自是伏䶮当下最为珍惜的。
因此,他会时不时地再来娑婆尘世,与尘世友人一聚。
“和尚。”
和尚在擦拭清竹书案的手停了,问:“嗯?”
伏䶮坐起来:“所谓不生不灭,就真的再也不灭了吗?”
和尚答:“不是。”
“怎么说?”
“永无生灭变迁的是法,心中向法,所以法身恒常永驻。有一天你不再需要这个法,则可以生灭,放下已拥有的,重返世间。”
伏䶮若有所思,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在想别的。他的目光落在和尚的手上,看到那根熟悉的红绳,这东西他在相思海里还给了和尚,可是和尚没有扔,是否代表和尚还在牵挂?
他道:“我从来没有皈依法,我皈依的只有你。”
和尚握着湿布帛的手捏紧了。
这句话,伏䶮未曾告诉那罗耶,那罗耶是第一次知道。
那罗耶成佛是为了渡伏䶮一人,伏䶮入梵天是皈依了那罗耶一人。
那么,千千万万世以后,二人心念有所变化,将否忽有一日,决意舍弃永生,重返尘世?
有没有这样的一天。
伏䶮不知,那罗耶也不知。
可以知道的是,他们不必再负罪而往,而是真正地一世世相伴到老。
因果缠缚,无人能把他们分开。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然黑了,岑寂萧瑟。
竹楼之外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安静。
伏䶮在黄昏时小憩了一觉,睁眼时看到和尚在他身边。
他的心中暖热,从竹架上取了一坛酒,揭开来喝,想着冷月环又去哪儿野了。
就于此时,外面传来冷月环的声音。
“伏䶮,看这边!看窗外!”
伏䶮闻声侧目,手中还懒散提着酒。
外面倏地惊响,划破岑寂,一支烂漫烟花在他的视野里绽开,随后,盛大烟花接连冲向黑暗,烫穿夜色,流光落在他的眼眸。
冷月环站在竹楼外的夜幕下,道:“火狐狸,也许你早就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说的十三万年,实在太遥远啦,哪儿晓得你当初是怎么冒出来的一条黑龙?可是,几千年前的今时今刻,是你在霞川出生的时刻,你忘了,我还替你记得!管你究竟是佛是魔,你都是霞川的那只最好的火狐狸!”
烟火仍未黯淡,如一场初春落下的花雨,亦如满天跳动的明珠,比星辰更为璀璨。
伏䶮愣怔在窗前,看到璀璨烟火下,是他最熟悉的几个朋友。
那罗耶在他旁边,他察觉到那罗耶的气息,转头看向那罗耶。
那罗耶忽而低首吻他,仍是那般轻柔细缓,与几千年前忘尘山上的吻一样,温热缱绻,令人神魂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