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万年以前,在天地之间,有一神山,巅通天衢,名曰凤蛊。
此山无根,悬于万仞之空,日出时犹如金山,万道明光直射峰群,周环云气长凝,亘古不流。
人们称这座悬在空中的山为天日神山。相传天神东君就住在此山中,只要能攀上此神山,无论是人是兽,皆可拜入天神东君门下。
啼野离开无问天时,魔界众生已然尊他为祖。
千万魔族对他俯首称臣,他置若罔闻,众生黑压压地跪满了封神道的两侧,他视若无睹,他就那样直挺挺地沿着封神道,在错杂目光中,一直走出了魔界。
阳光照在他身上,灼热如烧,啼野抬头看向骄阳,双眼感到刺痛。万物在太阳照耀下,野蛮生长,生生不息,花会开,鸟会啼,人族开垦田地。
如果太阳落山了,黑夜就会到来。
啼野就是黑夜,是阴寒难捱,可杀万物的夜。
天地微渺,了无生趣,啼野走遍了大地的每个角落。
他从来不与人说话,亦从来不停留。市井楼台,佳人稚子,月夕花晨,世间美好万千,没有任何一样事物留得住他。
无人知晓他的姓名,无人知晓他来自何方。他们只见过一个肃杀的人,身穿黑衣,在山川市井中孤身而行,光天化日之下,阳光似乎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的眼眸阴寒,没有杀意,却教人胆颤。
上万年里,他都在这天地之间到处游荡,漫无目的。有一天,他终于停下脚步,抬首望,灿烂凤蛊就悬在天上。
众生皆说天日就是神,掌控万物生死,运作万物法则。啼野也有一套法则,天不容,地亦不容,他也想到天日神山对着天日问上一问,为何不容。
世人攀上凤蛊,需要千辛万苦,啼野仅耗了俯仰的功夫,就到山前。
为他开门的,是一只三色的野山猫,摔死了五世,才终于攀到这凤蛊山上。他站在学院门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野山猫。
“是谁来了?”
“师哥,是一位面生的人。”
问话的是东君门下最出色的学生,名为将欲行,极具天资,门中皆崇他敬他。
将欲行第一次见啼野,见到门外站着一个黑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墨眸阴寒至极,下颌微抬,倨傲模样。
“你是来拜师的?”野山猫问他。
来者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呀?”野山猫又问。
“让他进来罢。”将欲行道。
啼野来到凤蛊,东君一眼识出这是魔,大魔。
他的魂体每寸皆是妄是毒,换胎剔骨亦除不尽他污浊。
那日起,凤蛊中多了一个师弟,独来独往,几乎不与人说话,也没人与他说话。
“师哥,那个叫啼野的好厉害,从来不听课,可是好像什么都会。”有人对将欲行说。
将欲行侧头看过,啼野正坐在长廊间,掌中比量着一把漆黑的剑,似是好奇。
斜阳照在他的身上,他衣上却好似有散不尽的寒,覆着世人看不见的霜。
身为师哥,将欲行走到他面前,主动问:“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顿,说:“剑名?”
“每一把剑都会有名字。”
“它不需要名字。”
“为何?”
“不是我的剑,何必取名。”
“给了你,就是你的剑。”
“我从来不用剑。”
“不用,也是你的剑,可倘若你不取名,就无人知道那是你的剑。”
“……”
啼野沉默,不再理会他。
将欲行以为这个人油盐不进,根本没听进去半个字,便也作罢。
十余日后,群生修习剑道,将欲行再次看到了那把黑色的剑。剑冢之中,每人皆刻苦习剑,渴望来日有所大成,唯独那把剑仍未出鞘,摆在石台上,鞘上刻着两个字:孤游。
2.
一千多日之后,凤蛊百年一度的万物庆宴。
来凤蛊拜师者,遍布八方,皆为长生而来,脱离死痛苦海。拜师后则有所立志,或庇佑万海太平,或飞升更新天地,大家所求殊途同归,为万物,为天下,无比珍惜在凤蛊相遇的缘分,就连经过凤蛊的风,都仿佛吹着浩然之气。
庆宴之日,不必习课,人族与兽族情同手足,满是欢声笑语。筵席开设在濯剑池边上,濯剑池并非一个池,而是一个活的湖泊,不知从何发源,不知流向何处。
一只九尾狐坐在水边,已学会了化形术,还不精湛,变成了人却留下了耳和尾。一只不会化形的驰狼贱贱地靠近,伸爪要撩那九尾狐的头发,嘴里说:“我来看看,你头上长狐耳,两边还会不会长人耳,是不是个四耳狐?”
九尾狐一把打掉驰狼的爪,骂:“滚。”
驰狼说:“凶甚么,九尾巴,以后我也会化形,也要出师,你想立妖界,怎么少得了我?”
九尾狐又说:“白眼儿狼,我指望你?”
驰狼叫道:“眼白天生,由不得我,你是偏见。”他看见将欲行抱了一把琴来,亲切道,“将师哥,你瞅,九尾巴这个无情种。”
将欲行但笑,九尾狐和驰狼斗嘴也不是第一天。他环顾周围,诸位三两成群聊得且欢,远处的大金鹏和一个人族喝得醉醺醺,酒酣兴起,大声展露歌喉,唱得在场的都龇牙咧嘴。
将欲行说:“怎么少了一个人?”
驰狼问:“少了谁?”
九尾狐道:“少了那个新来的。”
驰狼说:“一千多天了,从没人跟他说过话。”
将欲行又问:“为何不叫他来?”
路过的玄鸟插话进来:“他看着阴沉沉的,怎么敢叫?”
将欲行抬头,说:“无妨,我去一趟。”
啼野坐在濯剑池对岸的山岗上,天黑,盖了他的身影。他的掌中魔炁窜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濯剑池的盛况。
忽然,他收手回首,看到一人朝他走来。那人容止闲雅,形似鹤,步似走在春冰上。来者是上次问他剑名的人,啼野不知他的名讳,但知晓他在修道榜上是第一。
对方见他衣衫单薄,先问:“坐在这里,冷不冷?”
冷。
又如何?
将欲行没有提起万物庆典,啼野既然独自坐在这里,定是不想去,他道:“我从没在这角度看过濯剑池,山坡光秃秃,竟然冷清。”
“……”
他又道:“凤蛊离天空这么近,却也有光照不到、花开不了的地方。”
“……”
“如果有一种花,不必受日光拂照,也能盛开,会有多好。”
“……”
将欲行一直自说自话,啼野不应,他也不因此羞恼,再道:“我叫将欲行,其他人习惯唤我师哥,你若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啼野终于开口:“你喜好自说自话?”
将欲行笑笑,反问:“你不是也听进去了吗?”
啼野打量将欲行,此人温润,笑如春风,十足是个君子。可啼野是个魔,他一接近将欲行,就觉出了对方身上浓浓的恨。
啼野没接他的话,提着剑往外走去。
将欲行无声瞥向啼野的剑,剑鞘黑沉,凤蛊当中多数以剑入道,却从未见过啼野的剑锋出鞘。
又过百日,到了考试之期,先考的是剑术。
毋庸置疑,将欲行又是剑术中的第一。野山猫作为记成绩的小学徒,爪子里握着笔管,吆喝道:“将师哥第无数次登顶!还有嘛?还有来问剑的不?”
台下喧喧嚷嚷,却无人登台。
将欲行负剑抱手,谦和含笑,正欲退场。
倏地一把剑从天而降,立于将欲行三尺之外。将欲行垂眸,一眼认出了这一把剑,来得寒气逼人。
果不其然,那把剑的主人登上试剑台,按着规矩施了一礼,在一众惊奇声中缓缓说道。
“我来问剑。”
他的措辞一顿,眼芒掠过将欲行,补了二字。
“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