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行输了剑。
啼野的一声师哥,像是叫到了他的命门。那一场问剑,他竟然节节败退。
什么剑道、剑诀,他忽而忘了七八成,心底独剩一叹。
好快的剑,好惊艳的人!
野山猫震惊地记下将欲行败剑,那一场问剑却仅是序幕,往后几场考试,啼野逐一拔走了将欲行的每个头筹。
从此,修道榜上首位易主,啼野的名声大噪。
不过,啼野唯独有一场比试,不仅没有赢过将欲行,还是倒数第一。
那是一场诗画考试,只需画一幅山水,赋一首诗。将欲行的才情出类拔萃,诗画亦宛如春风。
啼野在天地之间游荡了一万年,却画不出当中的任何一座山,写不出任何一句诗。
最后,他交的是一张涂满了墨的纸。
后来,就有了这样的传称。
笔底春风将欲行,风刀霜剑啼野。
榜单出来后,一群人和动物围在啼野身边。头顶上有扑腾的鸟,树上有吃香蕉的猴儿,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啼野好兄弟,你的剑术如此厉害,以前拜过别的师么?”
“那个化身术,你怎么一下子就会了?”
“还有还有,你以前是哪里人?我听野山猫说,你爬上凤蛊时,浑身毫发无损,甚至连喘都没有喘一下!你是如何做到的?”
啼野站在众人关注的中央,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的身姿挺拔,个子又高,显得鹤立鸡群。
他略微低着头,即使说话也言简意赅。他的唇角始终挂着笑,只是那笑和常人笑起来不同,很是寒冷,还有些漫不经心。
将欲行从东君的屋中出来,怀中捧着一摞书。
啼野注意到他出来,目光一抬,远远地落在他身上。将欲行像是有感应,对上他的视线,温和地对他笑了一下。
啼野的视线无声跟着他,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
夜里,皓月千里,濯剑池亦倒映着月辉。
一个身影在池边独自练剑,那人的剑招分明已经臻于完美,却仍然在不厌其烦地练剑。
他练得如此专注,以至于没发现树上还有一个人。
“师哥,这么晚了还不睡。”啼野在树上看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开口。
将欲行抬头,在黑漆漆的树枝之间,看到了躺在树上的啼野。
他怔了怔,不提练剑的事,只道:“我一向少眠,你怎么在这里?”
啼野从树上一跃而下,道:“师哥少眠,而我睡与不睡,都一样。”
“不睡怎么成?”
“成的,在我身上什么都成。”
将欲行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缓笑:“师弟深藏不露,师哥惭愧。”
啼野看向月色下的濯剑池,道:“我听说这濯剑池深百八十丈,池底有一颗金色明珠,是真的?”
“有没有一颗金色明珠,我也不知道,大家总喜欢传这种无聊的闲话。不过,这濯剑池确是很深,数十丈深定然有的,师弟平日多加小心,莫跌了进去。”
将欲行在说的时候,啼野已然解了发绳。
“你要做甚么?”
“我想看看,大家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脱去妨碍行动的外袍,束身长衣落在地上。
夜里来了一只黑蝶,落在他的手背,他一抬手,黑蝶又振翅飞了起来。
将欲行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见他脱了外衣,只剩一层单薄的素色中衣。
啼野走到濯剑池前,月色照拂在他面容上。
将欲行才明白他要做甚么疯狂的事,想阻拦他,但是来不及了,下一秒,啼野展开双臂,咚地一声坠入濯剑池里。
唯有那只黑蝶,仍在岸边翩飞。
将欲行登时脸色大变,震惊地看向濯剑池,平静的池面漾起层层涟漪,又恢复平静。
疯了。
一定是疯了。
他眼睁睁地看一个活人跳进去,顿生慌乱,握着剑的手紧到发颤,掌心出汗。在岸上踌躇了一阵之后,他把剑放在草丛中,只得也开始脱衣、解发绳。
就在此时,濯剑池的水面又起了涟漪,好似暗流在涌。
将欲行看向水面,发觉水中出现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立刻蹲下身,想抓住那道人影。
人影离他越来越近,轮廓亦越来越清晰,清凉的水声涌动在耳畔。
转瞬,水里跃出一个人,伏在岸前。
那人的黑发湿透,贴在颈上,素色中衣已然透明,月色下可以看到他的胸膛。对方半身泡在水里,肤色冷白。
啼野仰头看向将欲行,发现将欲行已解了发、脱了衣,忽地笑了,像是一个蛊惑世间的鲛人。
将欲行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简直怀疑眼前是人是鬼。
啼野张开嘴,把嘴里的金色明珠吐出来,笑容很轻,重复道:“师哥,我说了,在我身上甚么都成。”
“你……”将欲行欲言又止,他哑了哑,伸出手,“你先上来再说。”
啼野抓着他的手上了岸,那手无比的凉,比濯剑池的水还凉。
将欲行握到了他的手,才确认这是真的啼野。对方当着他的面跳进水里,又当着他的面游上来,还取到了水底的明珠,一切虚幻得就像梦一样。
啼野坐在草地里,晾着头发,把玩着那颗取上来的金色明珠。
“原来,那些闲话不是假的。”
“真的假的,有甚么关系?”
啼野把明珠抛给将欲行,说:“送给你,师哥。”
将欲行接住明珠,明珠在掌心灿灿发光,照亮了他愣怔的神情。
“以前有人送过师哥东西吗?”
“……有。”
啼野道:“我没有。”
将欲行惊讶地看他。
啼野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失落,也没有伤悲。
将欲行问:“你喜欢甚么?我送给你。”
啼野说:“可惜,我甚么都不喜欢。”
将欲行想到了啼野的那幅画,考题是天地之景,啼野作的画上却涂满了墨汁。
啼野甩了一下额前头发的水,动作像将欲行以前养过的狗那样。
“既然水底真的有一颗明珠。”啼野问,“那些人还说过师哥在来凤蛊之前,被杀了满门,五千余人,无一活口,也是真的?”
将欲行的神情一顿,握住了那颗明珠,金光忽然暗了下去。
“要登凤蛊无异于登天,爬上来的没有平庸之辈。人也好,兽也好,有的用了几辈子才到这里,师哥不仅是第一个登上这里的,还是最快的那个。支撑着这些人爬上这里的,有的是大欲,有的是大贪,师哥呢,支撑着你的是什么?”
将欲行淡笑:“你误解他们了,他们登上凤蛊,是仰慕东君之名,寻神求道,我亦是如此。”
啼野置若罔闻,问:“师哥,你每个夜里睡得好么?”
将欲行没有回答。
“你的母亲被人活活剥了一张皮。”
将欲行的气息停了几秒,才道:“你刚来凤蛊的时候惜字如金,怎么现在连别人的故事都好奇了。”
啼野与东君曾经有过一场对话。
东君说,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着一颗生猛跳动的心。也许你看不起那区区一颗会跳的心,但那是你在这世间唯一无法得到的东西。
啼野不以为然,他可以把这里所有人的心都掏出来。
东君却说,你掏出来,心就不跳了。
啼野陷入沉默。
最后东君说,你执意想得到一个答案,不如先得到一个人的真心。
但是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伤害这里的人,否则凤蛊将是你永远无法踏入的地方。
两个人本是靠树坐着,啼野此时支起上身,手臂扶着树干,低头去看将欲行,仿佛认真地问。
“那么我送给师哥的东西,师哥真心喜欢么?”
将欲行抬头,对上了啼野的眼眸。
那是一双阴寒至极的眸,当中藏着一个疯狂的、捉摸不透的灵魂。但是这股寒冷、这种疯狂、这样的捉摸不透,却对将欲行产生了致命的蛊惑力。
他听见自己假装从容的声音。
“真心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