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我听到抽屉翻动的声音,睁开眼看到母亲正蹲在我房间里,举着一把光线微弱的迷你手电筒,脑袋不断地向柜子里探入。
我眯着眼有些疲倦,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确信今晚再也无法入眠。等过了几分钟,母亲仍旧没离开,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她一声。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小声让我什么都别管,继续睡。
看来这么多年,她依然没记住我是睡眠浅的体质。
我躺在床上,揉了揉发痛的头,问她在找什么。
她不理会我。不过半晌过后,她仍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只好低声询问我:“你那块表呢?”
我明知故问道:“哪块?”
她说:“前几年买的,白的。”
我沉默了几秒,说:“你先告诉我要卖了做什么。”
黑暗里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我继续问:“是你自己留着,还是我爸要的?”
“不给他。”
我把眼睛闭上,告诉她放在了台灯后面,她临走前不忘再次向我确认腕表是否崭新。那是我十五岁那年她送我的生日礼物,几乎没戴过,保存在盒子里,我偶尔才会拿起来看看。
最近半年来,父母都分别变卖了一些贵重的东西,书柜里原先陈列的收藏品所剩无几。让我觉得比较好笑的是,他们一直都瞒着彼此,同时又怀疑对方,直到家里值钱的玩意越来越少,他们便心照不宣地把目标转向了我。
不过我也没什么重要的物品,随便他们拿就是了,更何况其中大部分本来就是他们给予我的。
转天上学,我头昏昏沉沉的,却也没什么困意。
我给昨晚的练习试卷写上班级姓名,笔尖抬起的刹那,旁边的人影忽然把试卷抽起,闪走了。不用抬头我也知道那是池钰,他明明成绩不差,但每次写完作业都要按照我的答案校对一遍。
之前,我想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平时待人的态度足够友好,才导致他越来越得寸进尺。后来发现,他的自来熟体现在方方面面,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哪怕我对他非常冷淡,他还是会擅自把我当成朋友。
坦白讲,我非常不擅长和这类过于热情的人来往,池钰经常把握不好分寸,甚至跟我形影不离。我一直搞不懂全班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挑中我当同伴。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池钰叫了几个朋友一起去打游戏。最近我也懒得拒绝他的各种邀请了,至少我不用太早回去面对疑心病太重的母亲。
然而池钰去网吧却沉迷起了单机游戏,其他人只好各自玩些别的。这种毫无互动的尴尬气氛对于我来说正好,我不用再耐着性子参与他们的吵闹了。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池钰的女朋友,听说他们从小相识,感情深厚。我见过她几次,看得出她对游戏一窍不通,但她还是会陪在池钰身边,时不时夸他厉害,十分会满足池钰那点大男子主义的心理。
母亲以前跟我说,人一旦爱上另一个人,就是给了对方随心所欲伤害自己的权利。虽然我一直认为她这辈子愚蠢透顶,但这句话我却不会怀疑。每当我看到池钰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我都不自觉地替他们猜测,有朝一日到底谁先喜新厌旧。
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池钰在看老板给的晚间报纸,其中一个版面新闻提及了他父亲的那支警队,和他们最近侦破的藏毒案。他兴高采烈地拿过来给我们看,仿佛功勋全都归他一样。
池钰一直都很崇拜他爸爸,经常会给我讲他的那些英勇经历。准确地说,池钰经常会给我讲很多人的事,除了他爸爸,他女朋友,更多的时候都在聊他弟弟。
或许是因为同龄人都是独生子女,池钰在这件事上有不小的优越感,他不是家里的儿子,而是哥哥,听起来就多了份责任。
他给我看过他弟弟的照片(他拿出来的时候,我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人随身揣着一张6寸相片),我不得不忍住对小孩子的厌恶,笑着夸了句可爱。
晚上我回家,父亲的车没停在外面,看来今晚依旧没回来,也有可能是连车也卖掉了,毕竟他越来越需要钱。
我按门铃,等待母亲出来迎接。按了几下里面好像都没有动静,我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回应。她晚上从不出门,多年如此,因为怕黑。而且地毯下的钥匙还在,证明她没离开家。
今天的这点反常让我思维有些迟钝,我捡起地上的钥匙,插入锁眼,转动。
打开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她在家的时候会一直把门反锁上,我平时只能等她解锁开门。但现在她人不知所踪,离开也没带走钥匙。
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尽可能让每个角落都被光覆盖。我去她的卧室寻找她平时的贴身用品,都还在,没有整理过的痕迹。
但是当我进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凌乱了不少,桌子的位置被人移动过。我拉开第二层抽屉,果然空无一物了。这里原来有一块玉,是她送给我的,在我出生时为了辟邪保平安。
现在她带着我最后的礼物离开了,很久都没回来。直到父亲后来如她所愿死去,她才重新见了我一面。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比我过得好。
[二]
在母亲消失后的第三天,父亲不疾不徐地回家了。他知道这件事后没有太大反应,好像表情还更轻松。他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冲我笑道:“那你怎么还在这儿,你跟她不是感情很好吗?”
“我没这么觉得。”
他笑了两声,我听到那颗糖在他齿间磨碎的声音。
要说感情,我小时候真的以为他们两个是相爱的。在我出生前,父亲还没离开乐队,母亲是这个男人的狂热信徒,迷恋他的嗓音和容貌,心甘情愿服从他的管教。即使后来他再也创作不出得意的作品,人也变得越来越病态时,母亲依然卑躬屈膝地讨好他。
而且他们两个在家里从不避讳欲望,哪怕我在场也不会有半分收敛。
渐渐长大了我才发现,他们之间或许从来不存在爱情,只不过他们其中一个的掌控欲近乎变态,另一个又享受被爱人支配的乐趣。作为他们的产物,我却没办法介入他们之间,有时候能感觉到他们在提防我。
现在,父亲正翻阅一本厚重的相册,照片都是母亲拍的,大部分是他年轻时的样子,混血儿特有的深邃与风情都毫无保留地展现,比起外表更吸引人的,是他拨动琴弦的模样。
除此之外,也有我小时候的照片——比如八九个月大刚学会爬,父亲就用项圈套住我,模仿宠物狗的样子为我拍了一张。看得出那时候他蛮喜欢我,相片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但我不是个只会服从他的孩子,后来长大,很多时候都满足不了他的趣味,他就渐渐对我失去了兴致。
“做饭去吧,”他把相册合上了,“多放点糖。”
毫不意外,现在我要代替母亲照顾他了。
他吃完饭没有留在家,打了个电话又出门,听说要去拿货。
母亲原先会死死地盯着我,不准我向任何人透露,我以为她是余情未了,实际上她只是想等父亲做出更多出格的事,最好到永世不得翻身的程度。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还真是天真。
我猜测过她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由爱生恨,不,也许从一开始,她的爱里就带着怨恨。
她的世界里只有父亲一人,他无论做错什么她都会原谅,无论提出什么条件她都会顺从,但这个男人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爱她。一枚恶毒的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由血液滋养,扭曲着成长,开出狰狞的花。
有时候我也不禁感叹,幸好是这两个人在一起了,换成别人被他们任何一个祸害,绝对会恶心得发疯。
至于我,身为他们的孩子,却也游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互不打扰就能令我满足了,我不会多加埋怨。
毕竟,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折磨,也正是我的乐趣所在。
[三]
可惜母亲也不是个太能坚持的人,就这样一个人跑掉,我还要帮她收拾烂摊子。
她以前当过厨师,我从她那里唯一能学到的技能就是做饭,独自在家时不至于饿死。她教我的时候会流露出难得的耐心与温柔,经常能让我误以为她就是个平凡的母亲,导致我越来越喜欢待在厨房,享受片刻安宁。
有一次,我和池钰聊天时不小心透露了我会做饭这件事,他就不停地央求我教他。开始几次我找理由搪塞过去了,但他却始终不忘,执意邀请我去他家。
“来吧,反正我爸妈周末都不在家,我们想怎么折腾都行。”
盛情难却,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他家比我家小很多,家具虽然都是正常摆放,但对于习惯了空旷的我来说,感觉上总有点拥挤。
卧室门打开了,我循声望去,看到池钰的女朋友也在,以及……
池钰从没告诉我他弟弟也在家,如果我提前知道有个小孩在,我绝对不会来。
那孩子像个挂件一样,故意藏在女生身后,露出眼睛嬉笑着看我。与我视线相对时,他又躲开了,然后再悄悄探出头观察我的反应。
如此反复几次,我心里越来越反感,瞪了一眼就不再看他了。
“会用刀吗?”我洗干净了手,慢慢教池钰基本功。他把胡萝卜切得大小不一,每一片都相当厚实,被我纠正几次后开始像模像样了。
我听到背后忽然有点响动,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小孩蹲在地上翻篮筐。池钰专注手上的事没发现他,于是我也没出声,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几秒,清了清嗓子。
他抬头看我,或许感觉到了我脸上摆出的厌恶,原本的天真笑容消失了,站起来往客厅的方向跑。
“你弟弟今天不上学吗?”我转头问池钰。
“他说不想去,我爸就让他现在家歇几天。”
“你们对他真够溺爱啊。”
“有点特殊情况而已,”池钰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爸妈最近在谈离婚,也许他很快就跟我妈一起走了,能多待几天就待吧。”
可惜,即使这样,我对这个孩子还是同情不起来,或许是因为我没像他那样被宠爱过,始终无法学会包容。
池钰终于把蔬菜切完了,剩下的事他也暂时学不会,我便一个人包揽了。午饭比较合池钰他们的口味,但他弟弟吃了两口后就开始找茬,用勺子把米饭舀来舀去,米粒洒落到桌上,他还洋洋得意。
我对小孩子的耐心在此刻消失殆尽,要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待在这儿,我一定会让他哭出来。
池钰轻声细语地教他乖乖吃饭,他却变本加厉地把碗倒扣在了桌上,挑衅般看着他哥哥。还好在池钰发火前,他女朋友出来哄孩子,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效果。看来这个小畜生不仅吃软不吃硬,还更愿意听女生的话。
面前这三个人,忽然让我觉得很像一家三口。
仔细一看,这个孩子的脸和池钰有一点像,但却比池钰柔和多了,这么小的年纪暂时还能用“漂亮”来形容。可惜恃宠而骄的性格实在令人讨厌,恐怕越长大只会更任性。
他很快又不想吃饭了,池钰放他去旁边玩,他就跑去冰箱拿了枚甜筒,舔得满脸都是。
我想早点离开,在他们的地盘上我显然格格不入。
临走前,我还是得给池钰一个面子,不能对他珍爱的弟弟态度过于冷淡。所以我蹲在那个孩子面前,想试着用温柔的语气跟他说再见。
令我措手不及的是,我刚一蹲下来,他就忽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冰凉又黏腻的奶油蹭了一大块。
我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生气过了。
[四]
不过,池钰似乎比我更在意这件事。
他拐弯抹角地暗示我许多次,大意都是他从没被自己的弟弟那样亲近过,平时抱一会儿都要挣扎着跑开。我对他那些明里暗里的抱怨视而不见,同时觉得有点好笑——池钰在某些方面出乎我意料的幼稚。
差不多一个礼拜过后,他跟我说他父母正式离婚了,一拍两散,听起来很遗憾。人们为了确认喜欢,总能找出无数条理由,但分开的借口,只要一个就足够。
我礼貌性地表示出遗憾。实际上,我以为池钰会难过好一阵,这样他就没空再来骚扰我了,为此我还暗自庆幸了半天。
不过没想到,他妈妈放弃了那个孩子的抚养权(当然也可能是儿童自己的意愿),他们兄弟二人因此没有分开。池钰这下子好像意志更坚定了,决心要当个可靠的兄长,哪怕是错误的溺爱,也不能让家里的小朋友受一星半点儿委屈。
我看着他为了重视之人努力的样子,觉得相当碍眼。
或许是我天生嫉妒心重,看到别人心灰意冷郁郁寡欢时,我才能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幸福。可惜,这世上更多人拥有化悲痛为力量的天赋,甚至还有人连“被爱”的资格都与生俱来,实在都比我幸运得多。
池钰还是废话连篇,和他相处越久我就越没耐心,连敷衍的力气都懒得提起。他嘀咕累了,就叹气问我:“你怎么没反应啊?”
“你要什么反应?”
“好歹表示一下喜不喜欢……不对,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根本没听我说话?”
就算被他发现走神,我也无所谓:“是啊,你再说一遍吧。”
“哎你这人真是……”他虽然抱怨,但还是耐心地把刚才的话题重复了一遍:“就三班的那个谁……算了,说名字你也不记得。就是上次在操场看见过一个头发超级——长的女生,你有印象吗?”
他停顿几秒,非等我回答才继续说下去。
“她对你有意思,你要不要认识一下?”
“没兴趣。”
“真不要?很漂亮的。”
“既然漂亮,那你怎么不去认识一下?”我反问他,在他开口前我又立即补充道:“别拿你女朋友当借口。”
他一脸为难:“你往我身上扯干嘛,我还不是怕你整天怪寂寞的。你也不爱跟大家多玩,最近看起来心情又不好,我还不敢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想跟别人说,那就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换换心情呗,比如谈恋爱啊什么的,反正你学习好,老师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
原来我低估了池钰察言观色的能力吗?也有可能是我在他面前经常忘记管理好表情,才让他认为我是“心情不好”。其实我的情绪还可以,只是池钰这个人整天太啰嗦了,还总在与他无关的事情上有极强的责任感,烦得我不得不对他冷淡一些。
一个话题聊不下去,他就开始找新的问题:“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啊?”
我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只好说:“你女朋友那种类型。”
“不、不不不行!你重说!”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根本就对女性没兴趣啊。
[五]
虽然把性取向直白地告诉池钰也无妨,但是为了避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先把它当成一个秘密好了。
我第一次对自己有这样清晰的认识,大概是在刚升初中的时候。父亲的书柜里除了一些昆虫雕塑,就是小型人体模型——准确地说,是一堆色情意味明显的裸体人偶。
他从来不在我面前避讳这些东西,我刚记事那会儿或许还拿起来玩过,男性和女性都有,体态不一。可是我逐渐长大,越看那些女性模型的胴体就越抵触,后来听到母亲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心里都开始很不舒服。
但就算认清了自己,我也很少能遇到让我兴奋起来的身体。毕竟,欲望只是生理本能,而愉悦却要心意相通。
在这一点上,父亲和我似乎存在共鸣。
他最近回家的次数多了,偶尔几天我会撞见他的情人。
我知道他其实没那么需要发泄肉欲,只不过母亲离开后,他缺少了一个能完美取悦他的人——一个甘愿被他占有、支配,乃至蹂躏的人。他的心里恐怕因此空了一大块,急需别人痛苦的呻吟与啼哭填满。
卧室门紧紧关上了,我翻找耳机,想把他们那边隐约传来的声音隔绝掉。很快想起来,耳机之前借给了池钰,一直忘了要回来。我现在只能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别被父亲那里的声音扰乱思绪。
写完作业后我还没有困意,又继续背了几页单词。到了半夜,外面渐渐安静,我想他们应该结束了,就把书收拾好走出房间。
父亲没在屋子里待着,他正坐在沙发上收拾他那些盛装“糖果”的工具。听到我的动静后,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一团温柔又莫名的情绪。
我偏过脸不再看他,去饮水机旁倒水。
“雁回。”他忽然叫我,语气比平时更懒散。
他很少直呼我的名字,通常是用语气词使唤我。
“你当初生出来如果是个女儿就好了。”
一不注意,几滴热水飞溅到了手背上。我条件反射松开手,那杯水“咣当”一下子洒满地。
他语气暧昧不清,继续说:“那我一定会非常、非常疼爱你的……谁让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呢。”
他的声音像是梦呓,但每个字却都清晰有力地刺向我。
接着,我听到他站起来,慢慢走向我背后。
还好在他的手掌搭上我肩膀之前,我已经把口袋里的东西摸出来指向他了。他看到明晃晃的刀尖时一怔,笑着问我:“你一直带着,就为了防我?”
“不是。”我摇摇头,随意口吻道:“为了杀你。”
我当然没有这种准备,只不过这刀子很轻巧,池钰当初送我的时候我就开始随身携带了,平时主要用来挖空蔬菜水果的死角,非常方便又锋利。
但在父亲眼里,我似乎是真的敢杀人的孩子。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你这么敏感干什么。我又不像你,对男人有兴趣。”
我很意外他居然对我了解得这么清楚,关于性向的事我只对母亲说过。
他应该困了,打了个哈欠就转身回房间,末了还戏谑地笑着:“哎呀,你可真够恶心的。”
门一关,寂静的客厅里只留下我一人。
过了半晌,我捡起杯子,重新接满了水缓缓咽下。
我和父亲应该是同一类人,与取向无关,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继承了他最恶劣的缺陷。
[六]
升入高三之后,我每天要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练琴,在学校有空时也会背诵一些理论知识。池钰以为我是因为喜欢音乐才选择艺考,实际上,我只不过是为了考上师范大学的音乐学专业,毕业后可以稍微顺利地当教师罢了。
我不会像父母那样漫无目的地活着,闲暇之余我会规划自己的未来。声乐和钢琴我从小就擅长,但至今没有对它们产生依恋,关于音乐方面我也不感兴趣。社会中的职业那么多,思来想去,还是假期充足的音乐教师更吸引我。
而且跟心思单纯的学生们打交道,总比和成年人交往更轻松纯粹。
我只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练琴,这两天他心情不好,饭几乎不吃,面容非常憔悴。我不与他交谈,每天把他的那份晚饭准备好后,就回房间专心复习功课。
直到某天半夜,我听到玻璃器皿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才忍不住出去看看。
卧室的门虚掩着,他侧卧在床上,半睁开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地面,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肩头。这个样子我只瞧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伴随着片刻诧异,我感觉到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惶遽与兴奋在体内不断交织,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我才走上前确认他的状况。
我冰凉的手掌慢慢发热,怕在这周围留下什么痕迹,我又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我不可能入睡,睁着眼睛等待黎明到来。
今天有月考后的家长会,班主任喊到我名字时,教室里却没有哪个家长应答。
我在楼道里等待,过了一会儿老师出来问我为什么联系不上家长,我只好对她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解释道:“我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提醒过我爸的,可能路上堵车吧。”
等到家长会召开到一半,我的家长当然也没有出现。更晚些时候我碰到了池钰的爸爸,之前我们见过几次面,他认定我是池钰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对我很热情。
他好奇我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我紧皱眉头告诉他情况。
“来,电话借你,”他很贴心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快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安全。”
我摆出焦急不安的样子,但我知道无论拨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又打了家里的座机,无人接听后慢慢把手机还给了他,同时喃喃道:“也不在家……不知道去哪儿了。”
见我如此担忧,他主动提出先送我回家,如果今晚仍与父亲失联,他会直接联系单位调查。
我十分感激,刚道声谢,池钰就从我背后冒出来了,要跟着一起去我家。当着他爸爸的面我没办法拒绝,只好在心里盼着池钰别乱说话。
到达后,池钰第一句话就是感叹我家房子够大,平时看不出我家境这么好。
这栋房子也只是个虚壳罢了,它是父亲过去辉煌过的印证,就像是他最后的的尊严,即使后来经历了最困难的日子他也不肯把房子卖掉,执拗得让人无法认同。
没关系,反正他所有遗产都会到我手里,我会挑个好时间,把它们全部处理掉的。
我带他们进屋,打开灯,然后去厨房烧水。
他们父子俩坐在沙发上,我给他们倒水时,池钰问我:“阿姨呢?”
我说:“几个月前回老家了。”
把水壶撂下,我走到电话前再次拨了父亲的号码,几秒钟后,卧室里传出悦耳的和弦铃声。
我惊讶地走向卧室,小声地自言自语:“没把手机带走吗……”
一秒。两秒。三秒。
我数好拍子,轻轻推开房间的木门。
然后瞪大眼睛,发出惊呼。
[七]
Surprise!
——当然,这只是对我的生活来讲。
但对池警官来说,给儿子开完家长会不久又要加班,一定倒霉得很。而且我在旁边的哭声也有点影响他的情绪,他联系完同事,就立即坐下安慰我。
我知道他要问我很多事,所以在他开口前,我断断续续地向他宣泄了自己震惊并痛苦的情绪。之后在他温和的引导下,我把父亲经常夜不归宿和带陌生女人回家的事全盘托出,并表明母亲也是因为这些事恼怒回了娘家——我相信,就算他们找到了母亲,这个女人也会跟我说出类似的理由,到时候有任何言语上的破绽,我都能从容推卸给她。
毕竟我只是个听父母话的乖学生罢了。
“除了婚内出轨,你知道你爸爸还在外面干什么吗?”
我手按着胸口,平复了下呼吸,摇头说:“他没有跟我细说过……我问的时候,他说他去跟他朋友……聚会……”
“什么朋友?”
“就是……玩音乐的朋友……”
“你昨天晚上在写作业吗?”
我点头。
“写到几点?”
“好像是十一点多……”
“没听到你爸爸的卧室里有动静?”
“我一直戴着耳机听歌。”
话音未落,我潜意识里迟疑了一瞬。池叔叔没再多问了,似乎相信了我说的话。在他眼里,我现在就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亲生父亲半夜心脏骤停却没被及时抢救,作为儿子,此时一定正承受着天塌下来的绝望。
没过多久,更多的警察来了,他们聚在父亲的卧室里。而我还在不停地酝酿眼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爆发出来。
从刚才开始,池钰就呆坐在我身边,他一开始没什么反应。现在家里人多了,他才有机会跟我说说话。
“雁回,”他嗓子有点哑,“你耳机不是在我这儿吗?”
不等我回他话,他率先替我找了个理由:“你是又买了一副新的吧。”
我转过脸,用泛红的眼睛盯着他。
“能不能给我看看?”池钰小心翼翼地问我,声线有些不稳。
我完全可以先摸索一遍口袋再无奈地摇头,至少这也算把样子装得充分。可我看着池钰想试探又不安的表情,顿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了。
“丢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
这之后我在他爸爸的安排下过完所有程序,然后暂时借住了他家几天。
我待的是池钰弟弟的房间,听说那个烦人精去上了全日制小学,每天晚上那边的老师都会打电话汇报这个小孩子犯了多少桩错事,还特别能哭会闹不消停。
估计这个孩子很快就要被接回来了,我也不想继续多待,跟池叔叔谈过后我还是决定搬回家。知道我在准备艺考,他打算帮我承担报名和行程的全部费用,我推辞再三,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临走前,池钰敲门进来,帮我收拾东西。
他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多说。
这几天池钰很少跟我讲话,在学校里也疏远了些。那副耳机他悄悄放在了我书桌的抽屉里,除此之外我们再无交集。
有些事他应该想明白了,我知道他一定很后悔当初选我作为他在学校的同伴。我既不像他那样充满正义感,也不打算培养出责任心,只不过平时善用谎话应对他的真诚,才让他有了“我们是朋友”的错觉。
但除了池钰,我也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过多流露负面情绪,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有几个瞬间的确是朋友了。
他最近一次主动找我交流,是学校后院的流浪猫刚死不久的时候。由于猫的尸体半边身子都血肉模糊,它被虐杀的流言就这么传播开来。
池钰很快就找借口向我要回他送我的那把小刀,我发现他走远后一直低头,翻来覆去检查手里的东西,目的不言而喻。
这个白痴……我被他的举动彻底逗笑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也能怀疑到我头上,看来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变得很奇怪啊。还好没多久就有老师出来澄清猫是被轿车不小心碾过的,现在已经用卫生的方法处理掉了。
我很好奇现在的我在池钰眼里,该不会已经和“变态”之类的划上等号了吧。
不知道这是他的狭隘,还是我的失败了。
[八]
艺考很顺利,这个新年也令我心情不错,所以开学后我也没有立刻返校,借着艺考的名义多请假了几天,去隔壁城市散心。
我去了一趟野生动物园和海洋馆,失望地回来了。那些动物被圈养在栅栏内,整日无精打采,被剥夺了原本的野性风姿,叫人看得心里更烦。
回家后我先睡了一下午,醒来开始拟定今年的计划。虽然我很讨厌逐条写过于清晰的目标,这样会丧失很多自由生活的乐趣,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在我还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前,做任何事都要谨慎小心。
我的成绩一直高于历年一本线一大截,高考基本不用多费心。目前最需要认真考虑的是卖房这件事,房产方面的常识我还需要多付出点精力学习,还好卡里的存款暂时够我未来一年的开销,到时候升入大学,努力获得奖学金也能好好生活一阵子了。
至于更远的未来,还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既不可能娶妻生子,也不打算和哪个男人绑在一起生活,与人相爱本来就是件交换负担大于爱的事,我没理由去认真向往。
我知道我很快将拥有一个自由的未来,能让我无所顾忌地活下去,到了腻烦的阶段,也可以挑一个日子死去。
我知道,那天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