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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番外一

地中行 遐依 3812 2024-10-07 21:35:22

黎永济的告别仪式安排在两周后。

暴雨洪水造成的交通堵塞让殡仪馆的常规转运工作受阻,历中行没有接受直升机转运的提议。这时候,直升机是宝贵的救援资源,应该首先用于保护生者。于是,老人的遗体被暂时停放在医院保存。

两周里,姚江没有见到历中行的眼泪。

他醒来时,历中行面朝他的方向伏在床边,枕着胳膊,露出一侧的脸。眼睛外圈,只泛一点轻微的红,没有肿胀的迹象。分不清是没休息好的倦色,还是液体浸溢过的渍痕。

姚江感觉肋下有麻木的痛意,感觉到渴。但他耷着眼帘,没有动。

那个雨夜,开始寻找历中行前,他收到了医院的消息。

阴雨天,窗外没有阳光,铅灰色的云层缓缓涌动,病房内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柠檬香氛味,掩去几分医院独有的冰冷。时间走得很慢,他没有看钟,也没有寻找手机。世界安静得仿佛只有两个人,他数着历中行的呼吸,一、二、三、四……一个短暂的屏息,将自己的节律调整到同频。

你在这里。他和他一同吐息,在心里说话。你在我这里……中行,该怎样才能让你不伤心?

平生第一次,他束手无策。

他怕他醒过来。他还没醒来,姚江已经心脏酸疼,束手无策。

数到一百三十一,历中行睁开眼睛,安静而迷茫地与他对视。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轻扯唇角笑了一下。历中行直起身,用喑哑的气声叫他:“姚江。”

胳膊下的报纸被拂落在地,啪嗒一声轻响。

“姚江。”他俯身下来吻他。

两片温热的唇,像沾着露水的花瓣轻柔落下。

他问,姚江,你疼不疼?

他说,姚江,老师走了。

一遍又一遍,花瓣降落在他干涸的嘴唇上。

那湿润的味道如此复杂,姚江尝不出喜悦或是悲伤,只觉重瓣的花朵承托了秋露,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却仍然稳稳立在枝头,并无预料中的颤抖零落。

也许是为这一天做了太久心理准备,真正来临时,他没有见到历中行的眼泪。

姚江身上的伤虽未危及器官,但创口过大,行动不便,治丧流程基本由历中行自己一力承担。

历中行结清了医院的费用,带着医学死亡证明和身份证件到派出所注销户口,联系殡仪服务人员到家布置灵堂,预约礼厅、火化时间。

单位给他批了七天丧假,这种紧要关头,而且家在本地,期限已经极其宽待。

历中行陪着人住在病房,早上一起吃过饭再走。晚餐,姚江则会等他。

明明吃饭一点不让人操心,降水高峰一过就急忙赶回来的姚淮却说,他瘦了。

“脸,”她指了指自己的眉骨、颌骨,“你天天见他恐怕没觉得,而且他对你总是好声好气特别金贵……可他到楼下接我,我看着有点怵。倒不是害怕,就是得小心翼翼那种感觉,你懂吗?”

脸一瘦,显出锋利骨相,剑淬了秋水,过刚易折。

姚江心头微凛,宛如饮下一抔霜露,五脏六腑热烫地捂上去,化开一枚杏果,又小又涩。

“明白了。”他说。

姚淮叹了口气,握一握姚江的手,起身收拾三人搁下的碗筷。

她只待了半天,当天即告返程。洛安河梁一衣带水,情况同样严峻,他们两人突遇意外尚能暂时退到二线,姚淮却是一方政务的主心骨,进病房前,将手机调至完全静音,才让它停止振动。

吊唁一切从简,由于天气情况,历中行也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老师昔日的学生。告别仪式虽然设在周末,来的人并不多。

素净的花圈挽联陈列两旁,姚江由姚淮扶着站在最前排,看历中行着一身黑色西装,按照指引,沉着地领众人默哀,转过身来致悼词,接着,为老师点燃纯白的灯烛。最后,两人上前,和他同排并肩,一跪三叩首。

这是直系亲属的礼仪。

他们身后鞠躬的行列里,大多生出了疑惑的目光,但不曾窃窃私语,打破这份静穆。

姚江要起身,比跪下去难。历中行低头让他绕过后颈,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起大部分重量,和姚淮一起将他扶起来。抬头时,他的唇有些苍白,历中行知道,他还是疼。而姚江只对他摇摇头。

两人没有回到原位,而是跟他一起等待着工作人员。

接下来,家属要送黎永济进入火化车间。

全程有条不紊的历中行,这时,才露出一丝茫然。

工作人员想上前提醒,姚江抬眸飞快扫过去,制止了对方。

他们请了最好的化妆师。黎永济装容整饬,和过去几年里许多次历中行去医院时一样睡着,仿佛随时可以睁开眼睛,嘴角的褶皱一抻,就可以笑。历中行攥着灵柩的一个边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老师许久,看得眼睛发干,终于松开手。

他冲老师眨眨眼,仿佛这是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只要转过身去,老师就可以动了。

历中行微微侧身,黎永济被推动了。

火焰吞噬那具身躯时,他轻声说:“我没有选墓地。”

“老师唯一的牵挂就是我,我想带老师回家。”像是和身边人解释,又像自言自语。

姚江知道,当然知道。历中行所有的决定都和他说过了。

他只能紧握历中行的手。

他们领到一个长方体的乌木盒子。

半个月后,姚江出院,历中行请了年假,把盒子平平稳稳放进户外背包,跟姚江飞了一趟陕北榆林。

飞机落地榆阳机场,两人上了提前租好的专车,走G65包茂高速越过横山区,进入下辖县,直奔红柳沟。本地司机戴着白手套,礼貌地问他们,那里又没景点,去那儿做什么?

历中行用略显生涩的陕北话回:探亲,不旅游。

他转过头,带上浅浅一点笑,问姚江:“是吗?探亲,难道是老师有个亲儿子?”

“别瞎猜。”姚江搂了下他的肩,手掌带着安抚的意味搭在胳膊外侧,让他稍安勿躁。

这段日子,他整理遗物,姚江帮他管账,理出一笔黎永济持续半生的汇款。从二十八岁到六十六岁,每年定期汇往榆林红柳沟。在历中行所知的三十年中,老师一次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姚江,他可能会把这当成一笔定期资助。

但姚江查证了老人前半生的轨迹,二十岁,上山下乡,黎永济与一批青年在这里度过了青春中最宝贵的五年。他继续找收款方的联系方式,却被告知对方早已去世。

历中行知道他神通广大,却也能想到,中断了近二十年的音讯,再找回来,中间得有多少辗转周折。他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但明白姚江一定是查清楚了才会带他来。

而跟姚江在一块儿,去哪里都可以,不需要意义。

他们也确实需要出来一趟。历中行觉得漫长的心理准备让自己得以迅速接受噩耗,月余时间,也已经平复心绪,可姚江始终无微不至,似乎他不宣泄,就要一直提着一颗心不肯放下。

他们得抽身出来,走出这种状态。

红柳沟,历中行在这儿看到了二十岁的黎永济。

那是一张六人黑白合照,已经发黄。背面斑驳的水性笔字迹,写着生产队的名字。黎永济和故事里的另一位主角站在左侧相邻位置,他们身后是草垛和田野。

包括黎永济在内的五个人都穿着学生装,抿着嘴冲镜头微笑,只有他身侧的姑娘,虽然目光腼腆,却露齿笑着。

“这是我妹妹。”满头白发的奶奶坐在一旁,又递过来一张单人照。

这张单人照明显是在照相馆拍的,光线、背景都显局促,而照片中的姑娘穿一身圆领格纹布拉吉,仍然露齿笑着,笼烟眉、小鹿眼,美得很平静。

布拉吉是黎永济寄来的。回城第三年,他不知道静脉曲张已经毁了她的一双腿。

可她还是为他拍了这张照片。只有上半身。

黎永济知道时,把它永远留了下来。

“这是她最后一年。先是血栓,又是肺栓塞……”奶奶凑近了些,跟历中行一起端详着她,神情和照片中的人是相似的平静,“不怪他不带着。早些年,我也看不得。”

看不得这样鲜活的人已作黄土。

那年头许多青年以为这辈子再也无法离开土地,就和当地的女孩订了终身。世事无常,时局变化,回城的浪潮中,有些杳无音信做了负心人,后来和另外的女人有伉俪之名;有些信守承诺,把田垄间的女孩接到自己在城里安的家,天长日久,却成就一对怨偶。

黎永济遇上了少之又少的意外。

赡养她的父母,是他尽责的方式。

他们带老师回来一趟,看看这个生前不忍回望的地方。

离开奶奶家后,两人走上平整过的村道。

历中行牵着姚江,怅惘道:“我生得太晚了。”

“连老师二分之一的岁数都不到。”夏末的风里犹带土腥气,历中行深呼吸,再悠长地吐出。

姚江为他补上了一大块拼图,可未知其实仍有很多。

“姚江,你希望我让老师入土为安吗?你觉得他们……能在天上相见?”做考古,他太唯物,不信这些,但如果姚江相信……他会认真考虑。

“中行,我没有别的用意。”姚江拉住他,“我支持你的决定,只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他拂开历中行眉间凌乱的黑发。

“解释什么。”历中行对他笑,眨眨眼,“就算你没安好心,我也是会从的。”

姚江哑然失笑。

“对了——”历中行拿出一副考考你的表情,“记不记得咱们大半夜约会那次,我说要带你去哪里?”

“敦煌?”

“是莫高窟。”历中行故意摇头,又道,“不过,你说去敦煌,那就敦煌。”

已经到了陕北,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好啊。”姚江说,“我跟你走。”

车回榆阳机场,飞咸阳,转敦煌,他们在转机的间隙买了两套防风的秋装,新添一只日默瓦。九小时,一路西行,看了舷窗外的落日,凌晨落地,漫天晚星。

西北的夜空靛蓝辽阔,白杨束束向上,列在道旁,如高大的戍卫执戟而立。

歇了一晚,第二日戴上墨镜遮阳帽,全副武装走东线。历中行没联系研究院的同侪,自己买了跟姚江两个人的票,看完数字影片,坐大巴进景区,排队等讲解员带入场。

讲解员一个窟一个窟带着众人进入,耐心地回答着提问,每个窟的停留都有时限,不少游客有备而来,不放过一分一秒,睁大双眼咀嚼着目光所及的一切。姚江和历中行缀在最末,安静地听。

洞窟有大有小,深而宽的石室内,人声有了回音,仿佛从时间对岸传来。

与游客的惊叹相反。历中行仰起脸,望向窟顶怀抱琵琶的小小飞天人像,觉得它们较之各种影视宣传中的精美绝伦,呈现出更加真实的,剥蚀、氧化、残损的痕迹。

时间之河滚滚碾过,让艺术成为艺术,奇迹成为奇迹。

而失去的,永远失去。

他返身走出了石窟。

姚江紧随其后,跟他到外边围栏的走廊上。

历中行想说自己来过,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去看吧。话在舌底跑了一圈,没有出口。

他不应该说违心的话。

是的,他看重这些“时间的奇迹”,却希望自己在对方心里重于这些自己看重的东西。他不想总做一粒沙,他需要一束现实的引力,将他于时间之河中锚定。

是的。他需要……

“中行。”姚江抓着他的手腕,将手掌贴到心口。历中行向他偏过头。

“听见了?”

苍黄石窟外的瓢泼日光里,他听见。

鸣沙山露营地旁的沙丘里,他听见。

“它为你而跳。”姚江躺在柔软而坚实的黄沙上,眼睛里映着篝火和星光,抓着他的手腕,将手掌贴到左胸膛。

他在历中行回到家后按着小蕉叶绰弦,摁得拇指发白时,从身后紧紧拢住他,抓住右手手腕。

“食指七徽挑七,历六五,勾剔四。”姚江贴着他的耳窝,坚定地出声。温热的气息送出他不肯弹下去的最后一句。

历中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曾在三叠最后断掉的那一句。

不是不记得。是不想忘了曾替他记谱,提醒他尾泛的那个人。

姚江握着他的右手,和他一起弹下去。

历中行听见心跳声从身后传来,从后背直抵前胸,从耳畔蔓延至指尖,笼罩自己。

因他而稳,为他而快。

他的手指因这跳动的频率而颤抖起来,弹完最后一句。

“中行……放下不是忘记。”颤动的空气里,姚江低头紧贴那段脖颈,包裹了他,“我和你一起记得。”

记得你和他的回忆,记得他的过去与爱憎,记得这个人。

中空琴箱被击出一声极轻的钝响,深色的圆点砸落在琴面,拖行而下。

“姚江……你非要,看我哭一场才满意,是吧?”

历中行嗓音颤抖,肩膀耸动,在身后这人怀里泪雨滂沱。

作者有话说:

姚:……冤枉。我没看。

作者感言

遐依

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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