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堂街还算热闹, 佘龙在这街上有个小咖啡店,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干活,也方便帮严律在这边儿多留意情况。
街上的妖都知道佘龙是跟着谁的, 得空也会来店里坐坐,佘龙比胡旭杰会来事儿,人缘也就好许多,得到的小道消息也就随着多起来。
薛清极跟着严律来到佘龙的小咖啡店, 这地方装修的像模像样, 还挺文艺范儿,周围来往的小年轻挺喜欢往这边儿来,店里现在还有一两桌人。
“刚好这会儿人不多, 吃了没?没吃给你们弄点儿, ”佘龙在柜台的铃上按了按,“爸, 给严哥瓶冰镇可乐,给……呃, 还是叫年儿吧,你喝点儿啥?”
严律进了店就把烟掐了, 给薛清极指了指柜台头顶的那排菜单:“你不说你初中都快毕业了吗, 字儿不用我念了吧?”
薛清极也不追究他话里的挤兑,还真挺有兴趣地看起菜单。
他看的功夫,后边儿走出来个中年男人, 长得和佘龙有几分相像, 手里拿着罐可乐对严律笑道:“来了?吃点儿什么不?菜单上没的我去后边儿给你们做。”
“让他挑着先,”严律倚在柜台前跟中年男人说话, “老佘,最近怎么样?”
老佘虽然是个妖, 外貌却挺儒雅,脸上缺乏血色,说话时语调不高:“还行,大致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我族里都安生,店里生意也行,小妹她们下课放假就来帮忙。”说完又对薛清极笑了笑,“喝点儿什么?”
神态语气和与正常人说话没什么不同,显然是已经知道这傻子一夜间聪明了。
薛清极虽然看得懂菜单上的每一个字,但现在这花里胡哨的饮食名称哪儿是他个死了千年的老古董看得明白的,看了一圈儿又回到第一条上:“‘美式咖啡’是……?”
严律古怪地笑了一下,对老佘道:“得,就给他一杯这个。你再看着弄点儿小孩儿都喜欢吃的,不太辣就行。”
老佘:“……”
小孩儿都喜欢吃的,小孩儿在哪儿?
老佘挠着头回了后边儿准备吃的,做咖啡的活儿让佘龙来。
严律不是头回到这店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薛清极挨着他落座,转头看了眼在柜台里忙活的佘龙。
“别再喊什么‘侍从’啊,现代文明社会了都,”严律用手指敲敲桌面,“老佘是虺族这支儿的族长,早些年出活儿的时候伤着了,照顾不过来儿子才把小龙撂我这儿养的。这两年好些了才开了这咖啡店,收养了几个族里没爹妈的崽子。”
妖族凋零,说是“族”,很多支儿也没多少人口了,感觉更像个大家庭,互相照应着过活。
薛清极意味深长地看着严律:“我近些日在那些视频里经常刷到‘幼儿园’‘托儿所’之类的词,妖皇可知是什么意思?”
严律反应了三秒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正要抽他一巴掌,佘龙端着托盘过来了。
看到美式咖啡浓郁的色泽,严律的火瞬间烟消云散,甚至笑了笑,甚至颇为和颜悦色地和佘龙说起了正事:“这几天街上情况怎么样?”
“也没出什么事儿,但总感觉不大好说。”佘龙把托盘放下,先把冰咖啡放在薛清极面前,又挨个儿将炸好的薯角和鸡块拿下,配着番茄酱,知道严律爱吃味道重些的所以还拿了辣椒粉和蜂蜜芥末酱,都摆完了这才在对面坐下,“我老觉得气氛不对,可私下里查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老棉不在,好多人也都使不顺手。”
严律捏了个薯角放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嗯”了声正在思考,余光瞥见薛清极端起咖啡看了看,咀嚼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薛清极倒是十分谨慎,先瞧了瞧颜色,又闻了闻味道,觉得味道颇香,这才进嘴喝了一口。
严律眼见着薛清极的表情瞬间凝固,喉结十分艰难地滚动两下,用古怪且质疑的目光审视着眼前剩下的咖啡,并且当即将其放下。
嘴里的薯角都来不及咽下,严律把头别到一旁,笑得肩膀直哆嗦。
佘龙也笑了:“这个是有点儿苦,要不我再弄点儿别的喝的来?”
薛清极瞥了眼幸灾乐祸的严律,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这老妖存得是什么坏心,幽幽道:“不必了。”
当着佘龙的面儿就直接把自己的咖啡和严律的可乐换了个位置,自己端着严律已经喝了小半的可乐灌了一口,紧绷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
严律一个不及时让他给抢走了自己的饮料,忍不住笑骂:“你自个儿好奇什么是咖啡,现在尝也尝了,不爱喝就埋怨我,还抢我的,你心眼儿真就跟针鼻儿没差。”
“我最多不过是小心眼,哪比得上妖皇,”薛清极笑眯眯,一个字一个字倒,“是黑心肠。”
佘龙看着这俩人像是要呛呛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见他严哥只皱眉哼了声,倒没像是多生气,反倒真就喝起了那已经被碰过一口的咖啡。
佘龙:“……”
佘龙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老棉还没回来?”严律问,便把薯角炸鸡块推给薛清极,“还有别的没,这么点儿就够他垫个肚子。”
薛清极来者不拒,姿态端正地吃起来桌上的东西,还无师自通地蘸酱。
“还有个咖喱饭,等会儿就好了。”佘龙道,“我已经好几天没老棉消息了,他联系你了没?”
严律算了算时间,老棉这趟进山的时间比以前都久,又拿出手机看了看,确实没有任何消息,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薛清极开口:“老棉应当是妖族现在管事的了,进山又是为了什么?”
“他年纪大了,过段时间就回山里修养个把月的。”严律又喝了口咖啡,顿了顿,低声道,“这是对外说的,其实也是为了去山里看看另外一个阵的情况,那个阵当年是仙门同坎精一道建起的,所以这支儿的后代也有维护的职责。”
仙门当年与妖族联手立下三座大阵,三大阵合在一起又成一阵,以此庇护一方太平。求鲤江里的是三阵之一,老棉去看的是另一个。
薛清极用纸擦了擦嘴:“小堃村附近的大阵既然已有了问题,或许其他大阵也有了异动。”
“我听闻前段时间仙门老太太去看另一处阵时也耗费了不少,回来这么多天才蔫蔫的,”佘龙也道,“老棉会不会也在山里折腾着补阵呢?”
严律沉思道:“这节骨眼儿真不好说,但老棉很少有完全失联的时候。这两天都多留意消息,老棉回来了或者有什么动静都立刻互相通个气儿。”
佘龙点头,又说:“我这段时间老觉得不对劲儿。街上气氛不对,这几天我过来看着,确实没查出来有哪个妖行踪有异的,倒是中间跟遇到好几个情绪不大对头的妖,差点儿没跟我干起来,说两句就要动手。”
“挨欺负了?”
“那倒没。”佘龙笑得很有些圆滑,“我跟大胡又不一样,做事儿嘛,不一定非要动手才能解决。”
薛清极颇为惋惜:“但有些事情,动手了才更让其他人看得清楚利害关系。”
严律不大满意地看他,薛清极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世上总是有人,挨了顿打之后忽然就想通一切了。”
佘龙笑道:“这倒是真的。”
薛清极问:“既没打起来,可见你并不清楚那些忽然就爱动手了的几位实力如何?”
“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那几个我都知道,”佘龙解释,“一般般吧,现在这世道,还有几个能力特别出众的,我跟大胡都是严哥指点过的,打起来不虚那几个。”
说是指点,其实就是打小就跟着严律屁股后头出活儿,严律就跟往悬崖底下推崽儿的老鹰似的把他俩这么给推大的。
薛清极很了解,因为他也是这么被推起来的,心里无奈却没提,只道:“既是平时不如你的,如今却忽然有了胆子挑衅,这不奇怪吗?”
严律原本没当回事儿,闻言也皱起眉。
佘龙反应过来,正色道:“有道理,这样,严哥你们刚才小堃村回来,先休息两天,给我点时间再查查。”
这也算是有了个小突破口,三人没再多言,只等老佘把咖喱饭端上来。
现代社会的各类饮食对薛清极来说都是没吃过的味道,老佘的咖喱是自己做的,材料也用得新鲜,光看薛清极吃的时候的表情严律就知道他对老佘的手艺相当满意。
这人吃什么都挺香,吃相又干净,老佘乐呵呵地又给送了份儿店里的甜品,薛清极道了谢,再看严律的眼神就带着点儿“世上比你好的妖还是多啊”的指责。
严律被他这眼神逗乐了,老佘也给他上了份咖喱饭,本来是没什么胃口,愣是陪着薛清极吃了大半盘。
他吃得慢,有一口每一口地边吃边跟佘家父子俩聊起最近街上的琐事,薛清极吃得讲究,速度却比他快不少,这会儿已经吃完自己那份儿饭,擦干净嘴又漱了口,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吃起甜品,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和街景。
他们这座位挨着窗户,谁路过都能瞧见里头这桌的几人,薛清极还是那副笑模样,谁看他他都不在意,偶尔有小孩儿贴窗户上看,他还能笑着点点头,把小孩儿跟来拉小孩儿走的大人都给看的不大好意思。
严律也察觉到了窗外不断投来的视线,只是他一扭脸儿,贴窗户上的小孩儿就被他这凶模样给吓得紧急后撤,拍着屁股就跑了。
薛清极转过头看他:“妖皇为何要吓人呢?”
严律:“……”
老佘笑得前仰后合:“要不小年以后来我店里干吧,不要你做什么事儿,你就坐这儿吃东西就行,长得俊又吃相好,给我揽客!刚才就你坐这儿吃甜品的功夫都来好几个要一样蛋糕的客人了。”
“你少撺掇他,”严律没好气儿道,“我也常来你这儿吃,你可没这么拉拢过我,没看出来啊老佘,区别对待?”
老佘摊手无奈道:“这可不怪我,妖皇大人长得也英俊,但来我这儿喝东西的小姑娘有回跟我说了,你长得好,就是像混社会的,还以为你过来是收保护费的呢。”
严律把筷子撂下了。
“不吃了?”薛清极问。
严律咬着烟不点,不耐烦道:“饱了,气的。”
“……”薛清极被噎了下,反倒笑了,“妖皇好大的气性。”
他这笑里带了点儿促狭,半下午的阳光慵懒温和,落在他身上,把他那双本就干净的眼睛映得竟有几分透明发亮。
这人本是个执拗的性格,偏偏生了双让人看了也生不起气的眼睛。
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严律反手就把这“皮囊”的脸给推到一边儿:“看到你就不烦别人!”继而又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动车钥匙,“得了,不早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忙,有事儿联系我。”
“这点儿了还去干嘛?不休息?”佘龙跟着站起身要送他俩出门。
严律撇了眼薛清极:“附近哪儿有卖衣服的?”
佘龙:“?”
“给这位剑修买两件儿像样衣服,地摊货就算了,省的这讲究人不爱穿。”严律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对了,还得买部手机。”
薛清极微笑道:“多谢,甚好。”
别说佘龙,这回连老佘都没反应过来。
这么多年严律自个儿就没怎么操心过这些事儿,连衣服都是胡旭杰和佘龙几人给张罗的,他自己最多就知道衣服脏了丢洗衣机,破了就换了。
佘龙摸摸自己脑门,又摸摸他爹脑门:“哎呦我的爸爸,咱俩也没发烧啊,怎么出幻觉了呢?”
老佘给了他一记眼刀,跟着送严律和薛清极出门,用导航给严律找了个最近的商圈儿:“顺着走就行,这里头有家也是自己人开的店,可以去照顾照顾生意,手机那附近也有的卖,什么牌子的自己选。”
严律应了声,跟老佘摆摆手告别,又拿起那个带狗耳朵的头盔扣在了薛清极脑袋上。
薛清极顶着个带耳朵的头盔看着他。
“少给我装相儿,”严律咬着烟笑了,“别以为你一路上伸手摸我耳朵我没发现。”
薛清极叹了口气:“妖皇的耳朵实在有趣,忍不住多摸几下。”
严律:“……”
严律:“我耳朵不长这样!”
佘龙无不担忧地看着俩人骑在电动车上吵架,有心说一句“严哥你能开我家车走”吧,又瞧见那俩人吵得再你来我往小电驴的时速都没超过二十五,估计是不能出交通事故,这才跟他爹俩人回了咖啡店。
老佘边走边小声嘀咕:“这俩加起来的年纪,要是有坟挖出来都能震惊考古界了,骑个电驴速度都不敢超二十五……”
好在商圈儿确实不远,二十五的时速也够严律顺着导航摸到位,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同是妖族开的那家服装店。
开店的妖是个翅族,薛清极刚听到“翅族”时看了他一眼,把那妖看得有点儿莫名胆寒。
严律将自己看得顺眼的几套衣服塞给他让他去试衣间换了出来,又对开店的翅族淡淡道:“没事儿,他以前跟个别翅族有过节,不关你事儿。生意怎么样?”
开店的翅族也是个花臂,一看就是老堂街出来的妖,认识严律,说话虽然很客气,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有点儿怪异,好像十分亢奋:“哦,哦哦!还行!嗐,多亏自己人照顾,您看您喜欢哪件儿我送您,拿走嘛!”
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严律眯眼瞧了瞧,见这妖脸颊红润气色颇好,眼眶却有些发红,眼中有些许血丝,额头的青筋也微微凸起,看人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
见严律盯着自己看,这花臂大汉胡乱地搓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天没休息好,妖、呃,严哥别见怪!”
说着话试衣间的门打开了,薛清极穿着简单的白T走出来,抬手理着头发,对严律笑了笑。
严律恍惚又想起当年在弥弥山时,人族少年蹿个儿的速度奇快无比,只能找山上会裁衣服的妖来给他按时裁新衣,妖族的裁缝手巧,给他做的衣服总绣着妖族喜欢的图案,严律都看惯了,只当这是山里和其他崽子一样的少年。
后来薛清极状况稳定重回仙门,再见时已是仙门的素色袍服,只腰上还会系着严律在某年大祭日时赠与的寓意平安的玉佩。
那时严律猛地看到他穿素色衣袍,才惊觉这人是仙门修士,是寿数不过短短百余年的人,是会老去死亡又消失在他记忆里的一位。
严律回过神,见薛清极正看着自己,眼神带着点儿询问的意思,顿了顿,随意地点点头:“挺好,除了这身刚才试过的都拿上,钱照给,甭跟我讲究这个。”
说完又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个戴了几年的银链儿,戴在薛清极的脖颈上,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嗯”了声。
薛清极只觉得脖子上多了条带着严律体温的东西,伸手摸了摸,银色的链子并不怎么显眼,纯是为了穿衣搭配才戴着的,只上头有个小比指甲盖还小的牌子,写着“平安”俩字儿。
“这么一搭看着就不闷了,”花臂店主也笑了,见严律态度摆着也就没再客气,收了钱又夸道,“真是衣服架子,严哥也是,回头再来我这儿买衣服让我拍几张发朋友圈儿,你俩一道,我这宣传就算到位了。”
严律咬着烟笑了笑:“再说吧。”
他自己不怎么出门,给薛清极的银链也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买的了,只记得是出活儿时闲逛看到的,顺眼也就给买下来了,爱戴不戴的也陪了自己不少年,中途胡旭杰跟佘龙还说过挺好看,他自己不觉得,这会儿戴薛清极脖子上,看着是挺不错。
嗯,妖皇我真是有眼光。
严律十分满意,指挥着薛清极提着衣服跟自己去买手机。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折腾累了还是终于懂事儿了,竟然没什么抱怨,看他一眼,提着几套衣服跟着走出门去。
商圈儿的好处就是所有东西都集中到了一起,买什么就能一次性买完。
严律给薛清极配了台跟自己型号一样的手机,这型号薛清极已经玩儿熟练了,直接用就行。
又在附近买了点洗漱用品,拉拉杂杂一大兜东西,能塞车座下头空间的就塞进去,塞不了的就让薛清极在后座抱着,俩人这才开着小电驴时速二十五地扭回了严律住的地方。
严律住的也是个老小区,但比薛家那片儿看起来好不少。
俩人抱着东西上到五楼,严律开锁进门,又顺道拉开灯。
他住的这套房子也是个两室一厅,但比起薛家,他这屋里因为家具不多且过于干净而显得十分空荡,也就靠近门口的部位摆着个狗饭盆儿才让这屋子里多出些许活气儿。
严律放下东西:“搁门口就行,剩下的回头让大胡他们处理。”换鞋的时候看到狗盆儿,这才愣了下,“……对,狗都没了,这盆儿也得扔了。”
薛清极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撇了眼狗盆,并未多言。
“今儿晚了,你就先住我这儿,回头是住仙门还是另找地方再看。”严律揪着自己脏兮兮的上衣,受不了地抖了抖,“客房直接就能住,都是收拾好的。”
薛清极问:“平时还有人来?”
“大胡跟小龙常来,”严律打开热水器,对薛清极比划着让他去洗澡,“大胡他爹死的早,那会儿他还小,没地方住,赤尾那支儿你应该知道,一直挺嫌弃混种,他就只能来我这儿打地铺睡,大晚上打呼噜给我打的睡不着,我就换了个两室的。”
胡旭杰没从他老爹手里继承到什么遗产,没长成那几年过得紧紧巴巴,所有家当一个包袱就能给扛过来,问严律能不能跟他住的时候还很紧张,唯恐严律不答应。
严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胡旭杰就这么开始在他跟前儿打地铺了,第二年严律就换了个两室一厅,自己住一间,客房就成了胡旭杰的房间,偶尔佘龙也能住。
后来胡旭杰长成了开始出活儿,手里也有了闲钱,又谈了女朋友,这才搬出去另外租房,不出活儿时还来严律这儿,三五不时就住下,所以客房一直都在用,被褥床单都是干净的。
薛清极笑了:“妖皇,心软是要吃亏的。”
“少放猪屁,”严律说,“滚去洗澡,没我心软你这会儿还没客房住呢!”
折腾了这么几天,俩人都滚得一身泥,薛清极洗完出来时感到一丝疲懒,这躯壳毕竟是修行不多,人放松后疲惫感就顺着侵入了全身。
严律原本正坐在茶几前抽烟发信息,见他这模样也顿了顿,起身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儿,竟然拽出瓶蜂蜜来:“自己烧个热水,热水壶会用吧?碗柜里有杯子,喝点儿甜的刷完牙睡觉。”
他这模样倒是真跟以前在弥弥山时对年少的薛清极那会儿没两样,那时候没什么吃食,蜂蜜冲的水就算是不错的饮料了,薛清极见他还跟对小孩儿似的对自己,有些没脾气,只点了点头。
严律交代完也拿了换洗的东西进了卫生间,水声没多久就响起。
薛清极坐在他刚坐过的沙发上,揉了揉始终都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又翻了右手看。
触碰过赵红玫的额头的右手手心隐隐还有些发灰,他自己缓解体内孽气的速度远没有严律拔孽来得快,但同样的,一旦严律的灵力探入他身体,也就会立马发现他的异样。
薛清极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心,将之前从薛家带出来的身份证放在茶几上。
他这躯壳今年不到二十五,就算活到八十岁,他也只剩几十年的时间。他会变老,逐渐成为力不从心的模样,仙门的老太太,咖啡店的老佘……哪个不是严律看着变老的呢?
薛清极将身份证翻过去丢在一旁,余光瞥见严律按在烟灰缸里的烟头仍有一点火星,便抬手将其完全按灭,拇指在严律留在烟屁上的牙印上抚过。
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是薛小年的。
记忆中薛小年时常被爹妈匆忙送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严律也并不阻止他做任何事,反倒偶尔在胡旭杰和佘龙不在时拿着几张纸坐在茶几旁,咬着烟捏着笔,在上边儿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掏出来手机查资料。
这记忆一闪而过,薛清极愣了愣,下意识朝茶几下面隐蔽的小格子看了一眼,竟然真看到了几页折叠成小块儿皱巴巴的纸。
他抽出来摊开,第一张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个坟包,周围还种着几棵树。
第二张也是个坟包,但这回显然是设计过的,像模像样地画了个供人祭拜的小台子。
第三张还是个坟包,只不过现代化了许多,看着像是公墓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张也都是款式不同的坟头,种的有草有花有树,墓碑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还设计的像个小牌坊,除了第一张的墓碑上写了俩字之后又给擦掉了外,后边儿无一例外都画了个兽爪一样的图案。
这图案薛清极再熟悉不过,是当年严律在弥弥山时随手就爱画的图形,山上收藏的所有他看过的书,尾页都画了这么个小标志。
薛清极明白了。
这些都是严律给自己设计的坟。
转世的薛小年有和薛清极一样的壳子,分明就坐在他面前,但严律却依旧低着头,在纸上画自己的坟。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萦绕而起,或许是受了体内之前吸入的孽气的影响,竟针扎般明显起来,刺痛薛清极的神经。
严律刚洗完出来就看见薛清极坐在沙发前,再看对方手里皱皱巴巴跟狗爪子攥过似的纸,顿时一蹦三尺高,窜过去劈手就给夺了过来,怒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啊?”
薛清极抬起眼看着他,要笑不笑道:“妖皇没必要如此遮掩,我还不知道你么?千年前就这样,一面四处做好人,一面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严律皱着眉:“说什么猪话?”
“难道不是么?”薛清极站起身,笑着说道,“弥弥山还不起眼时也就罢了,后来壮大了,你却依旧喜欢自己独自四处寻找危险又厉害的魔、妖打斗,只身前往怨神盘踞的深渊泥沼。他们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我却是知道的,每一次你赢了,眼中先闪过的并非得意,而是失望。”
严律不答。
薛清极笑出了声:“我没有飞升成仙,反倒先死了,你难道不是同样失望吗?”
严律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他认真道:“没有。”
“别自欺欺人,妖皇大人,”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歪着头带着笑看着他的脸,“你是个有人味儿的妖,所以漫长的寿命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指望我飞升,与我约定等我成仙便来和你大杀一场,最好能杀死你,不就是指望我能像那些你曾经的对手一样,给你你想要的‘结束’吗?”
严律心中如岩浆滚过,四处冒气烟雾,一切都被灼烧。
即便已活了千年,但世上从未有人能像薛清极一样早已窥见他最真实的内里。
严律闭了闭眼,带着些恼怒和无奈低声道:“但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你对他人,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指望’。”薛清极凑近了他,眼底翻腾起晦暗之色,似是怨恨又似是委屈,“弥弥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你从来都没有要求……指点我修行,无非是希望我离成仙更进一步,好能回过头来给你一剑……你把我从雪堆里拉出来,竟然是为了让我杀了你。”
严律只感觉自己心头震荡,他那时救下薛清极,又带在身边指点游历,一行一动全凭本心,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从没想到这崽子心里竟然是这种想法。
还未发怒,便感到脖子上卡了只手。
薛清极的手卡着严律的脖子,缓慢地想要用力收紧,眼中戾气横生,眉间黑气聚拢,用极小的声音道:“……但正遂我意。修士至多不过几百年寿命,若能让你死在我之前,成不成仙又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律一把揪住衣领给跩得一个趔趄。
“你跟谁咱俩呢?!”严律一瞧见他这状态就知道不好,但疯话多少也是基于真心的,薛清极这话让严律怒到极点,拽着薛清极摔在沙发上,不等他起身就立刻压了下去,膝盖顶着他,俯下身来咬着牙看着他道,“你真以为你能弄死我?告诉你,你那会儿能不能飞升都两说,就算是成了仙又怎样,神我不是也……你未必就能赢我!老子找了你上千年,要只是为了这点儿‘指望’,老子早放弃你那些半死不活没一个能修成飞升的转世了!”
薛清极挨了这一下,眼神清醒了一些,但仍旧死犟地盯着他瞧。
只是之前冷厉的眉眼慢慢柔和了些许,眉间黑气仍旧萦绕,却并未继续严重,忽然抬起手来拽着严律,将他拉得更低了些。
“妖皇,”薛清极的嘴唇贴着严律的耳廓,古语中带着委屈和不满,“严律,对我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