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酒中誓
严律这辈子做过的“顺手”事儿不少, 唯独捞薛清极出雪堆这事儿让他一跟头栽到了底。
妖皇大人意气风发的时候,还没想过自己顺道带回弥弥山的雪团儿似的小子将来会跟自己纠缠千年。
薛清极没长成前,他只当这是个颇有脾气的小孩儿, 比他弥弥山养的妖崽子们都倔许多, 是个天生的犟种。
这犟种打小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是一双眼睛, 好似冰消雪融后的一汪清水,看严律的时候像天底下只有他值得映在眸中。
妖皇那时候还没活的这么不耐烦,对周遭的人和事儿都还有饱满的好奇心和热情,二话不说, 把小孩儿身上的雪跟血拍了拍, 一裹就带走了。
他那时就已经有了不爱记人名的习惯,当时没意识到这毛病, 后来想想,多半是那会儿就已经潜意识地知道,周围的一切有名无名的生灵,最终都会离他而去, 将他抛在年年花开花败的尘世,永不会回看他一眼。
所以对他来说,记不记得名字已不再重要了。
他只管凭自己喜好喊捞起来的少年剑修“小仙童”,也不在意人家回不回答, 还非常得意自己想出一个如此符合此人形象的绰号,文化水平颇有提高。
等给人拔了孽,又灌了灵力镇抚,小仙童发起高烧, 白皙的脸颊烧得通红, 从雪团子变成了丹炉里刚出炉的红丸子, 妖皇才急了。
他平时极少拔这么重的孽,唯恐一个不留神这少年小命不保,赶紧把手在雪地里冰了冰,搂着人把手放在他头上。
温热的掌心被雪冰了冰,成了个正好的温度,覆在少年剑修的额头。
红丸子紧皱的双眉微微抻开,掀起眼皮来看妖皇一眼,无声地表示自己还是活人一个,暂时还没有蹬腿归西的打算。
严律被他这年纪小小却神情老成的模样逗乐了,又怕他在这冰天雪地里真迷糊过去,半是为了让他提起注意力,半是这会儿才想起来正经问一句:“小仙童,你叫什么?”
这会儿都已快赶回弥弥山,妖皇大人才想到问人家名字。
跟着他的侍从无语得厉害,倒是小仙童本人唇角微动,似乎是笑了下,哑声小声地说了名字。
他嗓子都已烧得发疼,严律侧耳听了听,约莫听出了第一个字:“薛——”
小仙童将他的手从额头拿下,在他掌心里歪歪扭扭地写上后两个字。
“清极。”严律念出声来,“薛清极。”
薛清极在他怀里露出了一个极小的笑。
那笑有些像拨开冰雪后发现的嫩芽,并不腼腆,倒是雀跃居多。
只是这雀跃又总有几分脆弱,令妖皇心里十分惦记,恐这娃娃倒在他怀里,急吼吼地回了弥弥山。
后来想来,薛清极自小就是个不认天命的性子,从尸山血海的出生镇挣扎跑出,又以强烈的求生意志抓住严律的靴子,生生抗住了拔孽的痛苦,即便是高烧也没能让他妥协,愣是撑住了一口气儿,回到了弥弥山。
老天从那时候就收不走他的命,严律啧啧称奇的同时也不敢耽搁,抓来山上各路各族,一帮通医理的妖们齐聚一堂,抓耳挠腮配了药给薛清极,却不敢贸然灌下。
这茬薛清极自己应该已经不记得了——他那时候烧的浑身滚烫,疼的厉害,偏偏牙关咬紧,即便已晕头晕脑也一声不吭。
见他这样子凶险,弥弥山的妖们也吓得够呛,急忙搬出看家本事,调了药浴让他泡,先把温度降下来一些再说。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下凡,脑子分明已烧的不清楚,但旁的妖一靠近他就会睁开眼,目光如剑光似的又亮又狠,冷冷瞪着靠近的妖,警惕戒备,随时都会跳起来。
只有严律伸手捞他,他才又把眼皮耷拉下来,随妖皇摆弄。
不得已,严律只能亲自把他抱去泡那味道熏人的药浴。
皱着鼻子忍着气味把薛清极的仙门袍服撤掉,严律瞧见他身上错落交叠的伤疤。除去在出生的镇上落下的新伤,余下的都是陈年旧疤。
少年的身体那时还并未完全长成,虽是人族的半大小子了,但与妖族相比还是显得单薄。
就这么一副小身板儿,竟从胸口到后背,大腿小腿上都是不同的伤疤,磕碰的已算是轻的,还有利刃留下的痕迹,亦或是烧伤与鞭伤。
严律虽对仙门不感冒,但也知道那地方到底还是讲理的,这般体罚绝不可能会有,猛地瞧见薛清极这模样,竟来了火气:“你这一身破烂相是哪儿造的?”
薛清极迷瞪着回道:“小时候。”又自言自语道,“幸好,欺负我的都死光了。”
他那个年纪说出这句话,已显出了偏执极端的性格,但落在严律耳朵里,只多出些许复杂的心疼来。
都烧糊涂了还惦记欺负自己的人该死,这委屈估计是打小就受大了。
严律没再多说,此后也极少问他,只把人往药浴里一泡,等发热略下了些,又笨手笨脚地抱出来,裹着带回床上。
弥弥山救人的手段也确实见效,薛清极不多久略清醒了些,知道自己撑着坐起来喝药。
那药苦的很,连严律身边儿五大三粗的侍从闻到都打喷嚏,但他却喝得十分利索,只最后咽下一口时撇了撇嘴角,显出丁点儿不适来。
严律摸出自己那罐儿灵花蜜给他甜嘴,平生第一次哄孩子,把那罐儿蜜都撂了出去。
薛清极脾气虽别扭,却十分好哄,小罐儿放在他床头,他伸手摸了几次,药劲儿上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睡踏实,严律才走出屋,让钺戎放传声的灵兽去给仙门报信儿。
钺戎应了声,又道:“那药苦的我都吐舌头,这小子倒是真不怕,一口就给喝干了!”
严律摇摇头:“他吃的苦太多了,这能救命的苦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钺戎没听懂,严律也不解释,摆摆手走了,去嘱咐山上那些皮实惯了的妖崽子们,没事儿少往他这儿跑,薛清极本来脑子就烧的糊涂,听到山上这帮到处咋呼崽子们的未成年兽嗥,指不定得晕过去。
等过了两日照真出关,急匆匆赶来道明原委,果然和严律猜测的大差不差。
妖皇那时候就知道薛清极受了太多苦,又知道他在仙门受的那些不明显的挤兑,心里憋了老大的火。
等薛清极好的差不多,妖皇大人就挽起袖子,亲自教他跟人干架,狠狠恶补了许多厉害手段。
小仙童学得很快,也格外刻苦,只有一次问严律:“我被寄生过,回到仙门,是否会被嫌弃?”
妖皇听不出这话里故作出的可怜,斩钉截铁道:“小辈儿的你自己打,比你大的我来打,谁敢嫌弃就揍到他闭嘴。大不了出了仙门来弥弥山,我养得起。”
他见薛清极的眼里慢慢儿亮起,心里也好像略起了一层温和的光来。
当晚,薛清极站到他床前小声道:“我头疼。”
严律让出了个位置,少年挨着他躺下,沉默地任由严律的灵力灌入身体,毫不设防。
那之后三五不时薛清极就会摸过来,以至于严律到了后来已习惯睡觉时留出点儿位置。
偶尔睡到一半睁眼,发现身边儿已蜷缩了个人,严律那时只当他生性缺少安全感,孽灵寄生过后放大了这所有的负面情绪,所以从不多言,默许了薛清极这没有言语的撒娇。
第二天醒来正好拽着人又提溜出去练剑,十分方便。
这情况持续了数年,哪怕薛清极回了仙门,严律照旧隔三差五地找他切磋,以免这小子得意忘形,落下了修行。
人族少年长大的速度快得超乎严律想象,薛清极逐渐褪去青涩稚气,抽条似地长个儿。
性格也是愈发疯起来,严律怕他走歪了道,常千里迢迢奔去抽他,这小子嘴上倒是很硬,顶嘴的功夫与生俱来,但手上却总拽住严律袖口,好似怕他就这么甩袖子走了,真把他撂下。
没多久,这疯子竟在意起穿着打扮,每回见到严律,都挑一身儿不一样的衣服。
次数多了严律难免注意到这变化,嘲笑他一修行的,还知道来回倒腾这些穿着,又比较起他穿的那些衣服的颜色款式,装模作样地说他适合哪几个样式。
妖皇大人一辈子没考虑过穿搭问题,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是周围的小辈儿给买来现成的,他挑着合身的一套就算齐活,当年的点评也纯属放屁。
他不过是开个玩笑,闹一闹模样愈发成熟的小仙童,遭来小仙童几记眼刀,自己扭头就忘。
但自那之后,薛清极换来换去也不过就是那几款颜色与款式的衣袍了。
可惜那时妖皇仍是个榆木疙瘩,见面第一件事儿只知道问他修行,拉他切磋——严律也没想到,打着打着他俩就打到床上去了。
掐头去尾省去中间过程,这发展实在匪夷所思。
但当这时间拖了千年,当年的琐碎,现在想来,便如一片片落雪,盖成了如今的雪城。
严律偶尔良心发现,换位思考,将自己带入千年前的薛清极,震惊地发现当年小仙童没给自己一剑已算宽容。
千年后他俩喝着现代科技制作出的饮料,啃着小辈儿们送来的零嘴儿,严律的记忆跟错乱的计算机一样忽然闪现当年自己欠揍的几个画面,由衷感叹:“你是真的爱死我了。”
薛清极对他这种不定时的胡言乱语毫不稀奇,竟顺着道:“确实。”
“但我当时也爱死你了,”严律说,“只是自个儿还蒙在鼓里而已。”
薛清极悠悠道:“所以才显得你更气人了。”
严律努力狡辩:“我那会儿也没那么欠砍吧?”
“哦?”薛清极拧开一瓶可乐,像在拧严律的脖子,“你还记得那个荒唐之约——”
严律当即举起双手投降,老实了。
他其实已忘了有段时间,但后来薛清极复活,这几年里他慢慢儿又想起不少,逐渐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模样。
那会儿薛清极已长成了,一把冲云剑破煞诛邪,仙门里已默认了他是有可能飞升成仙的那一个。
而严律还是初遇时的模样,只是已慢慢儿有了些许厌倦。
那时三大阵还未落成,孽灵怨神群聚横行,不仅是仙门时常损失人手,弥弥山也不例外。
跟在严律身边儿的侍从在薛清极长成的这几年内换了大半,除了身体受损无法再跟随作战的妖外,还有许多出了门就再也没回去的。
严律即便是再看淡了生死,但这马不停蹄的离别也实在勒得他喘不上气儿。
某次从极寒地回来,他忽然就不敢待在弥弥山——那里有太多熟悉的妖,有太多含泪的眼,看到就会想起许多离开了的生灵。
妖皇头一次落荒而逃,孤身四处游荡,喝了许多酒,昏头转向地跑了几圈儿,竟然摸去了六峰。
他半夜三更踩着雪登上首峰,驾轻就熟地找到了薛清极的住处,往里头一钻,将带来的吃食好酒依次排开,坐在地板上闷头喝起来。
也不知道喝了多久,薛清极夜归回来,见到他立即蹬了靴子走上前:“你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我和弥弥山的妖找了你好久!”
他素日装出一副温和模样,极少用这么急切甚至带了点儿责备的语气和严律讲话。
严律喝得找不着北,倒是还找得着薛清极,含糊道:“四处乱转。”
“钺戎呢?”薛清极也没见过他醉成这样过,踢开地上的酒瓶酒罐儿,坐在他对面,“他怎么任由你乱跑?”
严律说:“跟我从极寒地回来,差点儿死了,现在在山上躺着,下不来。”
薛清极顿了顿,没吭声。
严律又说:“这趟我本不愿让山上的妖跟我一道,但他们怕我出事儿,非要跟着过去。我带回来的妖,只剩去时的一半儿不到。”
那时候怨神和孽灵并非如今可比,又有魔尚未灭绝,极寒地虽苦寒,却仍有妖和人生存,饱受侵扰,动静闹大了,弥弥山和仙门总要过去。
“我哪儿会死呢,要是能轻而易举就死了,那才是便宜我了。”严律醉醺醺地笑了笑,“他们才会真的死,死了的人和妖,没有一个会记得我。”
他那会儿醉的够呛,也算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那点儿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说来也怪,哪怕是对着钺戎和弥弥山的妖他都从未这样不遮掩,但坐在这儿的是薛清极,对上小仙童那双眼,他的苦水就顺畅入流地说了个干净。
薛清极眉眼软了些许,低声道:“总会有留下的,会有陪着你的。”
严律摇摇头:“不会有,我活了这么久,从来就没有过,你当是神话故事呢?”说完自己又乐了,“别说,可能真有神仙才能陪我——但神和仙早就没了,即便是有,仙也要斩断尘缘,又怎么会陪我,杀我倒是说不定……”
他说到一半儿停下,迷迷瞪瞪地转过头来盯着薛清极看。
妖皇至今也搞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脑子一通运作,竟然放出了他这辈子最荒唐的一个屁来。
他丢开酒瓶,一把拽住薛清极的手:“若是有朝一日,你飞升成仙,就有了许多寿数。”
薛清极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眸中闪过些许慌乱。
不等他反应过来,严律就又说:“等你成仙,一定要回来找我,跟我打上一架,我若输了,就由你来亲手杀了我。”继而点了点头,好像对自己这个计谋十分满意,急切道,“你答应我!”
他那时已初步显现出活得太久而产生的精神不稳,恨不能一觉睡死过去,再也不用睁眼面对活着的事实。
薛清极的目光从手上缓慢挪开,愣愣地看着严律,半晌,发出一声笑来。
严律那会儿已酒精上头,分辨不出其中情绪,只听到薛清极说:“严律,你真是好狠的心。”
这话让严律心里抖了抖,没来由地感到心虚。
这心虚里又有他那时无法发觉的恐惧与悲恸,乱糟糟地裹在一处,他管不住自己的嘴,继续道:“你答应我,咱俩立誓,就现在!”
“我真恨不得……”薛清极的牙齿咬了又咬,一手摸出了自己的剑,真想给严律脑袋上来一家伙。
严律毫不悔改,又加了一句:“立誓之后,一直到履约前,你不能死。”
他感觉到自己握着的薛清极的手猛然顿住,以为人家是不乐意,竟然耍起妖皇的威风来:“我给你拔孽、教你打架,这么多年哪年没往你这儿跑,还不是怕你挨欺负!你倒好,这么小一个忙都不答应,你以后别来弥弥山了,我不跟不帮我忙的混账见面!”
薛清极听到“这么小一个忙”时已经怒到了顶点,再往下听,就成了气极反笑:“你再说一遍,我再听听,刚才只当你是脑袋被怨神抽了。”
妖族的本能救了严律一回,他潜意识里感觉不妙,但又不知道问题在哪儿,混乱间说:“我胡说的……小仙童,你别死我前头。”
屋内半晌无言,只听得外头落雪簌簌,瞧见荧光点点。
严律已有些在酒劲儿下出现的困意,浑噩间感觉到手被握紧,耳边传来薛清极的声音:“好,我答应你。哪怕是我死了,我也会从轮回里爬出来杀了你再死。”
这分明是一句顺了严律心意的话,但严律却在醉意中尝到许多酸苦,视线模糊,后来才意识到是水雾蒙了眼,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脑子困顿,半歪在薛清极肩头睡过去。
入梦前隐约又听到小仙童轻声道:“上天入地,我都会回来找你。”
这话里的意味太深太晦涩,严律懵懵懂懂,被万般滋味砸的晕头转向,在梦里仿佛陷进一片泥沼,却甘心任由其将自己吞噬。
等一觉睡醒,酒意全无,妖皇大人才惊觉昨天晚上自己跟人家约了个什么荒唐之誓。
可他一边儿觉得自己荒谬,一边忽然又生出许多期望。
他那时觉得自己的期望是终于有了死的指望。
千年后才明白,这期望是薛清极能留在这尘世,能留在他身边。
妖皇不知道自个儿竟然还能有如此多的心思,只知道那会儿看到薛清极就感觉忐忑,酒醒之后又留在仙门了几天,偷偷摸摸地观察人家的态度。
剑修不把妖皇这狗狗祟祟的模样放在眼里,照常练剑修行,脸上的笑都没变多少。
把严律搞得心神不宁,只觉得孩子大了,心事难捉摸,转念又一想,自己也确实从来不会捉摸别人心事,倒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恼怒来。
他头回遇到这么难解的事情,失眠到半夜,直到薛清极推门进来,又像年少时那样说道:“我头疼。”
严律愣了愣,挪出个位置。
薛清极挨着他躺下,这情形分明已经历过无数次,但此刻对方的气息盖下来,严律竟有些难说的慌张。
他倒是还记得要镇抚,抬了手要按薛清极额头,却被轻轻挡开。
“现在不需要。”薛清极闭着眼说,“这样躺一会就好很多。”
严律不知道他犯得什么病,收回手匀了一半被子给他:“也行,回头等需要的时候你把我摇醒。”
薛清极轻笑了下:“妖皇何必小心谨慎,答应你的约定,我不会食言。”
严律一愣,没想到他真把这茬放在心里,想要找补:“其实——”
“但我总要得到些回报。”薛清极又说。
严律纳闷:“你要什么?”
说完便见薛清极睁开眼,侧头看他,那眼神儿里藏了许多严律当时闹不明白的感情,只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温热,是薛清极的手伸过来,慢慢地摸了摸他的脸。
薛清极的手将他的脸仔细地摸了一遍,指头在眉头眼眶描摹,在唇角逗留了片刻才挪开。
“我要这个。”薛清极说,“好了,我不会失约。”
说完捞着被子翻了个身,把愣头愣脑的严律晾在一旁。
严律已记不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从那天开始,薛清极再深夜找他拔孽镇抚时,他心里总跟被挠了几下似的。
妖皇大人很想开口说一句——“你再摸一摸也不是不行。”
但这话都因为自己感觉不对劲儿咽了回去。
他每回想起薛清极的保证,说不会食言,都会多出几分期望。
这期望在薛清极死后彻底破裂,由这期望拴住的那些绝望和痛苦轰然而下,毫不留情地将他吞没。
没有任何一件事,会比希望过后的死寂更窒息。
严律靠着一点魂契找到了薛清极那痴傻的转世,在大雨中将流落街头啃干巴馒头的小孩儿带走,伞都忘了捡起,落汤狗般跑回住处。
那转世和薛清极年少时有七八分相似,但已足够令严律将记忆里的那张脸重新清晰地想起。
他抱着最后一点儿指望,蹲在小孩儿面前,仰头道:“当年咱俩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
小孩儿呆呆愣愣,坐在榻上双眼空洞地看着他。
严律脑子里的一根线崩断,握着他肩膀吼道:“你说了你不会食言,现在你又记得什么?你什么都不记得!答应我的,全都忘了!”
那孩子也不知道害怕,好似个只知道呼吸的躯壳。
严律生出许多空虚与无力,慢慢儿低下头,喃喃道:“我竟然被你给骗了,你骗我。”
他脸上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流下,只觉得浑身僵硬冰冷,好像是死了,但又不会真的死亡,还偏偏感受得到这种被挖走了一块儿魂魄的痛苦。
一双小手摸索着伸出来,捧住严律的脸,将他的头抬起。
严律看着这与薛清极相似的面孔,想起那年六峰的雪夜里,薛清极的那句“上天入地,我都会回来找你”。
又想起他在夜里躺在自己身侧,触碰他的脸,指尖划过眉眼唇角,在他心里留下大抹涟漪。
都已过去了。
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小仙童,都不再存在。
严律掰开小孩儿的手,将它们从自己脸上拿开,站起身。
“太像了,”严律拍了拍转世的头,“但你不是他,你既不是替代品,他也是世间独一份儿的,代替不了。”
此后千年,最难熬的总是雪夜。
即便是后来薛清极已重回人世,又真的履约陪他往后的日子,但严律依旧偶尔会在雪夜里失眠。
妖皇大人味觉恢复后一向能吃能睡,唯独冬天一落雪,尤其是乌泱泱地下一晚上的时候就在床上烙煎饼。
薛清极现在也算不上是需要睡眠的人,闭目时大多也是和求鲤江的阵呼应,就这样也架不住旁边儿的大妖这一小时转八回面儿的折腾。
有回他等严律好容易睡熟了,去客厅拿忘沙发上的手机,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再回卧室就瞧见黑暗里一对儿金色兽眸睁得溜圆,严律竟然醒了,在黑暗里坐起身看着门口。
小仙童确认了这情况实在不对,走上去摸了摸严律的脸:“你到底怎么回事?”
严律按住他的手,侧脸在他掌心吻了吻:“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到下雪的晚上就睡的不踏实。你去哪儿了刚才?”
他听力不是他人可比,必然是听得到薛清极只是去了一趟客厅,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
薛清极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的依赖感,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了吻严律的嘴唇:“手机落沙发上了,去拿过来而已。”
严律“唔”了声没再多话,只等薛清极紧挨着他躺下了,才又开口:“当年我喝大了跟你扯了那个鬼约定……”
他很少主动提起当年糗事,薛清极愣了愣:“你这雪夜就睡不好的毛病,和此事有关?我记得那天也是大雪。”
“也不算吧,”严律仰躺着看着天花板,“醒了之后我知道自己喝大了说了屁话,又怕自己是喝醉了听错了,吃不准你竟然真的答应我,所以又留在仙门几天。你有一晚上来找我镇抚,只把我的脸摸了一遍当做回报,又明确跟我说那约定绝不会食言……那天晚上也是下着雪。”
薛清极心中刺刺地疼了疼,竟生出许多愧疚。
就听严律道:“后来你死了,我觉得这就是食言,连着几年一到下雪的夜里就想起那两晚上,一想起就睡不着,我那会儿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是气的!你个王八蛋,坑死我了,我这辈子上过的当,三分之二都是你坑的!”
薛清极:“……”
真是天大的冤枉!——至少这事儿是冤枉。
严律继续:“后来时间久了,我连那些事情都记不太清,但这毛病却还留着。”说到这儿,语气忽然软了下来,“现在我想明白了,那不是气的,是委屈。”
他那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只每次夜晚站在雪地里,看黑色夜空中落下冰冷白屑,想起薛清极,就觉得胸口闷得发恼,眼眶也酸的难受。
当时觉得自己是让气出了毛病,现在想想,其实还是委屈。
甚至连怨谁都没有目标,这种悬浮着的无处着落的委屈好像无限大,所以也持续了千年。
薛清极搂住了他的腰,将严律紧紧搂在怀里。
“是我错了,”薛清极低声道,“回来的太晚了,严律。”
严律反手搂住他,笑了笑:“你有什么错?也不过是我矫情,偶尔会想如果那两个下雪的晚上我别没心没肺地睡过去,咱俩去看看雪,也好过每次想起那时候,都只有那个荒谬誓言。”
当年种种都已无法更改,遗憾是亘古不变的永恒,总无法填满。
严律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琢磨了几秒,猛地从床上坐起。
“干什么?”薛清极被他这抽风的模样吓了一跳。
“楼底下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买点儿啤酒回来,再买点儿熟食,”严律抓了件外套,指了指阳台,“等会儿搁那儿支张小桌子,反正咱俩没一个睡得着的,我睁眼瞅见你还安心点儿。”
说完也不等薛清极再开口,两脚生风地奔出门去。
薛清极坐在床上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深觉严律这精神状态也并不稳定,但想了想,竟然不自觉地笑了。
他俩千年前整日奔波,破煞驱孽,收拾坏规矩的王八蛋,聚在一起的时候都要数着时辰来,没想到竟然还有今天这样任性放纵的时候。
那天夜里他俩坐在阳台,裹着两床毯子喝啤酒,阳台外雪落如絮,纷纷扬扬。
薛清极问道:“你以前每年下雪的晚上都做什么?”
“记不清了,”严律说,“头几年,我寻思十有八九是在彻夜骂你。”
“……”薛清极用啤酒瓶跟他撞了撞,“也好,这样我千年前在你喝大了的那天夜里,骂了你一夜的事情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严律愣了三秒,到底是笑起来。
“我怕我记不清你的样子,”严律喝了口酒,“下雪的晚上睡不着,连为什么生气委屈都不太记得,就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把你长什么样都忘了,就大晚上去看你那些转世。”
薛清极抿起唇,他并不喜欢自己那些转世,也格外不喜欢严律说话时带出对那些转世的留意。
就听严律又说:“但看来看去都觉得跟你不一样,反倒松了口气,看来我记得很清楚,还知道他们跟你长得再像,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没有泪痣,有的鼻尖儿不一样,还有的睫毛没你长……”
他如数家珍地说出来,薛清极静静听了会儿,越听心里越暖和,开口道:“你再说一会,我就真要亲你了。”
严律满意地点点头:“行,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说完俯身过去,跟同样俯身过来的薛清极接了个吻。
严律舔舔嘴角,笑了:“我感觉我其实那些日子也不是委屈。我是后悔。”
薛清极看向他,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不后悔硬拉着你立誓,不后悔坚定地信那个约定,”严律说,“我只后悔之前没多看你几眼。”
严律话刚说完,便感觉后脑被薛清极按住,吻来的又深又狠。
这吻里带着微醺的酒意,蒸腾的人心神摇晃,天旋地转。
以至于后边儿怎么回的屋,又怎么滚到床上去的都不甚清楚。
以后下雪天的夜晚,总算不再难熬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我们妖皇大人的小学鸡爱恋史(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