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极年少时第一次知道妖也有需要热闹一番的节日, 还是在弥弥山。
他幼时别说是接触妖,就是出家门口二里地远都没走过,照真带他上六峰之后才开始见到许多人, 书也是那时候开始读的, 关于妖的知识点才刚学到“嗜杀,生性重欲”这一条, 他就差点死在大雪天里,又被路过的严律带走,直接到了妖的老窝,有幸体验一把近距离观摩。
那会儿仙门和妖族之前虽然已没了早期的针锋相对, 但毕竟非我族类, 总还是有许多警惕芥蒂。
仙门的修士弟子偶尔闲聊说起时,总将妖族形容成荒蛮野怪, 吃人饮血,个个儿都坏得不可救药。
说得多了,就绕不开那位坐拥弥弥山的大妖。
说这大妖凶狠残暴,一把长刀掀翻了各族老巢, 走哪儿就揍到哪儿,最后看中了孽气不散的弥弥山,破了此处的怨灵地不说,还占据了山头, 时间久了还当起了什么妖皇。
此妖跋扈无礼,连六峰掌事儿的照真的脸面都不给,说打谁就打谁,不看人情不看日子, 路过的狗都得挨他一脚。
只要是惹到他, 哪怕你同是妖族也讨不到好。
如此云云, 最后做出总结——此妖定是个青面獠牙的祸害鬼怪,刀肯定是个一人长、两掌宽的断头刀,幸好仙门还有实力,才拉拢了弥弥山的这位祖宗,让他安生不少。
薛清极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总少不了听到几句,那时除了印山鸣外,六峰上其他峰的师兄师姐们多少都有点儿瞧不上他,他也并不在意这些在他眼里与山下凡人并无不同的同门,只是这些话过于具有传奇色彩,到底进了他耳朵里。
那会儿他已经已经有了些偏执的苗头,又因为出身问题对他人的情绪脸色很是敏感,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不喜欢自己的同门语气里的畏惧,竟然觉得有些快意。但后来又意识到这畏惧并非因自己而起,就索然无味地不再想起,倒是对“妖皇”有了古怪的好奇。
心想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让所有人都对他心怀敬畏,偏偏那时照真闭关修养,无法解他这个疑惑。师兄印山鸣是个除了修阵外什么都迷迷瞪瞪的憨货,照真闭关后,他被召回本家,也没能在那段时间留在薛清极身边。
师父和师兄偶尔也会提起这位妖皇,却并不曾像其他人那样多说什么。师父照真也只会十分纠结地说,妖皇是个豪爽性子,但也有点儿过于豪爽了。
薛清极自己闲来无事时边擦着剑边胡思乱想,将妖皇想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妖,但又不知道这妖的原身什么样,所以妖皇在他脑子里时而和翅族一样长着翅膀,时而又和彙子似的浑身生刺。
但无论哪个形象,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样的一个大妖,必定是浑身血腥味儿的。
等他真的见到那大妖,瞬间将自己那些错得离谱的推断都抛诸脑后。
薛清极在雪夜里对上那双金色兽眸的时候,险些陷进其中,只觉得那眸色异常动人心弦,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他被妖皇用大氅一裹带走,昏沉中还不忘闻了闻这传闻中鬼见愁的妖皇身上的气味,却没嗅到什么血腥味儿,反倒有一股热乎乎的甜气儿——后来才知道,这位妖皇来追踪到此之前,顺道收拾了一头为祸四方的灵兽,从人家老窝里掏走一罐儿灵花蜜,拿回去泡水喝。
没想到这灵花蜜严律只来得及吃一口,剩下的就都落进了薛清极的嘴里。
年少的薛清极拔孽后反复高烧,差点儿没挺过来,严律不敢耽搁,带着他赶回弥弥山,山里各族齐全,抓来了懂医理的配了药,灌进薛清极的嘴里。
妖族的药配的极苦,山上的妖崽子们光是闻到那药味就捏着鼻子逃窜。
可能因为年幼时吃得苦已经够多,薛清极对这种能救命的苦只是皱了皱眉,毫不反抗地咽下肚,胃里翻江倒海也硬压下去,面儿上没显出多少不情愿。
等他要再缩进被子里时,嘴却又被掰开,一勺灵花蜜灌进口腔。
那种甜钻进食道、胃,充盈整个身体,填满灵魂。
那年月甜食不多,薛清极极少吃到如此滋味,只入口的时候下意识咽了一半儿,剩下的就不肯再咽下去,含在嘴里愣愣地看着严律。
妖皇将勺子丢开,把那装着灵花蜜的小罐儿在他眼前晃了晃:“味儿不错吧?这玩意儿难搞的很,大冬天的能有这一小罐儿不赖了。”
薛清极那会儿还不晓得灵花本就稀少,灵花蜜更是难得,只知道那味道令他终生难忘,自那之后世间任何“甜”,都无法和吃了苦药后的那一口灵花蜜相比。
他感觉自己烧的热度都下去了许多,暖烘烘地甜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因为舍不得嘴里的蜜,还不好张口回答。
严律看出他这挣扎,不由笑起来:“便宜你了,以后吃完苦药,就能挖一勺。”说完前倾身体,将小罐儿放在薛清极床头,“就放这儿,你自己觉得嘴里苦了就吃。”
小罐儿里的灵花蜜色泽澄金,通透无杂质,像溢满香气的美梦。
薛清极终于为严律的兽眸找到了合适的形容,他觉得这位妖皇的眼睛像灵花蜜,总会吸引他凑上前去,恨不得咬上一口,吞入腹中。
而他也终于知道,仙门里那些私下里的同门议论都是胡扯胡诌,那些师兄师姐们大抵并未见过严律本人,只知他厉害异常,所以将他形容成个怪物模样。
妖皇非但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反倒是眉目俊朗的长相,哪怕同样是妖族的竖瞳,薛清极也总觉得严律的兽眸和旁的都不一样。
他那时还不知道严律的原身是什么样,从其他妖的闲聊里得知是嗥嗥。
他见过的妖并不多,嗥嗥也只有零星几个,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严律到底是什么样的嗥嗥。
那罐儿灵花蜜他吃的很珍惜,不敢像严律那样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每次吃药苦到,他都得先喝两口水压下去劲儿,才小小地挖半勺出来含在嘴里。
但哪怕是那样爱惜地吃,灵花蜜也很快见了底。
好在灵花蜜见底的时候,薛清极也能下床走动了。只是他很少出屋,四处都是妖,又因为在弥弥山过得太自在,这儿的妖都放纵地显露出些许原身。
一出门就能瞧见兽瞳耳朵不收的妖,或是拖着长尾或是拍着翅膀,很好奇地看着薛清极。
山里的妖崽子们更是放肆,他们打小就出生在弥弥山,没过过多少为了保命东躲西藏四处流浪的日子,被养得一个比一个壮实活泼,闲着没事就凑在薛清极门口,或趴在窗口瞧他。
一会儿说薛清极没有爪子,看着很奇怪,一会儿又说他不开口说话,八成是个哑巴。
薛清极全不搭理,躺在床上将严律找来给他打发时间的闲书翻了又翻——他那时候文化水平实在一般,病中又没心力看那些复杂的功课,被不学无术的妖皇趁虚而入,狠狠看了不少爱恨情仇的闲书。
就听外头有妖崽子说:“他长得真秀气,妖皇喜欢的崽子都得长成这样才行么?”
另有妖崽子不服气:“我娘说我长得也很好啊!还是钺戎说得对,妖皇就是鬼迷心窍,仙门的人可会使坏了,肯定是他用了什么术法,迷惑了妖皇——”
薛清极耳朵动了动,放下书来看向屋外,头一回肯搭理这些“小萝卜头”:“什么术法?我倒也想学学。”
门口的妖崽子们见这秀气的小修士“活”了,登时慌作一团,四处奔逃。
过了一会儿又聚起来,竖着兽耳睁着兽眸看他:“你肯定是用了什么仙门的秘术,哄骗了妖皇,他都把灵花蜜给你了,我也想吃——上次得到灵花蜜的时候,钺戎就因为想多争一点儿跟妖皇打起来了!”
“打的好凶!从房里打到房外,钺戎屁股上挨了妖皇好几脚!”
“我们族长都劝不住,过去多说了两嘴嫌弃他俩小家子气,竟然也挨了一巴掌!气的三天吃不下饭呐!”
薛清极听得想笑,想起师兄师姐们私下里议论的那些话,说“路过的狗都得挨妖皇一脚”,此话竟然也不算错。
他压着笑:“你们为什么不进来?”
屋外的妖崽子们睁着大眼看他:“妖皇不让进的,他说我们惯会闹事吵嚷,进来只能让你头疼。”
“你屋里都是灵花蜜的味道,我进去了怕流口水……”
薛清极道:“无妨,只要口水不要蹭到我的床上。”
“真的?”妖崽子吸溜了一下,擦擦嘴角,“那我能进去吃一口吗?”
薛清极:“那不行,闻闻味道已经够了。”
妖崽子们露出失望沮丧的神情,开始抱怨修士们真的一个比一个狡诈——竟然只让闻味道!残忍!
薛清极又问:“妖皇去了什么地方?”
他已经有几天没见到过严律,自从他情况稳定,只需要隔几天做一次镇抚后,严律出现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他很忙的,”妖崽子说,“忙着砍人砍不听话的妖,指不定在哪儿砍呢。”
又有妖抖着耳朵道:“但他肯定这几天就回来了,因为马上就要大祭日啦,山上已经备好了酒肉蔬果,外出的妖都要回来,今年有专门给妖皇酿的酒,虺族抓了一头好肥的野猪,都在等妖皇回来呢!”
弥弥山里规矩很少,只要肯本分过日子,就都能得到弥弥山的庇护。
那些投奔过来的妖终于能好好吃饭,没几年就开始酿酒琢磨吃喝,为了能让严律吃口好的,年年都在大祭日换着花样做菜。
薛清极终于知道了“大祭日”是什么,粗略地理解为自己还是凡人时过的新年,妖族们上下欢庆,祭拜神祗天地山河湖泊后,又要对尊敬喜爱的妖献上祝福,挂上漂亮的饰品以祈求这妖来年平安。
他从妖崽子们叽叽呱呱的声音里听得出,严律总是那个挂满配饰的妖。
等到了饭点儿,妖崽子们被各自家长拧着耳朵揪着尾巴从他门前拖走,犹自不舍地跟他絮叨:“小修士,你好点儿了就出门玩儿呀!大祭日上有好吃的,虽然没有灵花蜜,但有赤尾做的糖球儿、虺族的甜瓜,还有彙子酿的甜果酒——”
声音被他娘一巴掌扇灭了:“嚎什么嚎!人家在养病,你在这里报菜名!滚回来吃饭,别耽误人家吃药!”
这帮弥弥山长起来的妖崽子们有着山外没有的单纯,哪儿是薛清极这自小就一肚子黑水的修士的对手,三两句就被说动,又开始觉得修士里也有好人了。
等门口声音都停了,薛清极才从床头拿下装灵花蜜的小罐儿,指尖儿在罐子上摸了又摸,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十分高兴,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明白,这种喜悦来自一个认知——“我是特别的,我是被偏爱的那个”。
他仿佛从深水中浮出,看到头顶漫天星河,才知道世界上还有窒息和痛苦之外的存在。
之后不多久,大祭日到了。
那节日果然和妖崽子们所说,热闹非凡,即便是冬季严寒也不能让弥弥山的妖们热情消退,忙忙碌碌地在山上准备吃食,又腾出一块儿极大的场地,要来做一场极大的席面,以供山上的妖们大吃一天一夜。
各族唱起不同调子的歌,又吹拉起模样古怪的乐器,喜气洋洋地等待大祭日夜晚的降临。
薛清极那几天总算开始走出屋子,裹着厚厚的衣裳四处走动。妖崽子们热情得让他招架不住,只得抽空问:“妖皇呢?”
“还没有回来,”虺族族长给他浇了一盆冰水,“他就这样,来去随心得很,从没有个固定时间。”
薛清极“哦”了声,没再多说什么。
弥弥山热闹的很,妖崽子们带着他穿来穿去,一扭头,小修士就不见了踪影。
薛清极走得其实不算快,只是从小就很有些不惹眼的经验,轻松脱身出来,带着自己的剑远离人群,慢慢儿摸到山上一处湖边儿。
那湖里的水冬季也不结冰,里头还有些后来都已绝种了的鱼在游动,他站在湖畔看了一会儿,找了处角落窝着,看雪。
雪落得很轻柔,白皑皑地盖下来。
他年幼时只觉得冬季难熬,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有了看雪的心情。
只是不知道将自己带上弥弥山的那妖什么时候回来。
薛清极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在等严律了。
妖崽子们到处玩闹,也三三两两地从湖边跑过,有身体结实的化出原身来下水捞鱼,冻得打摆子了就老老实实地跑回来,又手拉着手回席面上穿吃热汤暖身体,没有妖发现角落里还缩着个人。
薛清极看了一会儿,剑抱在怀里的感觉让他很有安全感,也或许是在弥弥山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竟然就恍恍惚惚地有了困意。
迷糊间看到从天而降一头白色嗥嗥,仿若世间飞雪都凝在他身上才长成这纯白的模样,等那巨兽落到跟前儿,薛清极才猛然惊醒,惊觉这并非梦境。
他拔剑之前看到了嗥嗥的眼睛,灵花蜜似的金色兽眸将他上下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继而身形晃动,显出严律的人身来。
严律低头瞧他,疑惑道:“你藏这儿做什么?大冷天的,弥弥山大得很,冻不行了找你都要找到开春儿。”
薛清极那会儿就已经知道这位妖皇的嘴巴实在吐不出什么好屁,但他也并不在意,只满脑子思索着一句话:他竟然真是嗥嗥!还是头雪白色的嗥嗥!
他从没见过这么帅气的妖。
无论是原身还是人身。
没等到薛清极回答,妖皇又火急火燎地吆喝:“你嘴冻上了?”
薛清极也将他上下看了看,目光落在一处:“你光着脚。”
妖皇还穿着他那件最喜欢的衣袍,看来是刚赶回弥弥山不久,还未换掉,浑身可以挂配饰的地方都挂满了小物件儿,叮呤咣啷地将他装扮成了个挂饰架子,头发也被揪住了一缕,绑了个粗糙的辫子。
他生的一副异族相貌,高眉深目,倒还真撑起了这一身的花哨物件儿。
唯独双脚没有穿鞋,踩在雪地上,冻出一层绯红。
“出来的时候忘了穿,”严律并不在乎,摆摆手,“我刚回弥弥山,找你来着,前脚脱了靴子后脚发现你不在屋里,虺族的说你在席面上露过脸,我就去晃悠了一圈儿——让逮住绑了这一身琐碎东西!好容易跑走,也顾不上回屋穿靴子了。”
他在屋里没找到薛清极的时候就窜了出去,那会儿就忘了穿靴子,后来索性化了原身,寻着味儿找到了湖边儿昏昏欲睡的小仙童。
薛清极已习惯了这样找个清净的地方坐着,还是头回有人来找他。
他抿起唇,看了一会儿严律的脚,出声问道:“你冷吗?”
“妖耐冻得很,”严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不由分说地拖出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你长得跟个雪团儿似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个雪人了?大祭日是吃饱喝足的日子,你看你瘦的,我拉你都没使劲儿!”
薛清极从别的妖那里听的都是“大祭日是祭拜天地神明的日子”,到了严律这儿,竟然成了个放肆吃喝的日子。
他生出许多笑意,被严律拽着也不恼火挣扎,只道:“你这次离开弥弥山的时间好长。”
说完又觉察到自己语气里的撒娇意味,这才开始懊恼。
但严律并没觉得有什么,赤足带着他在雪中走:“极寒地那边儿有些不好,我去瞧了瞧。”说完又在怀里掏了两下,摸出了个小罐儿,显摆似地在手里掂了掂,“运气不错,那周围的妖送了我一罐儿这个!”
他揭开封口,一股熟悉的香甜窜出,是灵花蜜。
薛清极不由凑近两步。
“我寻思你那罐儿也见底了,”严律将封口一合上,塞到他怀里,“就当是大祭日的赠礼,便宜你了。”
薛清极将那小罐儿牢牢握住,又死死地揣在怀里。
“又没人跟你抢,”严律说,“你别给捏碎了,那玩意儿老难弄了。”
薛清极这才稍稍松了些力道,半晌小声道:“……我以后得到了,也会送你的。”
妖皇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薛清极将他这笑声当成是嘲笑,抿着嘴不满地捏住他的手:“仙门的弟子,是要去各地游历的。只要我好起来,以后每年都会找了这个送给你。”
“哦,”严律的眉目软了一些,想了想,转头看他,“那你可得好好修行,修士的寿数还长一些,我还能多吃几年你送来的灵花蜜。”
那时候薛清极并不清楚这话里的心酸,也并不知道严律为何忽然缓和了口气,只知道自己与他终于有了第一个承诺,就好似有了更深的关联。
后来长成了的薛清极偶然想起,忽然意识到,对严律来说,他的承诺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而已。
那灵花蜜就和他的寿数一样,对严律来说不过是稀少又短暂的存在。
他想明白这一茬,就更喜欢四处搜罗那些吃食送去弥弥山。
那会儿他已长成了,年少时瞧不上自己的同门都已换了一副嘴脸,行走游历,同道与妖看他的目光也多少带着些畏惧。
唯独严律和弥弥山,他什么时候回去,山上的妖都是同一副口气——“哟,回来了?你以前大祭日上被妖皇掰开嘴塞了仨肉包的时候我还给你递过汤呢!”
薛清极已长成了白衣仗剑仙气儿飘飘的仙门大弟子,黑历史却还深深地印刻在弥弥山这块儿奇妙地。
他每次上弥弥山都得听一遍自己的挫事,大半都是钺戎先带头开腔,等他实在坐不住了抓起东西跑去找严律才作罢。
妖皇倒还是以前那副模样,岁月对他来说没有太多意义,连相貌都不曾改变。
趁他睡觉给他编辫子的妖崽子一茬茬地长大,他头上的辫子却丝毫没少过,每每薛清极回来,他都要摸着自个儿那头花里胡哨的长生辫,顾不上穿鞋,赤脚跑过来喊他来给自己解开。
薛清极也总会将弄到的灵花蜜拿来孝敬这位妖祖宗。
妖皇大人用两罐儿蜜换来了此后数年源源不断的灵花蜜,实在是赚的盆满钵满。
两人其实一年到头见面的时间并不算多,但薛清极总会在大祭日赶来弥弥山。
他一年年地长大,心智也一年年地成熟,终于明白自己对严律的感情,却又要压在最深处,不敢透露。
偏偏大祭日是妖族最无所顾忌的日子,那些挂在严律身上的配饰除了妖崽子和老去的妖们为他系上之外,总会有许多红着脸的年轻男女也将亲手制作的饰品赠与妖皇。
薛清极看得出这其中的含义,也看得出严律对这些感情一无所知——就像他也永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感情一样。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恼怒,气严律引来这许多妖的倾慕。
嫉妒,怨恨其他妖可以如此自在地将那些心事挂在严律的身上。
惆怅,他知道严律这种“不在意”的原因,是因为这世间一切,于妖皇而言都不过是终将逝去的冬季落雪。
又有一丁点儿的窃喜,庆幸严律从未对任何人和妖回赠同样意味的配饰。
他觉得自己的这些纠结可憎又可笑,面儿上却并不显露,照样年年大祭日都会赶去见严律。
直到某年大祭日结束,他要离开弥弥山时严律喊住他。
“前几天找到个玩意儿,”严律好似不经意地翻出个手镯来递给他,“上头有妖留的禁锢,你老不爱带同门出活儿,自己出门的时候戴上,真有事儿还能挡一挡。”
薛清极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儿戴在手上。
严律笑了笑,送他下了弥弥山。
等薛清极御剑出去老远,这才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停下,像小时候藏那两个灵花蜜的小罐儿一样,仔细地将手镯擦了又擦,小心地塞进怀里,从没用过,只在闲暇时才拿出来看看。
但后来严律每年送的东西都不少,薛清极的身上藏不下了,这才肯放回六峰的住处一些。
印山鸣见他从身上这一件那一件地挑出来摆在床头,目瞪口呆地问他衣服里到底偷缝了多少口袋,才能藏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小物件。
薛清极那些宝贝,后来和他的半具残尸一同下葬,也算是带到了墓里。
他死前一年的大祭日,严律送他一个妖族工匠做出的发冠,他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束发不行,要严律为他戴上。
这稀烂的借口也只有妖皇真被他给骗了,让他坐下,自己亲手为他戴上。
“样式儿可能不是外边儿时兴的,”严律的动作略有些笨,好在力道十分轻柔,顺手撩开他额前碎发,“但是妖族喜欢的,寓意平安健康。”
薛清极满头满脑都是严律,已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
只想起在下山前转过身来:“我是人族,大祭日也可赠送配饰么?”
“送呗,”妖皇在雪地里笑道,“本就是个只指望喜爱的万物生灵快活的日子,没那么多忌讳。”
那些在旁人眼里总有些神秘色彩的事物,到了严律这儿,总会变得十分简单。
他喜欢周围的生灵快活,喜欢一切都有色彩有滋味儿。
千年前的严律,他是真的很喜爱这世间,喜爱弥弥山。
薛清极心中苦涩,他知道这些事物总都会离开严律,已决意要做一个能陪着严律很久很久的配饰,久到即便他不在了,严律都还能带着。
可惜第二年的大祭日,他并未赶上。
那一年的雪好像下了千年,落在如今尧市的街道,压在老城区的小区里。
屋里暖气很足,只穿件儿单衣就已足够。
薛清极睁开眼,灵识归位,听身侧严律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开口:“又跟阵连上了?”
“你说的怎么跟连蓝牙似的。”薛清极半靠在床上,见窗外大雪纷纷,竟也懒了起来,没有起床,“求鲤江情况尚可,让那些小孩歇歇,年后再去维护也不迟。”
严律伸了个懒腰,右臂的纹身也无法遮盖胸口一夜折腾的痕迹,还有些没睡醒:“今儿大祭日,老堂街那边儿人挤人,我懒得过去。”
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很有些以前在弥弥山时候的脑子短路时的状态。
薛清极的身上也好不到哪儿去,痕迹太过显眼,他俩在床上每回都跟干架似的,全靠武力和挑战对方的自制力底线来争夺主导权,把上下次数维持在一个对等状态,这事儿他俩乐此不疲。
小仙童倒是很喜欢严律这没睡醒的样子,伸手在妖皇耳朵根挠了挠。
这动作很有些暗示意味,严律登时清醒,惊觉的兽眸都露了出来,斜他一眼:“趁虚而入?”
“不敢。”薛清极笑出声,摸了摸严律的眼角,忽然道,“你还记得灵花蜜吗?”
严律眯起眼想了想:“记不太清了,反正肯定是什么花蜜。甜的,但味道记不起来。”
灵花早就绝种,妖皇自然是想不起了。
薛清极也并不失望,只“嗯”了声:“味道很醇厚,不过我也不是很能记起那种甜味了,现在的花蜜都不是那个味道。”顿了顿,笑着吻了一下严律的眼,“但那是什么颜色,我倒是一直都知道。”
严律被这柔软的触碰迷得心里发烫,他刚要伸手去按薛清极的后脑勺,却感觉到手心里被放了个略硬的物件儿。
他愣了一下,摊开手掌。
见那块儿神树之木做成的如意牌躺在他掌心,已雕刻完成。古朴花纹看得出是弥弥山上曾经存在过的草木简化而来,缠绕在一起,围住中心两个古字,“如意”。
翻过去,另一面儿上也刻着两个字,“同心”。
严律骤然收紧了手,攥住了那块儿木牌。
“那年的大祭日,我问你人族能不能赠送饰物,你说可以,”薛清极说,“其实在问出口之前,我就已经在准备了。只是没想到送出去的时间会隔了这许多年,但总算是赶上了今年的大祭日了。”
严律将那块儿如意牌摸了又摸,他曾想过薛清极是要把它雕成什么模样,却没想过真握在手里时,会如此难以松开。
“赠你此物,”薛清极又说,“以示倾慕——我那时不敢说爱你,现在终于可以了。”
严律闭了闭眼,压下眼眶里的酸涩,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点儿鼻音:“你还没给我亲手带上,这不算完!”
小仙童笑了又笑,才将如意牌上编好了的绳子抖开,亲手带在严律的脖子上。
妖皇坐起身,把那块儿牌子摸了好几回。
薛清极问道:“不知妖皇对我送的饰物可还满意?”
“什么‘送’,”严律一把将他按在枕头上,在嘴角啃了一口,眯起满是笑意的兽眸道,“本来就该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