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大义灭亲都是极难的事,亲亲相隐才是人之常情会做的选择,但世上总还有良心二字。李氏的舍生取义换来了她所疼爱的女儿站到正义的一边,许筱竹哭着对萧约坦白了她所知晓的一切。
许筱竹的话证实了萧约和薛照的推测,果然礼部尚书许景才是豆蔻诗社的幕后主控,同时也解答了关于许景借助豆蔻诗社所图为何的疑惑。
但真相是惊人的,甚至令人感到恶心。
薛照带着画卷回到潜用殿时,萧约正伏在床边干呕,薛照紧皱眉头上前:“栖梧?”
“我没事。”萧约脸色发白地摇摇头,“你把画带回来了,给我看看。”
薛照把画掩在身后:“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看。我让人端一碗参汤上来——”
萧约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袖子,摸向那幅画卷:“知道名单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受害者的名字又是一回事。”
薛照叹息:“早知道就不让你和许筱竹单独见面了。我来直接处理干净便是,免得你烦心。”
萧约:“你我一体同心,你可以替我分忧,但我又是陈国的储君,应当牧养万民主持公理。这种事,我绝不能置身事外。给我吧,我没事。”
薛照拗不过他:“那先喝了参汤提提精气。”
参汤呈上来,薛照看着萧约抿了两口,他才将画卷展开,萧约瞬间又有些作呕。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①形容少女美态的诗句产生了豆蔻年华的说法,十三四岁的少女,脱离了垂髫时期的稚嫩,又尚未及笄不算成年,最青春曼妙、轻盈梦幻的年华,却被邪恶下流之人觊觎攫取。
花朵鲜艳似血,美得触目惊心。
将画卷举起对光,每一朵饱满的豆蔻花下,都有几道更深的墨痕,写着某位曾经豆蔻年华少女的名字。
肉中虫,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查不着腐败,贪享的不是钱财,是含苞待放的青春。以如此隐秘、卑劣的方式。
萧约肠胃翻涌,难受极了。
薛照看着心疼,但他知道这不是病,没有药物可以缓解,这是因为良心对恶行深恶痛绝,因为即使身为上位者依然满怀悲悯,这于黎民百姓而言难能可贵。
他给萧约顺背:“你不要自责,这样的事,正常人的思维很难想到,不怪至今才查明。若是薛昭,和那些官眷虽然也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就算是行骗,至少表面上也可以算是‘两情相悦’。但背后之人,实际上却是许景,这老匹夫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除了这幅图,我在许家还找到未来得及处理的迷药。”
萧约嗅到薛照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你对许景动刑了?”
“没洗干净吗?熏着你了。”薛照自己闻了闻袖口,并没有嗅到残留的血腥,“我该多洗几遍再回来的。图上总共十三朵豆蔻,我便在他身上烙了十三个印——我再去沐浴更衣。”
“无妨,一点点味道而已,不会让我难受。”萧约道,“许筱竹求我,饶她父亲一命。”
薛照问:“要饶吗?受刑之后人昏了过去,但还没死。”
萧约目光坚定地摇头:“不,该死的人一定得死。”
薛照应声:“好。”
萧约从薛照手中接过药碗,仰头把剩下半碗参汤饮尽,他手背抹过嘴角:“许景得死,但没有明面上的正当理由,只好便宜他,对外说是病逝。”
薛照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处置了,能将影响降到最小。我去许家吊唁时,见到那些官眷,她们的神色古怪,一方面是因为对薛昭仍有眷恋,另一方面她们未必没有反应过来薛昭和许景暗中勾结偷天换日之事,只是碍于名声和清白,要让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因此,她们不怨薛昭,甚至对许景没有过多的痛恨,反而仇视想要揭露真相的李氏——李氏的死,是众人乐见的。即使她不自杀,行凶者和受害者都不会容她太久。许景死了,豆蔻诗社的往事都将彻底消弭,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或许并不算十足公道,但也只能如此了。”
萧约长长叹息,是啊,只能如此了。
谁能想到,名满京城、屡出才女的豆蔻诗社竟是某人满足变态私欲的樊笼——永远摆脱不了阴影的噩梦。就算凶手落网,受害者的冤屈终究无法彻底申偿。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豆蔻诗社不该如此的!
许筱竹说,母亲曾告诉她,最初的豆蔻诗社没有名字,成员也不是高门贵女,都是平民之家甚至是家境困苦的女孩子——十来岁的年纪,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做刺绣女红补贴家用。即使忙碌如此,但她们还是想要读书。
李氏的父亲至死都只是个秀才,屡试不第,读书读得家境艰难,但还是手不释卷。在父亲的影响下,李氏自小便有志向学,不仅如此,她还联合了一众小姐妹,一同攒钱买书习字,写了几组好诗,渐渐有了名声。
这时候,许景找到李氏,表达倾慕之情,想要娶她续弦。
虽然许景比李氏大了许多岁,还是个鳏夫,但他身居高位,且掌管的是礼部,本人又是斯文做派端的一副文人风骨,于是李氏便嫁了。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尚书夫人,有了个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儿,夫妻以文结缘成了一桩美谈,母慈女孝一家和美更是京中典范。
同时,豆蔻诗社得到了越王谢茳的资助,正式有了场地和名字,学员也越来越多,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李氏原本深感欣慰,直到她听到质子与丈夫的对话——明面上素无来往,甚至许景还在质子被选为驸马时激烈反对,可实际上他们早已沆瀣一气——许景为质子提供庇护,质子为他收拢美人。诗社的学员虽是高门贵女家风严谨,但她们正值懵懂天真的青春年华,很容易便被薛昭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孔勾魂摄魄,以至到了死心塌地抛舍一切的地步,然而……薛昭不过是一道诱人的饵料,坐收渔利的是许景。
李氏发现了这个残酷且肮脏的真相,并想揭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问许筱竹,她母亲的本名是什么,她摇头不知。方才我从画上看见了,叫李秀心。她有一颗毓秀之心,无愧此名。”萧约仰了仰头,“因为我是‘公主’,所以她才会把消息透露给我。她选择相信我,相信我能够参透她拼死送出的蛛丝马迹,相信我会为曾经受骗的少女们主持公道。许筱竹说得对,她母亲此举不止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整个诗社,为了诗社的女孩们——观应,我想办一所官方女学,先在京城试行,再推广至全国。会不会有些太冒进了?”
薛照握住萧约手:“不会,这很好。”
萧约偏头靠进薛照怀里:“其实早在工部奇技司秘考时,我就有此想法了——奇技司考智不考力,男女之间会有多大差别?但是受试之人,无论老少贫富都是男子。奇技司搜集智囊以图兴国,不拘一格选取人才,却生生忽略了百姓中多达半数的女人,这不应该。早先女帝在位时,下令取缔全国各处妓院,买卖妇女的案件骤减,但这还不够……皇帝深爱女儿,却不得不为了皇位传承选择了我。皇帝对得起国家,我也想做一些既有利国家,也让皇帝得以宽慰的事情。”
“但我不能把步子迈得太大了,免得激起逆反。铺好开始的道路,善政交给后人来完成。”萧约低头抚着肚子,和里面的小家伙击掌,“先办学堂,再有专门的考试,然后可以男女同考,以至于男女同朝……等我们的女儿即位,陈国将是崭新的一片天地了。”
这是一篇宏伟又大胆的设想,将历经数十乃至数百年,通过几代人来实现。史书着墨于此,将是重彩一笔。
薛照的手覆在萧约手背上:“有你,是我的福气,孩儿们的福气,更是天下的福气。”
萧约弯唇笑了笑:“咱们都挺有福气的,未来会越来越有福气……但豆蔻诗社的案子,应该还没完,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譬如许景为何非要女儿嫁给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以至于让李氏抓住机会揭露真相?还有,豆蔻诗社的受害者不止那些官眷……”
薛照明白萧约所指,他道:“许景抵死不认谋害魏氏。”
“不像假话。许景偏爱有文采又青春的少女,下手的都是尚未及笄才貌双全的女孩。师母去世之时年近三十,是才女却不年轻貌美,不会成为许景的猎物。若说是师母发现豆蔻诗社秘密被人灭口,但许景已有之罪让他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他没必要再否认这一桩案子。”萧约困惑道,“不是许景杀了师母,那会是谁?”
卫国,春禧殿。
太后冯献棠看着正伏案修书的薛昭:“你在给谁写信?”
薛昭折好信纸投入信封:“给兄长。有些事情,兄长和嫂嫂凭借自身智慧能够查到,但我也要表表诚意和盘托出,才好让他们放心。就算迟到,也好过没有——母后要附上家书关怀关怀兄长吗?”
冯献棠错开儿子仰头的笑容,周身不自在:“公主有孕,陈国江山有继,他坐享了一切,你就打算这么窝窝囊囊没名没姓地藏在我这春禧殿里一辈子?”
“这样不好吗?”薛昭将信放下,含笑看着对方,“那么母后想让我怎么做呢?我最乖了,只要母后欢喜,我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