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芳口中,萧约得知了关于公主之死的秘辛。
公主是被毒死的。
“臻臻公主,虽然生来体弱,但有陛下亲自细心照料,还有前任药王谷谷主裴大人施治疗养,怎么也有常人的寿数,可是……她过身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
黄芳老泪纵横,以袖揩泪。
裴楚蓝说过,其师裴顾之拼死也没能救回公主,萧约当时还以为是公主重伤不治,没想到是中毒。
谁会有这样的手段,制得出药王谷都解不了的毒?谁能把毒下给皇帝爱如心尖的公主?
萧约惊愕之下首先想到的便是裴青出身的蜀中用毒世家,但他家与皇室无仇无怨……
“杀死公主的凶手,是皇帝拘禁起来的那两人?”薛照还记得话题是因何开始的,“因为杀女之仇,所以皇帝将他们永生圈禁。”
黄芳点点头:“那二人是帮凶,制了药,真正投毒的凶手早已伏法。”
萧约记起来了,皇帝的确说过,三个人他杀了一个。
“他们为什么要对公主下此毒手?”萧约想不明白,“公主当时才十岁,又先天有疾……他们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
因为即将身为人父,萧约对公主的非自然夭折情绪格外激动,薛照揽着他肩膀,低唤了一声“栖梧”,然后沉声对黄芳道:“大伴,既然能对我们说出真相,让我们和两位当事人见一面也不是不可能吧?”
黄芳叹息道:“只怕你们见了面也问不出什么来。”
很快萧约和薛照就明白了黄芳何出此言——
被困在别院里的人已经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既听不懂别人说话,自己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很容易受到惊吓,呜呜哇哇地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缩到墙角里抱着头直发抖。
除了他们眼睛还能视物,几乎和燕臻公主生前一样又聋又哑了。
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近身的,但薛照只是在几步之外仔细观察一番,就得出结论——
皇帝并没有对他们施加身体上的刑罚,也没有下药,而是用日复一日的孤独摧毁了他们的心智。
别院里衣食都是不缺的,甚至都是锦缎珍馐,但禁止一切声响。送饭和看守的人每日轮换,这些人不会和犯人发生任何交流,同时也禁止他们彼此之间对话。
寂静,十数年如一日的寂静足够将人逼疯。
萧约看着别院中的疯子,感到失足凌空一般的眩晕,薛照揽住了萧约腰际,他的肩膀也被人不重也不轻地按了一下。
“陛下……”萧约转头看见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皇帝,双腿都有些发抖。
薛照将萧约往身后带:“别怕,有我在。”
“没胆量偏生好奇心又重。”皇帝哼了一声,背手转身径自走开。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勉强稳住了心神:“你扶着我……”便紧接着迈步跟上了皇帝。
“陛下,等等!既然陛下愿意将心底最隐秘最深沉的痛苦都向我摊开,我们的对话就不该如此结束。”萧约越走越快,来到皇帝身侧,直接搀上了他的胳膊,“陛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黄芳见状提醒:“殿下,按规矩您是不能这样挽着陛下的……”
皇帝也怔了怔,眉头往下一压,却是训斥薛照:“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看顾好?万一磕着碰着,你担待得起?”
夫妻一体不分彼此,但在外面都自觉地要将对方捧得高于自己,薛照道:“我是赘婿,事事唯栖梧之命是从。况且,陛下要知道我的栖梧不是豆腐捏的,若有磕碰未必是他受伤。”
皇帝瞪眼:“你这是说朕老得糟朽了,连个大肚子的都碰不赢?”
薛照:“陛下可以不服老,但最好谨慎小心一些。”
皇帝心知再怎么发威也唬不住这小子,索性不搭理他了,憋着气继续走。
萧约就当他是默许自己继续了。
“陛下想关他们一辈子吗?”萧约问。
皇帝试图把萧约的手掰开,但无奈缠得太紧,只能由他攀扯着,皇帝本来只是板着脸,闻言则狠狠道:“若要求情,朕连你一起关进去!”
“陛下不会这么对我,而且我也并不是要为他们求情。”萧约道,“杀人偿命,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虽是帮凶,但他们身为制毒者,难道不知毒药将用在何处?只是没有亲自动手罢了,但既动了杀心,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并不冤枉。”
皇帝诧异萧约竟会如此说,眯眼看他:“然后呢?然后你是不是又要说,法不外乎人情,朕手段残忍,如此折磨他们还不如直接判死来得痛快?”
萧约又是摇头:“法不外乎人情,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受害者之情,主持公道伸张正义,而非以情乱理轻易宽恕了行凶作恶者。”
皇帝更感疑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朕处置得都对?”
萧约微微一笑:“在陛下心里,我是什么人?优柔寡断是非不分?我有善心,但我也明是非。从法度来说,他们犯了杀人大罪应该受到惩处;从情感来说,我也是有孩子的人,若是有人这样对我的女儿,我恨不得用尽我所能想到的一切极刑来复仇。丧女之痛,痛如椎心,甚于椎心。我不敢说感同身受,所以我也不会对陛下的处置妄加评议,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陛下,说出来,比埋在心里会好受些。”
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梧桐树下,深秋萧瑟,皇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黄芳正要给他膝头搭上薄毯,皇帝一个眼神,毯子铺到了另一只石凳上,萧约随后落座:“谢陛下。”
“不要张口陛下闭口称谢,若是臻儿还在,她一定不会同朕如此生分。这孩子其实脾气不好,和温柔娴淑一点不沾边,生着病谁能平心静气?可就算她再不好,她也是朕的孩子啊,只是个没成人的孩子啊!”卷曲的木叶轻飘飘地落在皇帝肩头,老人颓然地垮下了背脊。
“早在百年前,陈国先祖就已经设立奇技司,当时是为专门搜寻异世能人,为我大陈所用,但数十年都一无所获。直到朕即位,快要废弃此司时,同时出现了三位异世能人。”
“这三位能人,会调制各种药剂,能使枯木再生,能使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还能制出既能杀人于瞬息又能救人心疾的神药。朕拜了其中一位为师,他教了朕许多奇妙的方式。”
萧约想起刚回陈国时,皇帝给自己出的考题,显然皇帝在那方面是很有造诣的。
投毒的,是皇帝的师父吗?
“那时候,朕踌躇满志,想要开创一番盛世。即使是皇后难产亡故,也没有将朕彻底击垮,至少朕还有女儿。他们……他们说先前没能救回皇后深感痛惜,所以潜心苦研,制出了对症之药,能治愈公主,让臻儿不仅恢复健康,更有如朕一般的天纵之才,成为万世明君。”
皇帝说着突然一声苦笑,浊泪流下:“朕是什么明君,竟亲手接过毒药喂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臻儿,我的臻儿,她说不出话来,至死没跟朕叫过一声痛!朕眼睁睁看着她在朕怀里挣扎半日最终断了气!是她的父亲亲手害死了她!是朕!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皇帝手握成拳,大力地捶打自己心口,黄芳也已泪流满面,环抱住皇帝阻止他伤害自身,哀哀泣道:“陛下啊……”
萧约的心脏闷痛至极,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拳头在狠狠捶打。
凶手竟然是以治病的名义投毒,欺骗了对他们深信不疑的皇帝——不,他们犯的不是欺君之罪,而是残忍地欺骗了一位可怜的父亲。
他们这样做的理由呢?
因为公主天生残疾,不适合作为继任君王,所以他们要“替天行道”吗?是吗?
黄芳像是会读心似的,看着眉头紧皱的萧约道:“那般乱臣贼子,仗着陛下的器重,暗中招兵买马,连龙袍都置办好了,就等着……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原来是这样。
萧约仰了仰头,长舒一口浊气。
薛照按着他的肩头,低声道:“人心莫测,善恶难明,古今都是一理。”
“我知道。”萧约反握了握他的手。
等皇帝哭过一阵慢慢平复了情绪,萧约用微哑的嗓音道:“陛下,我想让裴楚蓝给他们二人治病。”
皇帝神色陡然冷得吓人:“到底你还是吐露真实意图了!你就非得德泽万方,做全天下的圣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皇帝起身要走:“黄芳,把毯子收好!”
萧约却拉住皇帝,稳坐着不还毯子,他仰望皇帝:“治病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陛下。”
皇帝气笑了:“你当朕是老糊涂了?”
萧约站起身来,目光真诚:“陛下,他们做了错事、对不起您的事,但从来没有跟你真正地道过一声歉,做过一次发自内心的忏悔吧?他们应该向您承认,谋害臻臻公主,是他们不折不扣的罪孽,他们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所以应当受刑赎罪,而不是您滥用权力泄愤。错的是他们,不是您。让他们这么浑浑噩噩到死,其实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得清醒地向公主赎罪,向您忏悔。这是您应得的,也是臻臻公主应得的。”
听罢萧约的话,皇帝睁着浑浊的眼睛,嘴唇微张,脸孔像是石塑般凝固,半晌他又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埋在萧约肩头呜呜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