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傅至景就醒了。
眼下虽已是五月,天气逐渐燥热,晨起时空气里却还残留一丝春末的凉意。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身侧,没如愿摸到温热的身躯,眯了会眼,才想起这个时候的孟渔还在外游历并未回宫。
这是孟渔第二次在春猎后离宫了。
他还记得去年他在郊外放孟渔离开,结果不到十日孟渔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为什么,孟渔怕这又是一个试探,尽管有了出宫的机会,却依旧战战兢兢,不敢多在外逗留。
那时傅至景望着熟悉的惴惴神情,心中沉重于他在孟渔心中已全无信任可言,有太多话想说,最终只笑笑地牵住孟渔手低语,“明年带着嘉彦一块儿去。”
孟渔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似乎正在思索他这句话有几分可信。
真真假假,始终横贯在傅至景和孟渔之间不曾消弭。
这一年来孟渔几乎待在宫里没怎么出去,素日里的日常也多单调枯燥,倒不是傅至景不让他外出,大概是被诓骗多了,自个儿画地为牢。
无法,傅至景只得差遣嘉彦多到宫中走动陪伴,孟渔反而不乐意了,这才定下每逢初一十五到宫外探望嘉彦的固定日子。
傅至景记得在原野时,皎月漆草,他明明即刻就可追赶上策马的孟渔,可望着风中恣意狂奔的身影却不自觉地拉着缰绳放慢了速度。
他追得慢,孟渔却先停了下来,傅至景将人抓在了掌心,却如流沙一般越抓越漏,叫他眼睁睁看着孟渔被抽去了所有意气,只搂住了一个没有魂魄的泥娃娃。
除了随身伺候的福广,没有人知道傅至景曾在春猎前去重光寺见过圆机。
耄耋老僧面对求解的帝王,只点了一盏灯让他对灯静默。
那一夜,傅至景站在灯前,看灯芯被香油浸润,一点点燃烧殆尽,直至油尽灯枯——人的一生,与这从葳蕤逐渐渺然的灯火无异。
几日后,重光寺传出圆机坐化的消息,小和尚受圆寂的师父所托,前来给送帝王最后一批安神香以及一句遗言。
“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
安神香总有烧尽之时,可孟渔与傅至景还要携手走过几十个春夏秋冬。
他的执念会把孟渔越推越远,形在魂灭。
人如果连魂魄都没有了,还是那个人吗?
傅至景为一己之私做了许多错事,他从不抹灭自己的过错,哪怕到了这时他也是确保孟渔断了离开的念头才敢放松手中的风筝线。
第一年的春天,孟渔回来得早,但孟渔并不开心。
又一年的春天,临近五月,孟渔还未回宫,轮到傅至景日夜思念。
盘缠够不够,有没有穿暖,吃得好不好,会不会遇到危险……其实这些傅至景都知道,他暗中派了不少来无影去无踪的死士跟着孟渔,一为保护孟渔的安危,二为了解孟渔的动向,三为提防有心之人拿孟渔来做局——帝王有了软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化解明枪暗箭的本领。
当然,如今四海太平,大抵不会有人敢再冒犯天威。
探子来报,上个月孟渔在路上认识了一队镖师,与之结伴上路,行至山贼横行的山路,若不是死士率先为他们开路,两队人马必然是要对上的,届时怕是死伤无数,连孟渔也不可幸免。
刀光剑影的江湖没有那么好闯,但傅至景觉着为孟渔暗中扫清一切障碍祝他游玩得开怀畅快,做什么都是值当的。
“陛下,该晨起了。”
福广在外小声提醒,傅至景这才掀被而起,梳洗前去光庆殿处理政务。
午后,一封加急的密信送到了傅至景的手上,信中说,孟渔已在回程的路上,约莫五日就能抵达城门。
因着这份信,傅至景一日都是好心情。
他虽对孟渔的行踪了如指掌,但每回的信件刚送到他手里,孟渔已去往下一个地方,到底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个多月不见,不知道孟渔是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他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期待,连处理某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奏折都有了好脸色。
孟渔这回外出依照傅至景所言带上了蒋嘉彦,两人以父子的身份结伴同行,蒋嘉彦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很是不让人省心。
上一回痴迷于看街市的人斗鸡,险些和孟渔走丢,把孟渔急得满街巷乱走,就差到府衙报官,好在有惊无险——等蒋嘉彦回宫进国子监就读,需得找最严厉的老师好好教导他养育之恩,不要再惹孟渔担心。
傅至景又倏地有点烦乱。
如今孟渔走过的地方比他还要多得多,见识过了天地宽广的孟渔能收心吗,还想再见到他吗?会更厌恶这抬头只能看到四方天的宫墙吗?会越发向往悠游自在的野外吗?
傅至景求知若渴,可能给予他答案的孟渔还在途中。
他拿过一旁的册子,翻开来皆是些线条简单的小人儿,是他依照每几日的信笺所画的孟渔:大手牵小手的孟渔、坐在台阶上看日落的孟渔、蹲在池塘前摘花的孟渔、替老弱妇孺打抱不平的孟渔……每一幅都没有表情,但他想应当无一例外都是笑着的。
孟渔会把这样的笑带到他面前吗?
他不知道,远在几百里外的孟渔也不知道。
“爹爹。”蒋嘉彦这一声叫得很是顺口,“我渴了。”
孟渔闻言下马,将蒋嘉彦给抱下来,再将马儿栓在树旁吃草,“走,前头有条小溪。”
随身携带的水囊已经瘪下去了,一大一小来到水源充沛的溪流旁,贪玩的蒋嘉彦蹲下身拨动冰凉的水流,冻得打了个寒颤。
孟渔觉得这儿越看越熟悉,像曾经来过,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许多年前他当真是路过这儿的:那会儿他和傅至景、刘翊阳奉命前往川西平乱,正逢大旱,整条小溪几乎都已经干涸,只有上游的水流还算干净。
他蹲身洗了把脸,望着粼粼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的脸,一时出神。
去年的这个时候连春天都还没过去他就已经回到了密不透风的皇城里,凉屋也还未建好,傅至景见了他似乎有些叹惋,但并未如他所料般发难。
他私心以为那是傅至景对他的一次考验,也许他前脚刚走,后脚就传出蒋嘉彦亦或者刘翊阳蒋文慎等人落难的消息,可那全是他的猜测,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所挂怀的人皆好端端地待在京都。
往后他每日在太和殿看日起日落,无比后悔错失了难得离宫的机会,常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未料到傅至景竟会第二次放他远走,还让他带上嘉彦。
尽管这样的放手是有条件、有期限的,但对于孟渔而言,是暗无天日里的慰藉,至少在这两个多月内,他可以心无旁骛做回自己。
一颗小石子打乱了平静的水面,孟渔抬起头来,嘉彦托着腮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他笑着抹了下湿漉漉的脸,起身带着水囊往上游走,“等着。”
石子路有些难行,他绕到最上游去,隔着老远对嘉彦扬声道:“这儿的水最干净。”
嘉彦见着小溪里一条小鱼,性急去抓,一脚踩进下游里,踩湿了鞋袜,噗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惹得孟渔哈哈大笑,急忙跑回去把浑身湿透的嘉彦捞起来。
水很凉,嘉彦鱼没抓着成了只落汤鸡,不住打着哆嗦,换了衣裳一通耽搁下来,才嘟囔着对孟渔说:“明年我们还能出来吗?”
孟渔正在拧湿透了的衣衫,闻言微怔,回过头一看,嘉彦脸上还挂着水珠,眼里都是期盼。
他心里也没底,傅至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外出吗?
这一次回去是更久远的禁锢,还是仍有瞩望的未来?
孟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模棱两可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带上你的。”
嘉彦扑上来抱住他的腰,仰面望着他,“那你要时常到宫外陪我。”他顿了顿,“爹爹,好不好?”
孩童的心思敏感又细腻,孟渔与嘉彦虽不是亲生父子,但在外这几月,也与相依为命的父子无异了,他心中涌过一丝暖意,颔首笑道:“好。”
回京的路上很是顺利,不到五日就见到了城门,但孟渔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先在蒋嘉彦的府中安顿下来。
他一路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给刘翊阳和蒋文慎都带了礼,分别是一柄手持的巴掌大的弩和一块通体剔透的晶石。
休整了一日,他才慢悠悠地前往宫门。
孟渔方一进城,消息就传到了傅至景的耳朵里,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一夜都没等到孟渔的身影,安神香已然用完,可谓是彻夜未眠。
福广看出主子的急躁,多嘴问了一句是否要前去请孟渔,片刻后得到一句“由着他吧”。
翌日午后,傅至景终究是按捺不住,提前回了太和殿等候。
殿门传来声响,此起彼伏的问安彰显这里迎来了阔别多日的另一位主子。
端坐在主位的傅至景身躯微微一动,目光顺着稀薄的日光遥遥往外望,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与几步开外停下来的孟渔对上视线。
瘦了,也晒黑了些,眉宇间却多了些许久不曾见过的朝气。
傅至景本该放回原位的心在见了孟渔后反倒更加的起伏,他微提一口气,稀疏平常得如同问候晚归的伴侣,低声说:“回来了。”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有幸煦日再逢君。
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