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
孟渔没忍心告诉蒋嘉彦,只要他勤学苦练,他会习得一身高强武艺,却当不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能留已故逆臣之子一条性命已是格外开恩,嘉彦终其一生充其量只能混个没有实权的散职。
当夜喝得醉醺醺的孟渔赶在天黑前回宫,正好和抵达太和殿的銮驾撞上。
傅至景将步履虚浮的他背到背上,他攀着傅至景的肩,脑里翻来倒去想了许多,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唯有傅至景的耳朵在他跟前晃啊晃。
他借着酒劲捏住了傅至景温热的耳垂。
傅至景脚步一顿,在庭院停下来,任玩心大起的孟渔将他的耳垂当作面团似的揪来揪去,搓捏得发红发烫,像一滴饱满的血坠在耳下。
庭院里有一只摇椅,傅至景等孟渔玩儿够了,背着人走过去换了个姿势,他坐下来,让孟渔靠在他怀里,就着摇摇晃晃看渐暗的天际。
傅至景嗅到从衣襟里腾腾散发出来的香甜酒气,想必孟渔和刘翊阳交谈甚欢才会如此畅饮,心里顿时像酒浸泡过的青梅似的变得酸溜溜。
孟渔在嘀咕着些什么,傅至景凑耳去听,只依稀辨认出他在说难受。
傅至景给他拍背,“哪里难受?”
孟渔迷迷瞪瞪地抓傅至景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处,傅至景感觉到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在他的掌心,他明白过来孟渔的意思,孟渔是心里不好受。
他沉吟片刻,“下回要喝酒,我陪你喝。”
孟渔没回答他的话,眉头一皱,像是要直起身,却四肢绵软不得要领,毫无预兆地呕了出来,傅至景躲避不及,被他吐了一身,连下颌都溅到一些酸液。
“你……”傅至景撑起身,摸得一手粘液,脸色变了又变,孟渔却仿若浑然不觉,脑袋一歪就要睡去。
一阵手忙脚乱后,狼狈的傅至景和孟渔才进了殿内梳洗整洁。
傅至景看着不省人事的孟渔,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忍不住捏捏柔软的脸颊。
他伸手接过福广递过来的醒酒汤,见睡梦中人长睫微动,凑近了问:“睡了?”捏住孟渔的鼻子,“真的睡了?”
僵持了一会,孟渔呼吸不畅,猛地睁开眼气鼓鼓地盯着傅至景,软绵绵地拍掉了作乱的手,大口大口喘气。
果然是故意的,傅至景既觉好气又觉好笑,一句“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唇边转了转收回肚子里,他希望孟渔更胆大一些,更逾矩一些。
傅至景给孟渔喂了醒酒汤,孟渔抱着被褥滚到里头去,留给他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一夜好眠。
夏日如期而至,暑气炎炎,畏热的孟渔还是隔三岔五往宫外跑。
今儿个去嘉彦府中打叶子牌、明儿个去校场看刘翊阳练兵、或去和丰楼品酒吃席,或去陪蒋文慎守城门……
蒋文慎的腿疾极难痊愈,这两年的治疗下来,平日里可缓慢走动,只是阴冷天气仍需靠轮车出行。
孟渔得空就去看望他,每每都能叫蒋文慎开眉展眼。
两人时而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的高山,时而搬着板凳切磋并不精益的棋艺,时而拿着小贼的通缉令对照来往的面孔,别有一番风味。
孟渔哪里都喜欢去,唯独不爱待在宫里,整个炎夏在京都城四处乱窜,原先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傅至景白日时常见不到孟渔的踪影,对此毫无办法,毕竟君无戏言,是他亲口应承孟渔可以随时出宫——倒也不是没一点好处,骄阳一点点晒干了孟渔眉宇间的愁苦,叫他的话多了起来,偶尔傅至景人到殿外还能听见孟渔的笑声。
人总是这样,得到的越多就渴求的越多。
起先,傅至景只是想留下孟渔,哪怕一个躯体,可随着年月的流转,他逐渐不满足于此。
他期盼着孟渔重新开怀大笑的那一天,可要让孟渔重展笑颜,他必须得让步。
要让到哪一步才足够呢?
傅至景处理得了最棘手的国家大事,却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困扰了整个夏令。
待到夏去秋来,一个偶然,孟渔赶不上在天黑前回宫,怀揣着些许不安一字字同他解释原因,他望着孟渔局促的神情,终是痛定思痛,拿定主意。
深秋,傅至景给孟渔送了份礼。
“给我的?”
孟渔拿着一沓宣纸,一张张翻过去,俨然是转让和丰楼店面的地契,他眨了眨眼,迷茫着看着傅至景。
“你不是喜欢去和丰楼吗,如今它是你的了。”
孟渔还是不解,端着烫手山芋一般,“给我做什么?”
傅至景圈住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身边拉,困在两腿之间,仰面浅笑道:“你是和丰楼的老板,自然要好好经营。”
孟渔捏着纸张的指节微微发白,“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傅至景捏捏他的掌心,近乎是有些叹息地道,“只是往后要见孟老板一面可真不容易,我还得出宫去。”
孟渔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什么?”
傅至景的笑容淡了点,狭长的眼里很是不舍,“你也多来看看我,好不好?”
孟渔脑子转不过弯,半天才嗫嚅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到宫外去住?”
傅至景笑吟吟地凝视着他,“你喜欢这份礼吗?”
“我……”孟渔呼吸微急,“你不是在诓我?”
傅至景捏住地契的一角作势要抽走,“你若是不要……”
孟渔急道:“我要的!”
他的两颊因为震惊和激动而变得绯红,捧着地契看来看去,又不太确定地瞅着傅至景。
“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傅至景将掌心贴到孟渔心脏的位置,“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多来宫中看看我。”
孟渔四处环顾,觉得这太和殿当真是空旷极了,竟也品出了一种傅至景独自守着空居会很寂寥的意味,可是他太不喜欢这里,也怕傅至景出尔反尔,所以几乎没有犹豫地颔首,“我会来看你的。”
傅至景站起身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说着,越过孟渔往前走了几步,沉吟,“明日我就让人替你收拾细软,再找几个账房先生教你经营之道。”
孟渔惊讶,“明日,这样赶吗?”
傅至景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孟渔的疑问,只边往外走边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今夜不必等我,早些歇息吧。”
孟渔追了两步,傅至景的背影已行至庭院,像是再走得慢一点就会改变主意。
他上了步辇,却迟迟没叫起,只低低地喊了一声,“福广,朕……”
福广只见帝王凝眉抿唇,五指摁在心口的位置,片刻后才失了力气般地垂在膝头,面色一沉,又变回了不露神色的天子,“去光庆殿。”
那座恢弘的宫殿是他终身的归宿。
翌日,傅至景早早去上朝,等孟渔要出宫时亦不见人影,是福广前来相送。
“陛下和几位大人正在商讨前朝要事,特令奴才送您到宫门。”
哪有什么大人,陛下孤零零地坐在光庆殿里看奏折呢,福广不会多嘴,笑着送孟渔上了马车。
孟渔从车窗里探出个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但这种低迷并未持续多久,等到了和丰楼,见了手底下的人,鼓足干劲,放下细软后歇都没歇一口气便跟着总管了解酒楼的日常运作,直到日落才停下,一点儿也不觉着疲倦。
他并不认床,结果夜里躺到榻上,望着陌生的雕花木栏,竟是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了。
傅至景这会儿应当也在太和殿歇下了吧?
孟渔一怔,想他做什么?
他拿被褥闷住脑袋,半夜爬起来看厚厚的账本,从前在国子监他是学过一些的,但已然忘得差不多了,实在很是枯燥,看着看着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到和丰楼的前几日,孟渔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的食材、客流、收支都大有门道,与办宴席有异曲同工之妙。
偶尔遇上几个难缠的客人,还得分神处理,好在孟渔是不必出面的,因此也撞不上什么冲突。
他一忙活起来也就无心再去想其它的了,等刘翊阳和蒋文慎知晓他接手了和丰楼,那会儿孟渔管理起酒楼已颇为有模有样了。
第七日,和丰楼迎来贵客,来人把四十九道菜谱点了一遍,点名要见老板一面。
孟渔正在厢房里查账,有个数目对不上,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哪里有什么闲工夫见客?
再大的来头也不能妨碍他算账,孟渔拒了三回,贵客却不依不饶,差人带给他一句话,说他言而无信。
孟渔打算盘的动作一顿,几瞬,猛地站起了身,“贵客在哪个厢房?”
厢房外,守着两个高大的男子,见到孟渔之后自动让道,“我家主子等候多时。”
他轻提一口气走进屋内。
屏风后,木窗前,烛光里,傅至景负手而立,含笑上下打量一路走来微喘的孟渔,调侃道:“千呼万唤始出来,孟老板好大的架子啊。”
孟渔胸膛微微起伏,站着没动,傅至景便三两步上前,屈指轻轻地弹了下他的额心。
他唔的一声捂住发麻的额头,转眼间就被抱了个满怀。
孟渔的肩头松落下来,这才发现来得太急,账本竟还拿在手中,他心里无端蹦出一句话——这回真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了。
望夫石小傅的一天:
早上小鱼来看我了吗?没有。
中午小鱼来看我了吗?没有。
晚上小鱼来看我了吗?没有。
急急急急急,傅百草,就是现在,出发见小鱼,gog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