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傅至景应当在光庆殿处理政务,孟渔未料到会在太和殿见到对方。
有段日子不见,两人的目光短暂地空气里交汇,纵然傅至景的眼神是克制过后的沉静,他还是透过那双乌沉沉的眼瞳感受到底下暗藏的热意。
这点灼热就像是拂过水面的柳叶,让他心底泛起一丝丝的涟漪。
他避开这个目光定了定心神,等待万顷平波才恬然地回答傅至景的问候,只是很寻常的一个单音,却让傅至景唇角平添几分笑意。
孟渔卸下背上的包袱放到桌面,傅至景走上前,拎起包袱掂了掂,颇有些翘首以盼的模样,“这两月玩得高兴吗,这么沉,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没什么。”孟渔实话实说,“皆是不值钱的玩意。”
傅至景等了会儿都没见孟渔有打开包袱的意思,直白地问道:“民间多乐趣,有没有给我带的?”
孟渔依稀猜到傅至景意图,没想到对方真的问出来了,飞快地瞄了傅至景一眼,唔的一声,“你什么都不缺……”
言下之意,傅至景是天子,哪还需要跟他讨东西?
傅至景多问一句已是自讨无趣,当然也说不出“刘翊阳和蒋文慎亦家财万贯,怎么都能得你的礼”如此诸如拈酸吃醋的话。
他眉眼染上些失落,倒还是笑吟吟的样子,松了沉甸甸的包袱,牵着孟渔的手坐下来,“那你和我说说游玩途中的事吧。”
似是怕孟渔不肯开口,他又添了句,“我日日在宫中哪儿都去不得,由你替我去,我也能听个趣味。”
这话倒是不假,孟渔在外游历多日,见识过大好风光和不同的风土人情,愈发显得在宫中的日子苦闷异常,傅至景当了皇帝,这两个月未必有他在外头快活呢。
他想了想说:“我去见了何大娘和王大叔。”
傅至景一句“我知道”险些脱口而出,硬生生咽了回去,笑问:“他们身子可还健朗?”
孟渔脸上终于有了点清浅的笑意,点一下脑袋,“照顾他二人的奴仆很是尽心尽力。”
一旦开了话匣子,接下来的言语就顺畅许多,“王大叔年纪大了,前两年又摔过,腿脚不便,如今有人帮衬,不必再爬高爬低。何大娘倒一切都好,平日里闲不下来非要自己干农活,拦都拦不住。”
他抬起圆润的眼睛,“她还托我问候你。”
傅至景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孟渔面庞,一抬眼,两人的视线便直直地碰在一起,孟渔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手还被傅至景攥着,温热的、带有一点力度的抓握,仿若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傅至景的手掌心,那种被掩住口鼻般的窒息感卷土重来,让刚结束自由的孟渔不自觉地想抽回手,眉眼也浮现些许不安。
傅至景感受到了他丝丝缕缕的惶恐,薄唇微抿,很恰时地松开了五指,让孟渔如愿以偿又有些惊讶地将手藏了回去。
“我也一切都好。”傅至景这样说,“你呢?”
孟渔的十个手指头交握着放在膝盖上,在傅至景堪称温情的眼神里很慢、很轻地点了点头。
日夜思念的身影近在眼前,如此温馨的时刻,傅至景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触孟渔的脸颊,孟渔颤了下,但没有躲。
他还想听孟渔说更多,有趣的、枯燥的、惊险的、平淡的,全部都想听。
很久以前,孟渔会事无巨细地将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问一句答一句,还夹杂一些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
但傅至景也最清楚,凡事皆不可操之过急。
他还想再问,不识相的福广冒着被罚的风险在外提醒,“陛下,王尚书有要事求见。”
孟渔一听,果然不愿意再说了,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陛下有事就去忙吧。”
傅至景眉心蹙了下,很是不情愿地应了,起身时袖口却被孟渔抓住。
孟渔仰着脸,斟酌着道:“你给了我出宫的令牌,我随时都能出去吗?”
才刚回宫就想着走?
傅至景心里是万分不愿意,但看着孟渔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不着痕迹地吸一口气,好吧,只要孟渔能高兴,再让一步也无妨。
“自然。”
孟渔眼眸微亮。
“不过天黑之前要回来。”傅至景又道,“这太和殿总不能只有我一人在住。”
他说着,轻轻地拿掌心摁了下孟渔的额头,笑着走了出去,依稀能够听见跟福广说话的声音。
圣驾离开了太和殿,殿里即刻安静了下来。
习惯了热闹街巷的孟渔不喜欢这种静谧,三两下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塞得满满的布袋。
布袋倒出来是大小各异的橡果,一个个伶俐可爱,孟渔专程捡来给宫人们做挂坠的——给橡果打孔,再拿编好的黑线穿过去,正正好挂在腰间。
说干就干,孟渔叫宫人取来工具,张罗着让他们搬小板凳坐下,几个人围了个小圈儿把玩着橡果,不到两个时辰就完工,人人有份,宫娥、内监和守门侍卫腰上都挂着两颗棕红色的果实,一看就是在太和殿当差的。
福广也拿到了一条。
孟渔特地让小内监送过去的,他当即就给戴上了,到御前伺候时,眼尖的傅至景一下子就发现他腰上多了个东西。
“皇后给你的?”
“是啊,做了三十几条,阖宫上下都有呢。”福广见到帝王的眼神暗下来,讪讪地问,“陛下要瞧瞧吗?”
阖宫都有,偏偏傅至景没有。
他唇笑眼不笑,掠过福广腰上的挂坠,轻哼一声,“不就两颗橡果吗,没什么稀奇。”
福广低眉顺眼,正打算退到一旁,对此“不屑一顾”的帝王却突然发话,“拿来。”
橡果转交到了傅至景手里细细端详,好半天都回不到福广身上。
堂堂帝王总不会连这点东西都要抢吧?
这头福广还在等物归原主,那头太和殿的宫人来报,孟渔差人去请张太医,说是有一张方子要张太医过目。
傅至景把橡果丢还给福广,沉声道:“待会让张太医过来回话。”
福广堪堪接住,刚想把挂坠系回腰上,傅至景又说:“既是皇后给你的就藏好了,露在外头成何体统?”
橡果转了个弯藏进袖子里,福广笑眯眯道:“是,奴才遵命。”
成日嬉皮笑脸的,看了就恼火,傅至景啧的一声,眉头越皱越紧,深知帝王心难测的福广赶忙溜之大吉,退到殿外才敢长舒一口气。
从太和殿出来的张太医被叫去了殿前,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了。
“是民间治疗难眠的土偏方,臣仔细看过了,对人体无害,眼下已叫人去抓药了。”
傅至景闻言,先是有一瞬的错愕,心想孟渔什么时候染上了难眠的毛病,继而近乎是拨开云雾般的柳暗花明,唇角扬起,轻笑道:“他是给朕寻医问方?”
张太医和福广对视一眼,接收到后者的眼色,挑了好听话添油加醋地说:“正是如此,方才皇后再三询问臣此药方之效,想必很是在怀陛下的龙体啊。”
傅至景垂眸低笑,摆手让张太医退下,着手将剩余的奏折批阅后,特地再等了两刻钟才摆驾回寝宫。
孟渔确实在煎药,熬足了一个时辰,熬出浓浓的药汁,凑近了去闻,一股冲鼻的腥气让他险些呕出来。
这真的能喝吗?
他心里犯嘀咕,可是当日路过那个乡镇,镇上的百姓都说开药的人是神医,专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孟渔鬼使神差地跟着排起长队,重金购得一张治疗难眠的偏方。
他与傅至景夜夜同床共枕,怎会不知对方常常夜半无故惊起?
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为了他也能睡个好觉不被吵醒,这方子就该抓,孟渔这样想。
今日傅至景向他讨礼,他没当即将药方拿出来,等张太医看过无碍后才抓了药亲自煎熬,但眼下却不大敢将这乌漆嘛黑的药汁喂给傅至景了。
岂知还未等他做出决定,銮驾已经到了殿外。
傅至景不多时就出现在孟渔眼前。
孟渔有些局促,支吾道:“张太医都和你说过了罢?”
傅至景倒不隐瞒见过张太医的事,明知故问道:“你给我问的方子?”
孟渔垂眼,颔首,“你要是不想喝……”
他话音未落,傅至景已然端起了药碗,忍着刺鼻的气味一口将药汁咽了下去。
孟渔愕然地望着眉也不皱的傅至景,“如何?”
实在是极为难喝的玩意儿,再喝两杯水都盖不住那腥味,喉咙里粘腻异常,可这是孟渔单独给他的礼,再难以下咽也该是甘之如饴的。
傅至景拿过布帛擦拭唇角,“尚可。”他咂摸着怪味,难得地起了点好奇心,“是什么方子,给我看看。”
孟渔兴冲冲地拿出药方递给傅至景。
写在前头的都是些寻常的药材,可越往下看,向来息怒不显于色的傅至景也有些端不住神情了。
“鲜壁虎两只,干蝎子四只,蛇血五滴,鼠粪十颗……”
孟渔只见傅至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几乎可以用苍白来形容,还未开口,后者猛地丢了方子,抿嘴偏过脸去,忍了又忍才涩声说:“还真是好方子。”
他“喜欢”这份足够独特又足够稀奇古怪的礼,但与此同时,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考虑太医院院首的人选,以及重重打击一下民间坑蒙拐骗的风气。
小傅(微笑):小作坊用料就是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