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许塘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他能想象到周应川听到这句话得有多伤心,他赶紧回头,果然看见周应川站着, 男人像是勉强才吸了一口气…
“周应川,你怎么了?你不会被我气晕了吧?!”
许塘吓得一下子扔掉手机, 赶紧扶着周应川的手臂,周应川深呼吸了两口。
“哥, 你没事吧…?”
周应川看许塘一双眼睛满是担忧地、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心里是又气又疼。
“你还在乎我怎么想?”
“哥, 你别生气, 千万别生气,我就随口一说, 你坐,你坐, 我去给你倒杯水…”
许塘殷勤地扫了扫沙发让周应川坐下,周应川刚坐下,又看许塘光着脚踩在地毯,酒店都是玻璃杯。
“先去把拖鞋穿上…”
要放在从前, 许塘肯定不理,等着周应川来抱他给他穿,但这会儿他心虚, 乖乖地回来踩上拖鞋,倒了一杯温水给周应川喝。
周应川喝了,许塘就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 他起身跨坐在周应川身上, 软软地搂着周应川的脖子。
周应川也不说话。
许塘伸手拿了周应川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他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拨动砂轮,火苗先是映亮了他惊心动魄的五官,接着熔在落地玻璃外的维港夜色中。
他点火不太熟练,但也不至于不会。
“许塘。”
周应川握住他的手:“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会,我不会抽,你告诉我这是不许做的事,我当然不做了,我在帮你点,刚才我看到你在看它,你想抽一支,是不是…?”
“我不抽。”听到不是他要,周应川将他嘴里的烟拿掉,和打火机一起扔回茶几上,顺带在他臀侧拍了一巴掌。
“烟不许抽,清楚没有?”
“清楚了,自从那年闹到警察局那次,我真的一根烟都没碰过。”
确实是这样,周应川给他揉着大腿。
“杭云哥说你会抽的,韩明说你也会,周应川,你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
“在培江。”
“为什么?”
“当时要陪饭局,偶尔也要提神。”
那时老板谈生意不是在酒桌就是在卡拉OK,风气就那样,谁也躲不过去。
“那么多年了,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抽烟?”
他一直知道周应川会抽烟的,在纽约时佟杭云还送过他不少雪茄,他说周应川喜欢那个牌子的口味。
可许塘从来…不,准确地说,是从他复明到现在,这么多年作为他最亲密的人,他竟然一次也没见过周应川抽烟的样子。
“我想抽,白天在公司会抽,二手烟对你的眼睛不好,回家了我抽什么…”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他的回答许塘一点也不意外,他在周应川肩膀上抵着嘴巴:“…所以这么多年你既从不在我面前抽烟,也从来不对我发火,也没骂过我,也是因为我的眼睛?你不想吓到我,不想把我变成那种,一听到弓箭响,就会吓死的鸟…”
“会吓死的鸟?”
许塘翻个小白眼:“我在练习成语!我看你真的应该给自己请个老师…!”
周应川摇头,无奈地:“是惊弓之鸟?”
“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也不重要…”
这才不是重点好吧,但剩下的似乎也不必多问了。
一个从年少起就因为繁重压力开始抽烟、抽了七年的男人,却从未让你看见过一眼他抽烟的样子,甚至你在他的衣服上连烟味儿都闻不到一点儿,要知道,那可不是几天,一星期,那可是足足七年!这样自控到足以称得上‘可怕’的男人,你还指望他会对你发火?谩骂?
可他是天生就会如此的吗?
当然不是。
“周应川,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比你大就好了,那这些就是由我来…”
由他来承受。
周应川往上抱了一下他,吻住他的唇和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语。
“塘塘,宝宝,很多时候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所以不要去难过。”
这是从周应川嘴里第一次说他们很像,许塘抬起头。
“你说,我们是一样的…?”
周应川抚着他的头发:“走到现在,我没什么后悔的,我唯一后悔的是你十岁那年,你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我没有问缘由,就打了你,对你说了那句话…那时你刚刚失明,妈也走了,我第一次不知道我们该怎么生活下去…我想着狠狠揍你一顿,教你知道不能在外面与别人起冲突,这是自保的手段…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那时我觉得,我宁愿让你学会去忍,也不希望你受伤。”
许塘很少听周应川讲起过去的事,他们的时光似乎是永远往前的,多半时候是他追着问,周应川才肯讲上一两句。
“后来你怕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你不适应黑暗,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敏感,尤其是我的,我的声音,我的语气,我的情绪,一点动静就能吓到你,你夜里经常哭,跟我说你会听我的话,以后也不会再打架,让我不要丢下你…”
许塘的心痛了,他贴着周应川的心脏,让他也不要那么痛。
“我真的很听你的话的周应川,这个世界上真的找不出比我还听你的话的人,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周应川…”
周应川低头吻他的发顶。
“是,你只听我的话,那时我就意识到我做错了,我明知道是那个同学先出言羞辱妈你才打他,我明明知道眼盲不怪你,打架也不怪你…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忍?我只想到了我只有你,忘了你也只有我…你在路上流了鼻血,被呛的一直咳嗽…我真的做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周应川抱着他,叹息着,重复着,好像那时瘦弱的,咳的满鼻子是血也忍着不哭的许塘就在眼前。
他将他脸上的血擦净,许塘眨着失焦的眼睛跟他说,他不是很痛,他以后会好好听他的话。
“我当时真的想给自己几巴掌…”
许塘伸手去摸周应川的嘴角、脸颊:“你没有打吧?你要打了,我真的要心疼死了…”
周应川握住他的手:“回去之后我一直睡不着,我不知道你怎么察觉到的,你一晚上都抱着我的手,我一动你就醒,我只能躺着,那时候你就很会心疼我了…”
许塘听到这句,终于笑了一下。
“周应川,你真的是我的全部…”
也许在别人嘴里这是一句花言巧语的情话,但对许塘来说,这是毋庸置疑、无可更改的事实。
“所以也是从那时起,你不再对我发火?”
“是…”
许塘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就算那时他讨厌吃饭,讨厌说话,周应川偶尔也会‘威胁’他两句,但都是虚的不能再虚的纸老虎,没一会就会又抱起他了。
“那这么多年,你会不会忍的好辛苦…?”
周应川看着他好奇,也笑了:“没有忍,慢慢就习惯了,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又会吓到你…我在你眼里本来是个脾气很坏的人?”
“凶的时候还是有点害怕的,你凶的时候虽然不会骂人,但你就那样…”
许塘做了一个招招手的手势:“你一这样,我真的想立刻跑到月球上去…”
他又抱上周应川:“不过呢,偶尔你生气一次还是挺帅的…”
“挺帅的?那还是不够凶…”
许塘头摇的像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你不要再凶了…”
周应川笑,拨着许塘细软的头发。
“这是我们的选择,换做你是我,也一样的,不是吗?”
是啊,换做他,也是一样的,如果他们对换角色,他也会舍不得周应川受一点委屈伤害,他会比爱护自己还要爱护周应川。
许塘想到这儿,觉得心里最后堵着他的那块、让他消沉的大石头也在慢慢消解…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当然和你是一样的了…”
许塘亲吻他,周应川却没让他亲很多。
“刚才应不应该那么问?”
许塘没了烦恼,自然和过去一样爱耍赖,他手臂缠着、贴着周应川的脖子:“不应该…好吧,就当我又说错话了…反正从小到大我也说错不少,要不你轻轻打我一下好了?打屁股?打嘴巴、打舌头也可以…”
他握着周应川的手掌就往自己唇上带。
“你打吧,你打吧…”
他伸出小舌给他打,哪怕心里知道他绝对是故意的,周应川也根本无法忍受,忍受任何人这样去对待许塘,哪怕只是脑子里一闪而过那样的画面,他的脸色都变了些。
“胡讲,谁敢打你的脸?”
许塘看见周应川严肃了脸色,故意道:“你刚才说了不对我发火…”
“发火和教育你是两码事,真惯的你开玩笑也没轻重是不是…?”
时间太晚了,周应川拨下他的手,打电话取消了订餐,抱起人去睡觉,许塘哼了一声:“周应川,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要不从现在开始,我做你的哥哥?”
“做我的哥哥?”
“是呀。”许塘笑眯眯地:“就从你先叫我一声哥哥开始…”
周应川没回答,看他。
许塘得寸进尺:“是呀,或者不叫哥哥也可以,我也可以先委屈委屈,做你的爸爸……啊!”
许塘笑的不行了,一只手从后捂着屁股:“你干嘛揍我…!你都说了,我从小就那么乖,那么听你的话…!你干嘛那么小气,做一次你爸爸又能…!啊!”
“你真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许塘笑哈哈地搂着周应川的脖子。
周应川说的对,换做是他,也一样的。
-
许塘在港城陪着周应川,自从那晚的谈心以两个人亲密无间的亲吻与交融结束,许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他好像真的不再执于在这个问题,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他能感觉出,周应川不想他为这个问题而难过、伤心、自责…所以尽管有时他确实会——他也不会再提,他不做周应川不想他做的事,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
这家酒店的粤菜知名,许塘半个月就重了两斤,在健身房评估时,许塘看着报告。
“都怪你周应川…!”
周应川倒挺满意的,他一直觉得许塘太瘦了,没办法,他太挑食了,他自己亲自来喂许塘也只能勉强吃个正常人五六分的分量,身体没有足够的脂肪,将来应对疾病也不好。
“乖,这点几乎没什么变化的。”
他记下这家酒店的粤菜主厨的名字,许塘难得爱吃口味这么清淡的菜。
“你浑身练那么帅,你当然不在意了,我正在控制体脂率,增加脂肪我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腹肌线就显不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啊…!”
许塘哀嚎着,丢下他,和健身教练讨论计划去了。
作为独立事务所的老板,他休假自然没人敢说什么,倒是Nancy快把他电话打爆了,说再不回来他的案子都堆的像山高了,许塘只好又“灰溜溜”地抽时间回了一趟纽约处理工作。
年后,和秦总他们从敦煌玩回来,许塘就顺势回到申州,见了许小军。
许小军一脸的谄媚相,在他眼里,这个外国来的“艾老板”就是个送财童子,去年村子里那么多人临时加盖房屋,用的还是最便宜的料子,甚至有的就是搭了两块木板,他也照样给钱,而且给的还不低,家家户户至少都分到了二十万,他全部转成了股份,一两年就能回本。
“艾老板,我这些天看见施工队已经在施工了,我们年前就搬得差不多了…就是您那个临时安置房,还没通水电,什么时候给我们通?”
一旁的沈瑞说:“快了,大约一个月。”
“好的好的,那我们等…”
到了许小军的家,还没拆到这里,许小军也不清楚艾老板怎么要来这儿。
“阿丽,人呢?!你眼睛瞎啊!快去给老板们倒杯水!”
许塘听到他叫的,忽的转过头,外面进来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她眼眶和嘴角满是乌青,哆哆嗦嗦地端着两个杯子。
“他妈的!让你倒杯水也倒不清楚,你数数屋子里几个人?!你是个猪脑袋?!”
许小军一巴掌要扇女人,忽得被人扼住了手腕,是艾老板。
许小军一愣:“没事没事,艾老板,我们村都打老婆,这女人啊就是得打,不打她就是跟你对着干,这儿不比国外,打老婆不犯法…”
许塘说了几句,沈瑞对着女人讲:“艾老板的意思是,我们公司刚好缺一个保洁,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去?”
女人惶恐着不敢回答,许小军说:“我这老婆什么都不会,蠢笨的很,哪能去你们大公司干活儿,她还得在家伺候我大哥…”
“艾老板问的是她。”
女人似乎被多年的虐待给折磨的失去了说话能力,她豁出去了,小心翼翼地点头。
沈瑞说:“好,那您先上车吧,一会儿跟我们回去就行,制服公司都会发的。”
许小军没想到这就要她走,但艾老板在这儿坐着,他也不好发作。
“可我还有个大哥,给人家做工摔得瘫痪了,要人喂饭,换屎换尿,她一走,我大哥怎么办…我大哥就在这间屋呢…”
怕他们不知道,许小军带路,西屋的帘子一开,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发霉的床上躺着一个发黑发臭的男人,他沉重的喘气,嘴里的稀饭溢在床上,床边搁着一个木棍,他颤着抓起木棍。
“叫、叫…!”
许小军知道他哥这是叫阿丽,他妈的,都瘫痪了还不忘搞女人!
“阿丽今天要跟着我城里,等明天在来!”
许塘只看了一眼,就出去了。
中午一行人返回申州,在平江大酒店吃饭。
“艾老板,您刚才也看到了,我家实在是离不开女人,要不您还是换个人去当保洁,或者我给你介绍一个…”
“我认识几申州康养院的朋友,不如把你大哥送过去,费用我来出。”
“啊?康养院?那多不好意思,太感谢您了艾老板…!这杯我敬您!”
许小军早就想把他这个瘫痪在床的大哥给丢出去了,整日看着还不够晦气,他连康养院叫什么都没问,站起来直接干了一整杯红酒,他突然反应过来。
“艾老板…!您会说中国话?!”
许塘自始至终面前的酒一滴都没动。
“你应该叫我许老板。”
“许、许老板…?”
哪个许?许小军一时脑子没转过来,服务员来了,说这边请,几个人来到了包间后头制作精美的沙盘。
“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培育园的建设规划…”
许小军还在想艾老板怎么突然会说中国话?是一直会,还是最近才会?可听他熟练也不是刚刚会的…
“这块儿地位置不错。”
许小军回过神,发现许塘在看沙盘,点的位置是村里的祠堂。
“艾…,不,许老板,这是我们吴尖村的祠堂,后面就是祖坟,我们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已经跟沈经理商量好了,这块地给我们保留,主要是也怕你们觉得不吉利,我们也有个祭拜的念想…”
“保留?谁说的?”
“就是沈经理…”
许小军看向一旁沈瑞,沈瑞摇头,显然一副根本不知情的样子。
许塘笑:“保留?我没听说过,或者合同里哪项条款有写?给我看看。”
“这…这明明是沈经理答应的…!”
当然没写进条款里,当时跟他说这里规划的是建设办公楼,祠堂可以保留在后头,外国人哪里会对中国人的祠堂感兴趣?
“保留是不可能的,你们签了合同,又拿了那么多赔偿款,哦,你说服他们和你一样都转成股份了是吧?我都差点忘了,不过都差不多,总之这块地,是我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许老板…!您这话什么意思?”
服务员端着红酒,给他倒了一杯,许塘拿着,走过去:“我们是做生态培育园,自然是要讲环保的,废物要循环利用,我们打算在这儿,建一个沼气池…”
“什么?沼气池?那不是装粪的吗?”
许小军一听,愣了:“你这是要在我们的祠堂上盖粪池?!”
“你悟性还挺高的。”
“你、你,许老板!那可是我们的祖宗!我们吴尖村的祖宗牌位都在那儿!”
“你说了,是你的祖宗,那关我什么事?况且,这地上地下的附着物现在都是我的,你们家家户户都可签了字,说难听点,我就是把你整个村子铲平了,堆满粪,你也管不了。”
“你,你是不是疯了…!”
许小军真的傻眼了,难道要他来做吴尖村的罪人?可猛然一瞬间,他突然间像是被一道惊雷劈醒,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许老板”有些眼熟,很眼熟…
那双眼睛,鼻子,嘴巴…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许塘?!你是那个贱人生下的野…?!”
他话没说完,许塘反手抄起桌子上的醒酒器狠狠砸向了他的脑袋,玻璃容器一瞬间砸的豁然爆裂,红酒混着鲜血往下流…
“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
许小军捂着冒血的头,身子跟着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瘫坐在地上:“你真的是许塘?!你竟然还没死?!不,这不可能!你早就死了!你这是欺诈,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他不是早就应该和那个女人死在那条河里了吗?!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个圈套?!
“我不要股份了!你现在把赔偿款给我,现在全部打给我!!”
许小军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扑上去要抓住许塘的衣领,被沈瑞一把挡开了。
他连许塘的衣角都没碰到…
许塘笑,昂贵的手工皮鞋踢开满地的玻璃碎渣:“做什么梦呢?这才刚刚开始呢…再说了,畜生吃屎不是天经地义的?忘了跟你说,不光你这些狗屁的祖宗牌位带不走,算上你那个大哥,那下面你们十八代祖宗的骨头渣子,你也别想带走…”
作者有话说:
周爹眼里的许小塘:弱小,可怜,抱在怀里,不怕了啊,乖…(来自从年轻起就不敢说话大声一句生怕吓到失明的小塘咪,让小塘咪变得害怕紧张的周爹)
别人眼里的许小塘:欺负我妈是吧,行啊,把你们十八代祖宗都做成粪坑!吃屎去吧!
回去小塘咪一头扎进周爹怀里:“嘤嘤嘤,他们都欺负我!”
“怎么了宝宝?谁?”
“嘤嘤嘤,我叫他十八代祖宗去吃屎,他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