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虞景在曾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
父亲虞既远从商,章玉宁是名律师,家境优渥。他有过很好的父母、富足的生活,和志同道合的童年玩伴。
虞景是在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中一点点长大的,接受过很多爱,很少遭遇过挫折。
直到那一天。
他在虞既远送他的小熊玩偶里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虞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十二岁的年纪,足够他理解这个摄像头的意义。
一股幽然恐晦的惊惧从心底慢慢窜上来,虞景盯着那个小小的红点,一动不动,不敢动,不能动。
他只是撑着下巴望着那个小熊,很慢地,将所有的情绪敛下,突然觉得很可笑。
笨拙的、从糖罐子里长出来的病小孩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像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权力。
只有忍让,或者离开,然后死去。
毕竟他是这样弱小。
虞景本人强势不足,软弱有余,叛逆起始于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
小学毕业的暑假,虞景带着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和一只从虞既远床头柜偷来的诺基亚,一个人踏上了从苏市出发的火车。
但很遗憾,他忘了一起将自己的身份证也偷走。
巡警把他拦下,语气不好地问他家长在哪儿,虞景义无反顾地摇头,说自己是个孤儿。
巡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谁家的孤儿会背一个最新款的奥特曼双肩包。
很快,警车赶来,将他带去警察局,虞景身上的短袖已经弄得脏兮兮,额头全是汗,像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黑工。
虞既远在傍晚匆匆赶来,给了哭泣的虞景一耳光,把他领走了。
在路上的时候虞景哭得很凶,虞既远置若罔闻,也没有问虞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回到家后虞既远把他关起来,断掉房间的电,让他反省。
半天不够就一天,一天不够就两天。
虞景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在警察局看到虞既远那刻的恐慌变成一种可怕的习惯,在黑暗中如影随形地笼罩虞景,恍若无穷尽。
在暴雨来临的夜晚,电闪雷鸣之中,13岁的虞景哭着拍响房门,声嘶力竭地说“我错了”“放我出去”。
他不是没求助过自己的母亲章玉宁,那个曾经永远笑着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飞快地苍老起来,变得不爱笑,对虞景的恐惧也没有任何波动。
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盯着虞景,让虞景后背发凉,过了很久,章玉宁摸摸虞景的头,说:
“小景,你要听话。”
章玉宁的话让虞景觉得,她也是知道的。
但没有作为。
那时的他太小了,是不明白章玉宁到底在想什么的,只是觉得他的妈妈看起来也很难过,又弄不清楚缘由。
到虞景初二那年,虞既远和章玉宁去沿海出差,一个星期以后,虞既远独自回来,对虞景说章玉宁死了。
掉进海里,尸体都没找到。
“是个意外。”
虞既远这样说道。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意味,疲倦更多一些。
虞景当时愣了很久,他想到章玉宁让自己听话的表情,巨大的不安从心底窜上来,他好像跳进了一个陷阱。
“是你干的吗?”虞景觉得难以置信,“你杀了她对吗?”
虞既远说“没有”:
“杀人是犯法的。”
他想伸手摸摸虞景的头,但被虞景猛地躲开,那双浅色的瞳孔放大,他颤抖着质问虞既远:
“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吗?”
“说什么呢,”虞既远似乎觉得他在讲笑话,勾着嘴笑了笑,“小景,爸爸永远爱你。”
那道黏腻的目光如同蛇信子一样缠在虞景身上,虞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很快开始策划第二次离家出走,日子定在11年的开春,虞既远出差,这次虞景的比前一次经验更丰富,带上身份证,以防万一,甚至将墨镜也带上了。
火车载着他一路向西,穿过大陆腹地,抵达一座他全然未听的城市。
然后他在这座城市里见到了章玉宁,自己已故的母亲。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章玉宁挽着一名陌生男子的手,小腹微微隆起,看起来很幸福,也很登对。
比诈尸更可怕的是这个场景,章玉宁,陌生男人,怀孕,哪一个词都让虞景难以接受。
他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叫住章玉宁,章玉宁也有些惊讶,但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表情了。
她带着虞景到一间很温馨的咖啡馆,给他点了杯牛奶,并温柔地询问虞景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温柔得仿佛她从来没有“死”过。
也是到那个时候虞景才明白,章玉宁大概和自己一样,同样害怕虞既远这个疯子,也想要逃脱。
不同的是她成功了,而虞景仍然在囫囵挣扎。
只是章玉宁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带走虞景,可能因为他是个累赘,也没有很重要。
虞景盯着章玉宁的小腹出神,终于坦然地接受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精神堡垒的坍塌。
他回忆起自己的至亲之人,父亲、母亲,在不断消逝的岁月长河里,他们最终都变成模样可怖的傀儡精怪。
虞景这次的出逃长达20天,最终被章玉宁打给虞既远的一个电话带走。
两次反抗,总计时间20天6个小时,可喜可贺。
他没有很快地策划第三次,只是等待,等待着他彻底离开的那一天,或者死亡的那一天。
12年冬,虞既远带着虞景来到江城,和苏琼二人组建家庭,一年以后,虞既远去世,虞景成为无人看管的孤儿。
这就是普通人虞景乏善可陈的过往十几年。
过往的经历只教会虞景一样东西——
人总是会死的。
只是人要先从子宫孕育出来,长在社会里,经历过很多磨难才会死去,苦难不源于太阳与河流,也不源于任何没有生机的万事万物。
人这一辈子所有的苦难源自于人。
2.
如果将虞景此前的人生形容为虚幻的南柯一梦,陈岁聿的则简单许多。
他以为虞景和自己截然相反,也不尽如是,比如他们都爹不疼娘不爱——姑且这么认为,但陈岁聿的运气可能还要再差一点儿。
他一直都是这么长大的。
陈岁聿的父亲陈胜南在自己一岁时抛妻弃子,从那以后,苏琼所有的怨气都开始发泄给陈岁聿,打骂是常事,陈岁聿只害怕没饭吃。
等他上了初中,认识了网吧老板的儿子杜波,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陈岁聿开始接触编程,自己谋生远比依赖苏琼靠谱。
陈岁聿高三这年,苏琼再婚,对方是苏市的一名商人,带着一个小孩儿。
他们很快领了证,男方和他儿子都搬到江城,和陈岁聿二人住在一起。
陈岁聿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原本空旷的家庭被一下子塞满,属于外来人的气息让人不适,陈岁聿把日历调成桌面,时刻等待自己能够离开的日期到来。
期间他见过一次自己的亲生父亲,陈胜南,赌博欠下千万,灰扑扑地找苏琼要钱。
苏琼拿着扫把将人赶走,没多久,陈岁聿看见当地新闻登出他抢劫,杀人未遂入狱的新闻。
很奇怪,陈岁聿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新生的情绪了,从苏琼再婚,到虞既远父子搬入他家,再到陈胜南入狱,一件事接着一件,陈岁聿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在看戏。
戏看久了,就真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局内人,还是戏外人。
虞既远的儿子叫虞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长得白净俊秀,身材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
陈岁聿单独撞见过一次他吃药。
中药的味道挤满了整间屋子,陈岁聿回家拿衣服,路过虞景的房间,发现他靠躺在飘窗上,手里端着药,衬衫扣住顶,只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看起来古朴而毫无生气。
陈岁聿少有地暂停看了他两秒。
紧接着,他就看见虞景偏着头,后脑勺正对陈岁聿,把一碗满满当当的中药全部倒在了花盆里。
那盆栽陈岁聿知道,平安树,是虞景去年生日那天,虞既远专门花大价钱买的,寓意平安顺遂。
陈岁聿盯着虞景的后脑勺,意味不明地眯缝了下眼睛。
这个便宜弟弟……看来似乎不怎么喜欢虞既远。
3.
陈岁聿很快将虞景这个人忘到了脑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废了很大的力气,想要从这个家逃离,越远越好。
最好余生和苏琼再不相见,如有可能,陈岁聿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在他高考以前,陈岁聿和虞景只有短短的几次交集。
第一次是2015年冬,学校少有地给奥赛班放了假,陈岁聿有本不太重要的资料落在家里,于是回了趟家,却在推门而进的瞬间撞破了满屋其乐融融。
崭新的三人家庭围着餐桌坐下,一大桌子菜中放着个蛋糕,苏琼和虞既远笑着唱生日歌,坐在中间的虞景头上戴着顶生日帽,正闭着眼睛许愿。
他也听见门的声响,很快睁眼,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陈岁聿很轻易地发现虞景瞪大眼睛,嘴唇抿着,生日帽歪在一旁,看着有些天真的诙谐。
陈岁聿的出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苏琼有些慌乱地转身,虞既远也看着他欲言又止,这样看起来,陈岁聿倒真的有种不速之客的意思了。
他在两人之前开口,语气很平淡,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情景有多令他尴尬,倒是反过来道:
“打扰了,回来拿点东西。”
除开虞景始终坐在座位上,两只手还维持着很滑稽的许愿动作,另外两个人也跟着陈岁聿站起来,虞既远跟在陈岁聿身后,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小陈,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放假,所以忘了问你要不要回来和小景一起过个生日……”
陈岁聿漠不关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很礼貌地扶住门框,堵住了虞既远试图往前的脚步:
“没关系,叔叔。”
他朝虞既远微微勾了下嘴角,眼里淡然一片:
“但我要换衣服了。”
他没有再等虞既远的回答,随手关上了门。
以为他今天不放假?
放假通知早发送短信到了苏琼手机上,他们只是根本没想到陈岁聿会回来罢了。
陈岁聿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从苏琼身上学到很多,不对任何事抱有期望是第一课。
他洗了个澡,从书架上找到那本资料,收手的时候敲门声响起,陈岁聿顶着半干的头发去开了门。
虞景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蛋糕,看着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开口:
“那个,哥,你吃蛋糕吗?”
陈岁聿将视线从虞景的脸转移到那块蛋糕上,巧克力夹心溢了一点到盘中间,最上面还立着块很愚蠢的小熊饼干,让人毫无食欲。
“谢谢,不过我不吃甜食,”陈岁聿这样说道。
他照例准备关门,虞景却伸出手肘抵住门框,又不敢用太大力气,抬眼望着他。
陈岁聿耐心告罄:
“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虞景递给他一本书,塑料膜没拆,他语速很快道,“这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本书,希望你也喜欢。”
陈岁聿微微皱了下眉,他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也不知道虞景这莫名的示好是什么目的:
“你生日,送我东西?”
“没有,我就是……”
“不用了,”陈岁聿打断他,他垂眼看了眼时间,觉得自己这次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于是侧过身路过虞景,缺乏诚意地说了句,“祝你生日快乐。”
他那时从未意识到虞景是在做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真正成为所谓的一根绳上的蚂蚱,陈岁聿才明白,虞景可能是在向他求救。
以一种近乎拙劣的方式。
他们在下一次见面是在寒假,陈岁聿接了个单子,每天早出晚归,常常需要在杜波家的网吧呆上一整天,回家早已深夜,与另外三人碰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那次是个巧合,他回到家的时间是下午,整个房子里只有虞景一个人。
呕吐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很难让人忽视,陈岁聿没准备去看虞景发生了什么,总归是死不了。
但在他路过的时候,虞景扶着墙,脸白得像纸,眼角很红,可能呕吐反应的确很严重,陈岁聿扫到了他眼睛周围冒出的小红点,他低头,看着被虞景拽住的衣角,问了句:
“怎么了?”
虞景还是感受到胃酸压着喉咙,涩得人发慌,他靠着墙勉强站着,腿弯直发软:
“哥,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他的嗓子哑得几乎没声,陈岁聿总算见识到这人的身体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他看着虞景:
“还能走吗?”
虞景说“可以”。
陈岁聿于是转身,倒了杯热水,走进虞景房间,虞景靠躺在床上,接过水后很轻地对陈岁聿说了声“谢谢”。
陈岁聿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转身,脚下被虞景随意踢掉的拖鞋绊了下,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撑,按到了桌上放着的小熊娃娃头上。
手心触碰到娃娃的瞬间,陈岁聿手一顿。
他很快挪开手,垂眼意味不明地扫了眼虞景。
虞景的脸色在那一刻堪称慌乱,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一大半,整个人前倾着看向他:
“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陈岁聿面色如常地拿起娃娃打量着,小熊的眼睛漆黑一片,呆愣愣的,毛色一般,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他随口问道,“这么喜欢小熊?”
虞景盯着他的手,很生涩地咽了口口水:
“还好。”
他解释道:
“爸爸送的。”
“挺好的,”陈岁聿将娃娃放回去,没再多说什么,迈步走向了门外。
虞景手握着被子,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冒出冷汗来。
他盯着陈岁聿的背影,那人却突然转身,问他:
“还需要什么吗?”
虞景先轻微地抖了一下,然后才愣愣开口:
“不,不用了,谢谢哥。”
陈岁聿点了点头,抬起的脚步微顿,目光落在虞景身上。
陈岁聿想了想,最后还是从心底找出早已消失不见的善意,对虞景说:
“那只熊太旧了,要不我帮你扔了,后面再买新的?”
虞景还是呆呆看着他,没有经过思考地说了声“好的”。
又斟酌着再次重复着开口:
“谢谢哥。”
陈岁聿随意点了下头,长指环住小熊的脖颈,在离开的时候顺手带下扔进了垃圾桶里。
但没过几天,陈岁聿路过虞景房间的时候偶然一瞥,发现他的桌上又出现了一只小熊,模样和扔掉的那只相差无二。
他偏过头笑了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