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岁聿从小到大,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最多的评价是冷漠。
说得再难听点儿是凉薄,除了自己,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陈岁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平生最讨厌麻烦。
而虞景是一个很大的、不容置疑的麻烦。
在苏琼去世的那个时候,陈岁聿就断言,自己不会也不要和虞景有任何关系。
哪怕他看起来的确很可怜。
但陈岁聿从来都不是个多有同情心的人,他自己那样长大的时候更没有人伸出过援手。
不要多管闲事,他对自己说。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朝虞景伸出手,屡屡破戒。
他原来以为一切源于那场雨,江城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云幕,狼狈的虞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远远看着,像一条湿漉漉的小狗。
他身上的棕色棉服很薄,已经穿了三天。
是这样的,即使陈岁聿不愿承认,他注意到虞景的次数远比自己以为的多。
所以他知道虞景上课听课不大认真,有人路过窗外总要偏过头看几眼,下课的时候又好像困得要命,一整节课间都埋头补觉。
等放学回家的时候,虞景喜欢走在最后面,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等车的时候永远都在发呆。
直到325路公交车已经开过了,他才迷糊地望几眼路站牌,然后转身选择走路。
这样的点滴不胜枚举,最让陈岁聿印象深刻的一次,其实是很普通的一天。
他当时坐在台球厅的角落,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郎思雨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陈岁聿扫了正在打闹的几个人,语气很淡:
“你们玩儿吧。”
郎思雨总借着修电脑的名义叫他出来,陈岁聿很少答应,那天其实是个意外。
杜波拜托他送个东西到台球厅,等陈岁聿一进去,包括郎思雨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那天他在台球厅浪费了一整个下午。
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人蹩脚地将白球一次次打进网兜里,在陈岁聿耐心告罄的最后时刻,他看见了虞景。
虞景应该没看见他。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毛呢外套,脸小小一张,但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小白杨。
他走进来,有些局促地问前台:
“你们这里有没有房子出租?”
前台头都懒得抬,敷衍地说了句“没有”。
“可我看到外面贴了出租广告,”虞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语气变得有点儿着急,“我最近急着租房子,能不能麻烦你——”
“吵他妈什么?”前台不耐烦地抬眼瞅他,“都说了没有,你特么聋还是瞎啊?”
陈岁聿看到虞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虞景估计要被骂走了,他很随意地想。
但虞景既没有走也没有生气,而是把一张广告纸从兜里掏出来,一点一点在前台面前抚平,语气平和地说:
“这是你们前天贴出去的广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有房屋出租,这个电话是你老板的吧,是你给他打还是我来?”
陈岁聿看着前台一副难为情的心虚脸,突然偏过头笑了声。
最后前台心不甘情不愿地给虞景介绍了几套房子,并约好了看房的时间。
虞景神色温和地和他说“谢谢”,走之前,当着前台的面把广告扔进了垃圾桶。
他不会来看房子的,作壁上观的陈岁聿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当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抄着手,看虞景的背影逐渐远去,耳边依旧是嘈杂得要命的打闹声。
陈岁聿原来以为虞景是一株逆来顺受的菟丝子,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是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后来他总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虞景身上。
因此他知道虞景每周只参与升国旗的集体活动,从不出早操,在其他人都在跑步喊口号的时候,虞景会趴在窗边,撑着耳朵在玻璃窗的水雾上写字。
太远了,陈岁聿看不清他写的是什么。
除此以外,陈岁聿知道了虞景是一个英语优异但理科奇差的学生,光荣榜上从来不会有他的名字,但不交数学作业的名单里却是常客。
虞景不喜欢米饭,喜欢面食,热衷于在冬天通过露脚踝让自己生病,并且讨厌吃药。
……
在陈岁聿正式地朝虞景伸出手以前,不知何时,虞景以一种安静而强势的姿态,悄然渗透在了他的生活之中。
2.
养小孩儿对陈岁聿来说是完全崭新的体验。
在此之前,陈岁聿养过的活物只有自己。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样,但虞景是很听话的。
至少他很听自己的话。
秦小丽戏称虞景是他的一条尾巴,每天准点儿出现在教室门口,下楼梯的时候很喜欢走在他后面,悄悄踩陈岁聿的影子,他以为自己不知道。
其实陈岁聿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虞景的素描本里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偷穿自己的外套,甚至包括虞景在16岁的第三个月第一次夜遗,第二天洗内裤的时候悄悄晾到了最里面。
虞景是这样的,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
在他第一次和自己同床共枕的那天,虞景睡得很熟,但其实陈岁聿失眠整晚。
他和虞景的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贴在一块,怀里人温暖的体温触手可及,陈岁聿却生出某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很害怕自己急促得不正常的心跳声暴露。
他也不是没想过办法阻止,可喜欢向来是没有道理的,比如寒冬腊月的天气,穿着玩偶服的虞景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过是为了给陈岁聿送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
虞景可能不是个很会生活的人,但绝对懂得如何爱人。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陈岁聿普通人一个,比不过又陷落得彻底。
后来的他纵容一切发生。
他们在夏日相爱,短暂地度过了一些时候,再到虞景突如其来的离开。
他一定有缘由,陈岁聿坚信这一点,但相信是很难支撑人原谅的,只有恨可以。
五年的时间,陈岁聿没有停止过恨虞景,也没有停止过想念。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强迫自己适应没有虞景的生活,又花了五年去忘记。
当陈岁聿踩在西雅图湿漉漉的土地上,他会很少想到虞景,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知道虞景离他很近。
陈岁聿骗虞景说自己从来没有去找过他,其实在虞景毕业的那一天,他去了虞景的学校。
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虞景,22岁的虞景孤身一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没有和任何人合影,兴致缺缺,太阳照着,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陈岁聿盯着他瘦削的身影,就想,如果虞景没有离开,在毕业这天,自己一定会穿上最好的西装,当着所有人的面,送给虞景一束夏日里开得最盛的花。
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陈岁聿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
直到虞景回国,陈岁聿又轻易地在一众面试者中发现了他。
23岁的虞景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很漂亮,也很听话。
所以他少有地去了一次面试现场,对虞景说出口的话每一句都不算客气。
但他拉拉杂杂问了好几个问题,其实就为了那么三两件事——
“为什么走?”
“过得好吗?”
以及,“还爱不爱我?”
3.
虞景说要追他。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同意还是拒绝,好像是陈岁聿必须作出选择。
手机上一次次跳出来自虞景的讯息,用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借口,问陈岁聿要不要一起吃饭,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让他心生烦躁。
因为哪怕是如此笨拙的示好,陈岁聿还是忍不住想要答应,钢筋外壳的铜墙铁壁一见到虞景,便和漏了风的断壁残垣一样,剩下柔软的豆腐心肠。
况且虞景也没有过得很好。
随便找一家昂贵但性价比极低的酒店,和办公地点隔了十万八千里,每天下班需要走20分钟到地铁站,然后6号线换乘9号线,一直坐到9号线尽头,共计23站,累计通勤时间长达一小时四十九分钟。
在计算出这段时长的时候,陈岁聿正靠在车厢末尾,看着虞景费力地挤过人群,拉着拉环,摇摇晃晃的地铁上,有人径直撞了过来,手里的奶茶尽数泼到虞景身上。
陈岁聿看着他掏出纸巾,很慢地把身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倚着扶杆,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不过几秒,有新信息跳出来,来自虞景——
“yuuuu:小狗跳舞jpg.”
“yuuuu:明天晚上有空吗,最近上的新电影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
情绪高昂,用字礼貌,小狗的表情包和虞景很像,如果他此刻也在笑的话。
陈岁聿盯着信息很久,久到眼睛干涩,然后才闭了闭眼,按动熄屏键,将手机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他不得不承认,虞景也很需要自己。
这样的命题一旦成立,陈岁聿就再无选择。
他哪里有选择?
但凡陈岁聿能选,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一次又一次踏上飞往西雅图的飞机,也不会将虞景送来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收下,再自欺欺人地装作毫不在意。
虞景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陈岁聿就只能点头认输。
孙林宇问过他,如果觉得虞景有理由,为什么不去查。
陈岁聿说想让虞景自己说。
这也不是查不查的问题,对陈岁聿来说,更重要的是虞景的态度。
人不是木偶,是有意识能够走的,人和人之间那么丁点儿缘分,可遇不可求。
只是可能虞景常常把爱挂在嘴边,所以陈岁聿忘了,虞景也会咬人。
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噗呲一口,咬得人生疼。
他有的时候会想,要是虞景时时刻刻都不走就好了。
但虞景也不是什么玩偶挂件,让他走到哪里都能带着。
在一切故态复萌的第不知道多少天,陈岁聿看着好好长大的虞景,也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作者有话说】
是哥哥的一点儿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