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忍受了酒店楼下第三次除草机的轰鸣声以后,虞景决定在江城租一套房子。
最好离鲸振够近,这样他也不用每天花两小时在通勤上。
秦小丽正好发信息过来问候他,听说他的打算,难免惊讶:
“你回来这么久就一直住酒店吗?”
虞景随意“嗯”了一声:
“工作忙,没时间去。”
其实也不全是。
虞景只是下意识觉得,在江城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即使虞景几经辗转,他总觉得那个老旧的出租屋才是他的家。
但那片老小区早就拆了,现在已经变成鳞次栉比的高楼,让虞景只是看着就望而却步。
不过忙也是原因之一,眼下《黑洞》进入收尾阶段,虞景也终于能够腾出时间,正式考虑自己的住所问题。
“得,正好这周有空,我陪你看去呗,”秦小丽爽朗地说道,“这不正好,你周六生日。”
虞景从画板中抬起头,看了眼日历,这才反应过来,的确,他的生日快到了。
两人最后约在周六上午,虞景前一天熬了大夜,眼下一片乌青,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秦小丽见到他以后也没忍住:
“你昨天去哪儿偷菜了,困成这样?”
“失眠,”虞景打了个哈欠,把手踹在羽绒服的兜里,率先迈开步子走进一家餐厅。
是秦小丽推荐的,说是什么江城必吃榜前三的一家泰餐,里面人满为患,生意很好。
不过味道一般。
虞景吃了两口鸡油饭,有些腥,他放下筷子,轻车熟路地从包里掏出几粒胃药,混着温水喝了下去。
秦小丽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看向他:
“又不舒服?”
“这几天降温了,胃寒,”虞景也没多说,朝她偏头,示意了一下还剩一大半的菜,“不吃了?”
秦小丽摇了摇头,扫了一圈四周,其他桌的客人都在摆着姿势打卡拍照,她把声音放低:
“太难吃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不如去吃老巷子的麻辣烫,”虞景懒倦地靠着椅背,垂着眉眼道。
“是啊,”秦小丽叹了口气,像是一种默契,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各怀心事,没再说话。
在汤锅迷蒙腾生的雾气里,秦小丽安静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虞景。
比前两年高了些,但还是很瘦,纯黑色的卫衣明显大了一个号,套在虞景身上,能看到他清瘦单薄的锁骨。
脸色也一般,明明五官相比以前更加精致,每一个地方都像是挑着长的,连垂落的眼尾都无可挑剔,但看着就是没什么精神,时隔几年,同样的病气并未消散,反而愈加明显了。
秦小丽不知道陈岁聿看着这样的虞景会是什么想法,但她有点儿心疼。
她还是没忍住问:“……你和陈岁聿怎么样?”
“没怎么样,”虞景盯着桌布上色彩绚丽的印花,神色敛在稍长的发梢下,看不清晰,“他根本不理我。”
说是根本不理人也不恰当,至少在虞景添加他的时候陈岁聿是通过的了,只是在虞景问他有没有空看个电影,或者想不想试一下新开的餐厅这样的邀请时,则一概忽视了。
虞景难免灰心丧气,晚上睡觉前就想放弃,告诉自己不追了,第二天一早还是会朝对话框里发一句:
“早上好。”
照例没有回音。
“都说了,”秦小丽被他寥寥几句的解释也弄得难受起来,心忽上忽下的,只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虞景说。
他看起来神色平平,语气也很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秦小丽就是觉得他很难过。
坐在她面前的虞景二十三岁,已经是个与青涩相去甚远的大人,可秦小丽总是忍不住想起13年的时候,也可能是14年,漂亮的小孩儿从窗边探出头,敲敲她的窗户,问:
“你有没有看到我哥?”
有的时候放学回家,她走在两个人的身后,看着他们肩并肩,不知道虞景仰起头说了什么,陈岁聿就低下头,很轻地笑了。
那些只活在记忆里的日子,理应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远去,秦小丽没想到到现在还能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她眨了眨眼,自顾自笑了下,托老板把买好的蛋糕拿过来,让虞景点蜡烛。
“生日快乐。”
虞景惊讶的目光落在蛋糕上,很快,他朝秦小丽笑笑,很温和地说:
“谢谢丽姐。”
最后秦小丽让他许愿,虞景推辞掉了,他很久都不再过生日,那些许下的愿望很少能够实现,像一种特定的诅咒,只发生在这天。
2.
下午,两个人在附近看了几套房子,条件大差不差,看不出虞景满意还是不满意。
只是最后他莫名问了中介一句:
“锦江湾的房子有吗?”
“锦江湾?”中介吃惊地重复一遍,继而笑了,“那地方住的非富即贵,租个几年都够你在其他地方买上一套了。”
“好吧,”虞景没再强求,又看了一圈,对中介说后续再给答复。
在离开以后,秦小丽拉着虞景去逛商城,到以前老小区的位置,她的说法是“买不起也不至于看不起”。
但两个人都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陈岁聿。
就在扶梯上。
虞景和秦小丽上行,恰好和陈岁聿错开,他们隔着一米的距离短暂对视了一眼,很快,虞景扫到了他身边那个美艳漂亮的女人。
是胡棠。
她的巨型海报就挂在商场外的LED大屏上,却没有低调地戴上口罩帽子,妆容精致,一袭红裙,也没有理会楼上楼下的拍照声。
虞景收回视线,心脏很缓慢地抽痛了一下,不是针扎下去的刺痛,而是像灌了几斤水泥一样,带着整颗心脏直直下坠。
有一只手揽住虞景后背,他看见秦小丽担忧的脸色,很轻地笑了笑:
“别担心。”
到了秦小丽要去的美妆店,外面排了不少人,保安围在门口,一次只能进十个人。
她突然像失去了兴趣一样:
“不想去了。”
“饥饿营销,”秦小丽拉着虞景坐下,和他一人端着一杯珍珠奶茶,开口道,“难道二十个人会把里面挤垮吗?”
虞景好脾气地迎合她:
“就是就是。”
秦小丽莫名偏过头,笑了好一会儿。
好半天,她才仰头呼出一口气,像预谋了很久,所以说的每一个字语速都很快: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吗?”
她是在五年前和虞景碰到的,在江城国际机场,虞景急匆匆地拉着行李箱跑过,被秦小丽一把抓住。
那时的虞景比现在还要安静许多,像一座沉默的雕塑,秦小丽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家常琐碎,到最后都没有话讲。
这时虞景才开口,说:
“丽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时秦小丽骂他是不是疯了。
虞景坐在那里,一个字没说,认下她所有的惊疑与质问,像是一根干涸的林木,不声不响地立在沼泽边缘,等待被掩埋。
最后秦小丽答应了,她那时整个人狂躁得像一只淬了火的动物,又偏偏拿虞景没有办法。
“你这是在玩儿命!”
虞景点头,说:“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岁聿知道了会怎么办?!”
“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虞景目光平直宽空,麻木地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讨好地请求秦小丽,“丽姐,拜托你。”
在虞景走了以后,秦小丽长长地叹息一声,沉默良久,才对着一室空寂喃喃出声:
“造孽啊。”
从那以后,秦小丽完成了虞景托付给自己的任务,和陈岁聿面都少见。
“都过去了,还告诉他干什么,”虞景喝了口奶茶,慢吞吞地嚼着珍珠,头也不抬地说。
秦小丽头都大了:“那你就能忍受他对你一直这样?”
“忍不了,”虞景抬起头,薄薄的眼皮上扬,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看着秦小丽,许久,才说,“那你猜,如果我说了,他会不会更生气?”
没有人开口,难以言喻的寂静因子在空中炸开,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好了,”虞景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起身,将秦小丽拉起来,“不早了,早点儿回去吧,丽姐。”
在胡棠提出要不要再到电影院看一部电影的时候,陈岁聿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
他站在通向安全通道的走廊,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炒作。”
胡棠也不恼,脸上半点儿不痛快都没有,反而往陈岁聿面前又凑了凑:
“合作共赢而已,陈总,不要这么死板啊。”
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太过刺鼻,陈岁聿侧身,将两个人的距离彻底拉开:
“就到此为止了,胡棠。”
胡棠的动作因为这一句话,倏尔停了下来,她本想说什么,可陈岁聿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眉目凌厉,眼里淡薄得只剩高山寒冰。
“好吧,”胡棠洒脱地捋了把头发,踩着恨天高离开,“你欠我的人情一笔勾销,有缘再见,陈总。”
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逐渐远去,剩下陈岁聿靠着墙,散漫地插着兜,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
他才朝安全通道偏了偏头,没什么语气地开口:
“看够了就出来。”
吱呀一声,一道瘦削的人影从楼梯间走出来,虞景手里提着一个蛋糕,毫不局促地朝陈岁聿笑了笑:
“可不可以陪我吃一个蛋糕?”
虞景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连话都很少说,好像陈岁聿答应下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人来人往的商场,两个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虞景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拆开,递给陈岁聿。
陈岁聿没有接,他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吃了一口,鼻子很轻地皱了一下。
太甜了。
虞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要求店家做无糖。
暖气开得不足,他们的位离风口很近,虞景冷得连腿都抖起来,脖子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一边的陈岁聿点了一支烟,抄着手,看着他一口一口把手里的蛋糕吃完。
没点蜡烛,没许愿,甚至连生日帽也没带,虞景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找陈岁聿吃蛋糕而已。
蛋糕不大,但也剩了很多,虞景没在意,弯腰将盖子盖起来。
陈岁聿倒是开口了:“不吃了?”
“吃不下了,”虞景起身,忍不住蹦了两下,太冷了,他想回酒店吹空调。
他低头看陈岁聿:
“你走吗,我要回去了。”
陈岁聿起身跟上他。
两个人到商场外等车,风很大,像裹着寒冰的沙砾,刮得人脸生疼。
没几分钟,陈岁聿的司机把车开过来,又下车将后门拉开,虞景看一眼陈岁聿,正好陈岁聿也在看他。
他就很识相地一下钻了进去。
陈岁聿没问他的地址,汽车一路行驶到凯美誉酒店,虞景拉开车门,很爽快地和陈岁聿挥手告别。
陈岁聿坐在车内,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司机突然叫了他一声:
“陈总。”
他把放在副驾驶的蛋糕举起来:
“他的蛋糕没拿,要不要送上去?”
蛋糕是蓝白色款式,最顶上的鲸鱼巧克力还完完整整插在奶油里,陈岁聿盯着那只鲸鱼看了几秒,而后淡声道:
“不用了,我带走。”
回到锦江湾已经是傍晚,陈岁聿打开蛋糕盒子,上面的“生日”两个字已经被虞景吃掉,只剩下模糊的“快乐”。
他坐了很久,才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放进嘴里。
太甜了,冷透了的奶油像是坏掉的冰淇淋,厚重粘腻。
但陈岁聿没有停下动作,他坐在餐桌前,很安静地,一点一点儿将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