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的流逝可以战胜一切。
虞景脑子里莫名想起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正和陈岁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而前几天,他还在虞世茂家里和撬门的虞安干仗。
再往前推一个多月,虞景还是一个因为虞既远去世惶恐不安的毛头小子。
一转眼,他好像就有家了。
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陈岁聿当时把虞景从虞世茂家里带走,也就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回家”。
那天晚上的虞景兴奋得要命,他躺在许久不见的床上,无声地翻滚几圈,抬起腿很兴奋地在空中画圈。
咔嚓一声,门被推开,陈岁聿出现在门口,抄着手看他的样子很冷淡,但虞景知道他不是。
“哥!”虞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也不嫌冷,“你要睡了吗?”
“还没有,”陈岁聿目光扫视了一圈房间,然后停留在虞景的脚上,轻轻一带,“东西收拾好了?”
虞景猛地点了两下头,抬起眼睛看向陈岁聿,下目线绷成一个钝感的弧形,像是某种期待,他想听陈岁聿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他现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虞景,”然后他听见陈岁聿叫自己的名字,语气散漫,但状似警告,“再让我发现你光脚踩在地板上,你就直接睡地板。”
“……知道啦,”虞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踩上拖鞋,提溜过来贴着陈岁聿,像是不想让他离开,随口问一些废话,“你为什么现在不睡觉?”
此刻的虞景穿着他很喜欢的那套睡衣,衬得整个人都毛茸茸的,脸很小,刚洗过澡,所以也热腾腾的,像个会发热的暖炉。
陈岁聿没有躲,任由虞景靠着,只是偏头扫他一眼,眼尾扬起一道细而锋利的刃痕: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但隔了两秒,他还是说:
“复习,写试卷,背单词。”
陈岁聿平铺直叙地说完,竟然还问虞景说:
“怎么,要和我一起学习吗?”
看着虞景瞬间变得兴致缺缺的模样,陈岁聿突然就心情好了起来,他顺手捏了把虞景的后颈:
“那就去睡觉。”
虞景“哦”了一声,但没动。
陈岁聿本来准备走了,看见虞景这个样子又停下来。
虞景看起来兴奋居多,也有不安,可能是害怕陈岁聿会把他当成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兴趣没了就扔掉。
可是天地良心,陈岁聿从来没有扔过一只流浪动物。
因为他从来不会轻易把它们捡回家,养了也不会抛弃。
盯着虞景充满期待的眼神,陈岁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里面看到了一些害怕或者无措,但他没有问,只是用食指随手敲了虞景脑门一下。
“虞景,听话一点。”
这就是他对虞景的全部要求了。
在今天之前,陈岁聿没想过他以后的生活会有其他人出现,但不是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预兆,虞景就是出现了,决定只在一瞬间。
他想,虞景不让人讨厌,又很依赖自己,容易哭喜欢笑,所以存在于陈岁聿的未来也不会让人觉得无可期待。
反正房子很大,多住一个虞景也不是不行。
虞景奇异地从这句话里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啊,好像陈岁聿的意思是自己可以长住下去,只要他听话。
再说,虞景自认为自己本来就很听话了。
他就这样,再次在陈岁聿家里住了下来。
只是这次没有时间期限,虞景也不用每天掰着手指数剩下的日子。
两个人在短短的上学日就养成了习惯——
早上七点钟,虞景和陈岁聿从家里出发去往学校,下午放学,虞景下课得早,于是故态复萌,晃悠到复读班门口等陈岁聿下课。
天气越来越冷,虞景只好穿上厚重的天蓝色长棉衣,又裹上一条纯白围巾,远远看着,像一条很小的海豚。
有老师已经记住这个每天都会等陈岁聿下课的小男生了,偶尔走的时候还会叫陈岁聿一句:
“快陈岁聿,你弟又来了。”
迎着班里的打趣声,陈岁聿背着书包走出来,虞景嫌他穿得单薄,就从书包里掏出陈岁聿的围巾,递给他:
“今天吃什么?”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远远地,只能听见陈岁聿沉在风声里的声音:
“你想吃什么?”
“豆皮吧,可以吗?”
“可以。”
……
哗哗的落叶被大风卷起,暗示寒冬已然来临。
2.
虞景是从秦小丽那里得到陈岁聿生日将近的消息的。
元旦,连接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是个除旧迎新的好日子。
他看着日子一天天靠近,有事儿没事儿就开始思考应该送什么。
陈岁聿送自己的平安扣,虞景每天都戴在脖子上,连洗澡都不会取下来。
如果忽略8岁时同桌送的贴纸,初二时同学给的半根雪糕,那这个平安扣,就是虞景从外人那里获得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含义巨大,因此陈岁聿的生日不可忽视。
挑挑选选一个多星期,他终于在江岸入口的数码店选中一副耳机,老板说是大品牌,虞景是不太懂的,他只是觉得陈岁聿应该会喜欢。
大概是看他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老板报的价格很高,是现在的虞景负担不起的数额,但他又实在想要。
他用很蹩脚的话术砍价失败以后,就蹲在门口,抱着手,和老板在江风中沉默对峙,态度坚决,语气坚定。
老板最终被那双固执漂亮的眼睛打败,认输地摆了摆手,说:
“我倒是可以给你。”
虞景一下子蹦起来,等着老板说出后面的“只是”。
“只是你们明天放假吗?”
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单休,虞景点点头,老板大概也知道,继续说:
“我店里有一些CD滞销,过几天2号线正好开通,你帮我在那个地铁口卖一下怎么样?”
12年末江城的第一条地铁试运行通过,人们新奇于新式公共交通的兴起,小街小巷都充斥着相关信息。
虞景却有些迟疑了。
因为他也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地铁周边小摊小贩太多,巡警这些天查得很严,要是被抓到了,还要陈岁聿去警局领他,那一定很丢人。
老板看他踌躇不定的模样,把声音放低了些,继续说:
“你要是害怕,我这里还有套玩偶服,穿上它,到时候谁能认出来你,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在送CD。”
“真的可以都送吗?”虞景有些好奇。
老板微微一笑:
“不可以。”
后来虞景才知道那天是平安夜,满大街都在卖苹果,只有他穿着愚蠢的兔子玩偶服,蹲在街边问有没有人想要滞销的CD。
太傻了,虞景心想。
他那一箱过时碟片被一众果摊小灯衬得黯然失色,只有路过的小孩儿手欠地揪着耳朵不放,虞景很想骂他们,但说出口的却是“买不买碟片”。
笑话,小孩儿这个年纪都看铁甲小宝,蓝猫淘气三千问,谁听皇后和枪花啊!
整整一个下午,虞景只卖出去了四盒碟片,傍晚来临的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大风肆虐,连同精美的小灯也颤颤发抖,他吸了吸鼻子,蹲下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他就是在这时候碰到陈岁聿的。
在象征着浪漫与温暖的平安夜里,陈岁聿和一个穿着俏皮、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并肩走在路上,虞景认识她,是郎思语。
那个总是活在赞美与闲谈中的女生,也是在八卦中和陈岁聿关系暧昧的对象。
他们此刻的距离不算远,陈岁聿穿着纯白色的单薄棉服,在冷淡的夜风中和郎思语交谈,他们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看起来十分般配。
虞景笨拙地蹲在路边,保持着姿势,扭头看着陈岁聿的方向,兔子耳朵耷拉在脑袋边,在陈岁聿倏然抬眼看向他的时候猛地将头转了回来。
接着他听见女孩子跑近的声音,应该是在和陈岁聿说话:
“这兔子真可爱,我们一起和他合张影吧?”
虞景没顾得上听陈岁聿的回答,他只是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不是那只兔子。
但很可惜,下一秒,虞景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郎思语弯腰朝他笑起来:
“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兔子人没有回答,像是受到惊吓一样,任由毛球尾巴沾湿地上的泥水,仰着脑袋,僵硬地郎思语对视着。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沉默,郎思语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无动于衷的陈岁聿却走上前,伸出手抓了下他的兔耳朵,垂眼望向兔子眼睛,语气很淡地提醒他:
“尾巴脏了。”
虞景透过眼睛洞和陈岁聿对视,恍惚间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他不知道陈岁聿是否认出了自己,更多的是紧张,但行动却很诚实,飞快地站起身,手背过去,象征性地拍了拍尾巴。
然后他按照老板教过的指令,将手艰难地举过头顶,朝陈岁聿比了个四不像的爱心,表示感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不像了,陈岁聿表情没有变化,那双冷肃的眼睛只是盯着他,倒是一边的郎思语笑起来:
“你真可爱。”
她又询问虞景:
“可以和我们一起拍张照吗,我可以买你的CD。”
虞景眼睛一下亮起来。
陈岁聿接过郎思语的话:
“CD多少钱一张?”
虞景伸出手,向他比了个四。
陈岁聿点头,又问他:
“拍照吗?”
这下虞景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郎思语很热情地挽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偏过来,竖起剪刀手看向镜头,而陈岁聿一手插着兜,和兔子人并排站着,注视前方。
在快门声响起的瞬间,虞景突然察觉肩膀一重,是陈岁聿将肩膀抵了过来,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将照片定格在地铁轰鸣的时刻。
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
周围也许有欢呼声,也有情侣的交谈声,小孩儿风一样地狂奔在寒冬的初雪里,四周嘈杂得过分。
但虞景无从察觉,第一片雪花落在玩偶服的肩膀,浸融进布料中,让他联想到冰冷的薄荷,漫天的鹅毛夹杂着寒意,暧昧滋生发酵,这是一个适合有情人的夜晚。
而虞景是误入的外来客,套进兔子的外壳,碟片小贩诙谐地舞动四肢,与柔和的平安夜格格不入。
可在陈岁聿靠过来的那一刻,外来客虞景听见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蓬勃心跳声,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过。
临走的时候陈岁聿再次抓住虞景的耳朵,很轻地捏了一下,虞景躲在兔子眼睛背后,很害怕陈岁聿认出他来。
但陈岁聿没有说些其他的。
虞景站在混沌的夜里,看不清陈岁聿的表情,只听见他古井无波的语气,确实是对自己说的。
他说:
“兔子小贩早点回家。”
【作者有话说】
兔子大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