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江城的天气好得几乎不正常,连日以来的降雨终于结束,虞景下午放学的时候,还少有地看到了夕阳。
虽然还是冷。
江城的风永远很大,和苏市不同,似乎和其他所有地方的风都不一样,透着独属于这座城市的刺骨寒意,是能吹伤人的。
虞景在陈岁聿教室外等他的时候狠狠打了几个喷嚏,鼻子塞得难受,不出意外又要感冒了。
他习以为常地把围巾往上扯了扯,盖住通红的鼻尖。
有人接水回来看见他,远远地朝虞景招了招手:
“豆芽弟弟!”
是上次告诉他陈岁聿在网吧的女生。
虞景不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冲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这冬季校服是挑人哈,穿在你身上就怪可爱的,”秦小丽盯着他看了几年,发现虞景都冷得打颤了,“又找陈岁聿?”
虞景点头:“我好像没看见他。”
“被老班抓去谈话了,”秦小丽带着虞景进了教室,“走,坐里面等。”
虞景被秦小丽带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座位的主人显而易见是陈岁聿,虞景翻了翻手边的习题册,物理的,看不懂,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
前桌的秦小丽没一会儿转过头来,好奇地问他:
“你是陈岁聿弟弟?”
这个问题虞景不太方便回答,他现在是住在陈岁聿的家里,也由陈岁聿照看,但他没忘记陈岁聿说过的话。
于是虞景闭上嘴,有些谨慎地朝秦小丽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小丽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懵,但看虞景表情也挺真诚,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笑了下:
“比你哥哥可爱多了。”
很少有人会把陈岁聿和可爱两个字放在一起,女生看起来和陈岁聿很熟,关系也不错。
她会是那个和陈岁聿有过绯闻的郎思语吗?
可等虞景问出口,女生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她笑得很开心:
“豆芽弟弟,记住,我叫秦小丽,你可以叫我丽姐。”
她还想说什么,但下一秒,虞景看见陈岁聿从门口进来了。
看见他以后陈岁聿也没惊讶,神色平静地拎起书包,问虞景:
“有事儿?”
“没事儿,找你吃晚饭,”虞景拍拍自己的口袋,努力挺起自己的小身板,“我请你。”
“请我?”陈岁聿挑了挑眉梢,垂眼看着他,“吃什么?”
“热干面?”
“晚上吃什么热干面,”陈岁聿往外面走了,“今晚吃馄饨。”
虞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正想心胸开阔地表示可以,下一秒,陈岁聿转过身,虞景又一次撞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你那几个子儿还是自己留着吧,”陈岁聿按着虞景肩膀把他拉开,眉眼淡淡地教训虞景,“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后来虞景便很习惯来复读班等陈岁聿下课了。
他会在下课之后逆着人流,穿过木桥,停留在高三(01)班的门口,秦小丽看见了会和自己招手,给他零食,也会说一些陈岁聿的八卦。
虞景坐在陈岁聿旁边,暖气腾腾的教室里,很认真地听秦小丽说着天马行空的话。
陈岁聿被他们围在中间,低头复习的姿态闲适,写下答案的手也很沉稳。
周围偶尔有人和虞景打招呼,虞景就会热情地回应回去,没多久,复读班的人都知道了陈岁聿有个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的弟弟。
等到晚自习结束,陈岁聿领着虞景回家。
他和虞景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踏进夜色里,一长一短两个身影被路灯遥遥拉开,又很暧昧地融合在一起。
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亲密。
2.
短暂的晴朗只是昙花一现,很快,更汹涌的寒潮抵达大陆腹地,江城的气温一夜之间陡然下降到近零度。
早上六点三十,虞景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被陈岁聿叫醒,开口嗓子又疼又哑。
“感冒了?”陈岁聿靠着门问他。
虞景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愁眉苦脸地点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
外面的冷气冻得虞景直哆嗦,他赶紧三两下穿上棉服,又把校服套在最外面,看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企鹅。
吃早饭的时候虞景耷拉着眼皮,嘴唇透着惨白,看起来没精打采的,陈岁聿拿了只温度计出来,递给他:
“测一下。”
虞景半眯着眼睛“哦”了一声,拿过来草草扫了一眼就往衣服里放,下一秒,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把体温计倒过来,语气也凉嗖嗖的:
“反了。”
虞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夹着,脑子像老旧的马达,转得越来越慢。
冰凉的掌心突然贴到自己额头上,虞景睁开眼,只能看到陈岁聿冷白的腕骨。
他稀里糊涂地开口,问了句:
“你不冷吗?”
陈岁聿把手收回来,掌心滚烫,基本确定虞景已经发烧了,他垂眼看着鼻尖通红的人,淡声道:
“管好你自己吧。”
在寒潮来临的第一天,虞景喜提38.9度高烧,被陈岁聿带着去附近的诊所打了半天吊针。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像睡了个热烘烘的觉,梦里一会儿是自己躺在床上,床在公路上跑,一会儿是虞既远把小熊塞到虞景嘴里,虞景拼死抵抗,猛地咳嗽几声——
然后他就醒了。
虞景嘴里剩了点儿陈岁聿喂的中药,苦得脸都无意识皱成一团。
虞景睁开眼,看见陈岁聿坐在自己旁边,一手拿着中药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正侧着头看着自己。
“醒了?”
虞景“嗯”了一声,没忍住又皱了皱鼻子,脸烧得红红的:
“好苦啊。”
陈岁聿不置可否,把碗递给虞景:
“醒了就自己喝,喝完回家。”
虞景有些抗拒,没伸手去接:
“可以不喝吗?”
他意料之中地看着陈岁聿没回答,沉默着敛下眼皮看着自己。
“我喝,”虞景两只手碰着碗,仰头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气把中药干了。
真汉子!虞景在心里默默夸了句。
下一秒,他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喉咙里跟药在回流一样,一股脑地往上翻涌。
虞景抿紧嘴,朝陈岁聿点了点头,眼泪花花地:
“喝完了,我们走吧。”
陈岁聿“嗯”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走吧。”
虞景看着自己手心鼓鼓囊囊的袋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是什么?”
“中药,”陈岁聿似乎觉得虞景喝药的样子很有意思,也很鲜活,嗓音里带着些逗弄的意思,“一天三次,喝一个周。”
“还有,”他转身又补充了句,警告虞景,“不许倒掉。”
虞景想起那棵被自己喂枯了的平安树,心有戚戚地没有说话。
傍晚只有虞景一个人在家,陈岁聿替他请了假,走的时候嘱咐虞景记得喝药。
虞景看着中药发愁,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喝了很多年的东西,他就是喝不习惯。
也可能有的东西就是一辈子习惯不了的。
虞景仰头喝完,苦得仿佛自己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太苦了,怎么比生活还苦呢,虞景皱着鼻子想。
他看了眼时间,七点钟了,陈岁聿今晚大概率会逃掉晚修去杜波那里,虞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陈岁聿成绩很好,功课也没有落下。
窗户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虞景在被窝里待了会儿,他把画纸拿到床上,偏着头,有些困顿地画起画来,
床不够坚硬,很多线条变得歪七扭八的,虞景也不在意,将就着画着出门时路过的那条小路,土地脏兮兮的,污水陷在地里,他跟在陈岁聿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画着画着,画纸上的小路就变成了陈岁聿的手,撑着伞,修长白皙,因为动作的缘故,能看到手背略微鼓起的青筋。
等他画完,回头审视着自己画的这幅画,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小路擦掉了,什么树啊草啊统统消失,只剩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雨里好看得过分。
他倏然一怔。
床上身影保持着蚕蛹似的姿势很久,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拿起,叠成很小的一个方形,放到了枕头底下。
雨声渐大,一切重归于平静,恍若无事发生。
等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开门声响起来,陈岁聿一身水汽地回到家,准备开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房间里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衬得整个客厅都暖洋洋的,虞景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那一瞬间,陈岁聿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很奇怪的、格格不入的错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手心挠了一下,很轻,但不容忽视。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虞景身上,那张毛毯是虞景从苏琼家带过来的,很暖和的纯白羊绒,和虞景给人的印象很像。
或许也是错觉。
他将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去,刻意把走动的声音放大,被吵醒的虞景从毛毯里抬出一个脑袋,头上顶着束翘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你回来啦?”
陈岁聿“嗯”了声:
“过来吃饭。”
“不用,我吃过了,”虞景踩着拖鞋小跑过来,眼睛里的睡意已经无影无踪,精神也好了很多,他经过陈岁聿走进厨房,“我煮了白粥,你喝吗?”
陈岁聿倒是有些意外:
“你会煮粥?”
“跟着电视里学的,”虞景急急忙忙地捧着碗出来,放到陈岁聿面前,没藏住脸上的一点儿期待。
在陈岁聿喝粥的时候,虞景就托着下巴,眼里亮晶晶地,问他:
“怎么样?”
陈岁聿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虞景第一次收获了来自他的夸奖,陈岁聿说得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很不错,”虞景听见他说。
他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下一秒就听见陈岁聿问:
“喝药了吗?”
虞景膨起来的气球瞬间就焉了下去。
陈岁聿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看虞景的反应,他眼睛眯缝了下,盯着虞景:
“现在喝。”
三分钟后,虞景拿着中药碗,做好思想准备,猛地一口灌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口腔里砰然炸开,虞景浑身一颤,闭着眼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找水:
“太苦了!”
但他没摸到水杯,掌心中倏然一重。
虞景睁开眼睛,发现陈岁聿往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小小一颗,虞景盯着那点儿独特的蓝色,呆了一下,然后才缓慢地抬头,问他:
“这是什么?”
“糖,”陈岁聿言简意赅道。
他看着虞景拆糖果包装的动作很慢,看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苦了,但吃进去的时候又很急。
虞景囫囵地把糖果在口腔里转了几圈,感受到冰凉的薄荷味道滋生,然后将原本的苦涩覆盖,像是不可阻止的替代。
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虞景抬头,与陈岁聿对视,明知故问道:
“是薄荷糖吗?”
“嗯,薄荷糖,”陈岁聿这样回道。
但他其实也没有吃过。
只是刚好因为陈岁聿在回来的时候,偶然经过了一家便利店。
他看见碟子里装着的糖果很漂亮,又想起家里有个很怕苦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