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飞行接近尾声,机上广播在‘嘀’声后响起:“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本次航班即将在凌晨零点十五分平安抵达南城禄安国际机场…”
头等舱里安静舒适,睡着的乘客渐渐苏醒,顾翌安低着头,视线正对计算机显示屏,手指不停敲击着键盘,正在修订他起飞前拿到的针对COT103国内试验点的最后一版临床试验方案。
语音播报完毕,徐颂行摘掉眼罩,撑着扶手坐起身:“快到了吧?”
“嗯,”顾翌安看眼腕表上的时间,“应该再过半小时就能到。
他停下动作,转过头,见徐颂行脸上倦意未消,于是问:“徐老是睡得不好吗?”
“年纪上来了睡眠就浅”徐颂行揉按着太阳穴,试图以此解乏,“而且飞机上我也睡不习惯。”
空乘拉开隔帘出来例行检查。
顾翌安招手向对方要来一杯热牛奶,说:“徐老先喝杯热的解解乏,等会儿到了酒店,您再好好休息。”
徐颂行接过空乘手里的杯子,低应出一声“嗯”。
见顾翌安身前的小桌摆放凌乱,笔记本电脑旁边还叠放着一堆他们实验室项目最新的数据,他问:“你这是一路都没睡?”
“睡过了,也就比您早醒一会儿。”顾翌安整理着文件说。
徐颂行却不信:“工作是做不完的,别像你爸一样,忙起来不吃不喝也不休息,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住熬。”
顾翌安笑笑,顺便将计算机也阖上。
赶在降落之前,刚醒不久的乘客相继轮换前往卫生间,顾翌安收好行李也去了一趟,回来时飞机正在气流颠簸中缓慢下降。
机翼滑过寥寥青灰色云雾,高楼林立下的城市夜景虚掩其中,徐颂行偏头正对着窗外发呆。
顾翌安系着安全带,忽然问:“徐老以前来过南城吗?”
“很多年前来过,”徐颂行顿了顿,“那会儿这里还只是一处小渔村,连进城的主干道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今时不同往日,短短三十几年,当初的小渔村摇身一变,早已跻身国际一线大都市,不知情的人实在很难想像出以往这里的拥挤和落魄。
目光往窗外掠过,顾翌安不经意般提起:“我记得,老师的老家好像就离南城不远。”
徐颂行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COT103项目Ⅲ期试验审查的申报工作冗长繁琐,为了配合药企申办方早日通过行政审批,曹俊先行一步,前两个月就回来了。
药物质检的批文也在上周顺利到手。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剩下比较棘手的事无非就是组建各试验点的研究组成员,并将最后的临床试验方案报送伦理委员会审查。
按理说这些工作,顾翌安和曹俊俩人就能完成。
徐颂行并不是非来不可。
尤其明天那场神经科学研讨会,本是不在他们的行程计画当中的。
但徐颂行收到邀请不仅没有婉言推拒,甚至还一改往日低调的行事作风,大肆接受国内外媒体的采访,同时藉机对外宣布回国的消息。
如此大张旗鼓,顾翌安实在很难不联想到周远清。
不过对于两位恩师的过往,顾翌安了解的并不多。
他只知道当年在霍顿大学留学期间,周远清、徐颂行、钟鸿川,还有自己的父亲,不仅彼此都认识,几人还是极为要好的朋友。
至于后来,周远清和徐颂行因何原因反目,继而又是如何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即便是顾伯琛,也不曾向他透露过一二。
顾翌安只问了一句,也没再多说。
可就在他靠上椅背准备闭眼小憩的时候,徐颂行却兀自开口,莫名问道:“你…见过你师娘吗?”
飞机平稳降落,开始在地面滑行,舱内舱外此时噪声巨大,顾翌安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睁眼时还怔愣了两秒。
未等他回话,徐颂行接着问:“她人怎么样,对他还好吗?”
这样指代不明的两个他,单从嘴里说出来,其实很难区分谁是谁。
但顾翌安还是听懂了。
“没见过,”他试图回忆着说,“老师也很少提起,听说师娘很早就去世了,连小师妹都说不记得师娘长什么样,好像连照片都没有。”
徐颂行收回眼:“那后来呢,没再找一个吗?”
顾翌安摇头:“以前读书那会儿,学校里倒的确有很多人想给老师介绍,但老师最后都拒绝了。”
“是吗,”尾音下垂,是平静的反问,语气也很淡,徐颂行短促地笑了声,笑里甚至含着些许嘲讽的意思,“伉俪情深,那还真是令人羡慕。”
飞机抵达接驳口,安全带指示灯也随即熄灭,周边乘客纷纷起身拿取行李准备下机,顾翌安想说点什么也不再合适,话题只能就此打住。
不止徐颂行。
事实上,顾翌安回国也是临时决定的。
国内这次项目周期的时间长,霍顿医疗中心那边还有许多任务作没有交接清楚,按原定计画,他最快也得六月底才能完全脱身。
可当得知八院也在研讨会的邀请名单里,顾翌安就再也等不及了,紧赶在开会前一天也要回来。
此次研讨会的主办方包括南城医学研究所。
因徐颂行本人答应受邀出席,最新走马上任的所长亲自过来,早早地等候在接机口。
这趟回国除了所里跟来的同事,同行还有几位美国药企总部派遣出的代表。
商务车座位有限,一行人带着行李陆续出去,接机和被接机的坐进去正好满员,就先走了。
顾翌安落在末尾。
等他推着行李出去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倒是一辆蓝色SUV停在路边分外扎眼,不仅车身锂明瓦亮,就连接数条都泛着幽幽的蓝光。
车主也扎眼。
一米八几大高个儿,此时单手插兜,另只手略显无聊地转着车钥匙,长腿散漫交叠,酷帅地背靠车门站着。
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恍然。
徐暮微愣片刻,随即便展开双臂向顾翌安走来:“等你半天,还以为你不打算出来了。”
顾翌安轻声一笑,接住他的拥抱。
研讨会举办地在海边一处度假酒店,从机场开车过去,就算不堵车至少也得一个多小时。
这会儿时间已经太晚了,路边也不是闲聊叙旧的地方,行李放进后备箱,徐暮开车迅速带人驶离机场。
顾翌安坐在副驾驶,正对前方漆黑的夜色,问道:“老师来了吗?”
“没来,”徐暮说,“不过八院现任的张副院长来了。”
出发前,顾翌安从曹俊那里要了一份详细的参会人员名单,周远清本是要亲自出席的,倒是没想到竟会突然取消行程,临时换上张明山。
顾翌安又问:“那师兄呢,他也没来吗?”
“你自己怎么不问,又不是没陈放电话。”行至收费口,徐暮降下车窗,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通行卡。
电话是有,但联系并不多。
再次激活车后,徐暮敲着方向盘,自顾自点头又道:“也是,某些人自从当年远走高飞以后,兄弟全不要了,一年也不见得能跟我们聊几回。”
某些人并没接话。
沿海高速公路远离市区,视野里,除了道路两边挺直站立的路灯,剩下的就是幽暗月色下静谧的海面,以及影影绰绰的山丘和树林。
顾翌安转头面向窗外,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徐暮抽空瞥他一眼:“诶,你怎么不问小师弟来没来?”
垂落的眼睫轻微颤动,顾翌安靠回椅背,平静道:“嘉宾名单里不是没有他吗?”
“了解得这么清楚,你不也没在嘉宾名单里吗,”徐暮语气悠悠,还勾着嘴角笑了笑,“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谁说得清楚。”
有没有缘分不知道,但收到信息,确认想见的人不在名单里的那一刻,顾翌安的确忍不住内心的失落。
如此急不可耐地奔回来,他甚至感觉自己有些可笑。
近乡情怯,尤其还是十年未回。
即便远离北城,那些不可抑制的想念和冲动依旧像是得到感应般,顷刻间破土而出,随后肆意疯长蔓延。
长途飞行难免疲惫,何况还有时差没倒过来。
为了让顾翌安多点时间休息,曹俊体贴算计着时间,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来敲门。
谁曾想进门一瞧,套房卧室床面平整,连一丝皱褶都没有,倒是办公桌上的计算机开着,旁边凌乱堆放着一叠厚厚的数据,以及一只喝到见底的咖啡杯。
晚上有正式酒会,顾翌安还得上台发言,他换上衬衣,正在系领带,曹俊扭头问他:“不是,你该不会一晚上都没睡吧?”
没睡,但也没答。
顾翌安站在立面镜前,问:“徐老呢?”
曹俊“哦”了声说:“在一楼咖啡厅,我们是先去八楼行政酒廊,还是先去大堂?”
“先去大堂吧,主办方领导应该也都在。”顾翌安边说边将外套穿上,随后取下房卡,开门便往外走。
傍晚时分,参会人员陆续抵达酒店。
除了各地科研机构,院方代表,还有国内外许多知名药企参加。
顾翌安和曹俊下到一楼,还没走出电梯,迎面就和徐颂行还有几位外籍老教授撞上。
这几位老教授顾翌安并不陌生,他们都是霍顿大学的客座教授,和徐颂行相识多年,偶尔也会参与到实验室的项目中来。
陆续打完招呼,俩人侧开身,好方便外面的人进来。
梯门缓缓阖上,缝隙间有道身影晃进电梯厅,高喊出“等一下”,同时拉着行李箱快步走到门口。
那嗓音带着成年男性才有的低沉和磁性,而学生时期独有的清亮干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淡去。
顾翌安本以为自己分辨不出来。
可几乎是在对方开口的瞬间,那声音落进耳朵里,像是狠狠拉扯住他某根神经,让他凛然一怔,连呼吸都窒住了。
身后的老教授还在低声说话,顾翌安微偏着头,眼尾余光似是不经意瞥向前方,连半秒停留都不到,倏又收回。
看似脸上平静无波,还能继续对答如流。
但事实上,直到门再度阖上,电梯开始上行,顾翌安跳动在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才逐渐开始恢复正常频率。
四周都是反光的金属镜面,顾翌安视线轻抬。
前后左右,无一不是西装革履,唯独只有他是例外。
宽大的黑T配牛仔裤,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额角那道浅浅的旧疤。
他们前后站着,距离这么近,近到连对方身上浅浅的须后水味道都清晰可闻。
讽刺的是,俩人像是来自不同世纪,一个矜持沉稳穿着正式,另一个散漫随意,犹如当年校园里的大学生。
很快,电梯再次停住,其他人先后出去,顾翌安落在末尾,默然半晌才低声开口:“不好意思。”
俞锐怔了怔,说着抱歉让到一边。
赶在电梯门关之前,顾翌安绕开他,大步出去,路过时只匆忙颔首回了声谢谢。
他往前走着,却又按奈不住内心悸动,转身回头,将目光瞥向电梯里仅剩的人影。
视线对上,仅一触及离。
直到门在身后徐徐阖上,顾翌安脚步一顿,站定在原地,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曹俊把徐颂行和几位教授送进餐厅,守在门口等半天也没看到人,于是又找回来。
他见顾翌安低垂着眉眼,动也不动,正要张口,顾翌安却忽地抬起头,问他:“今天几号?”
曹俊推了推眼镜,狐疑说:“6月8号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6月8号…”顾翌安低声重复,眼睫再次垂落下去,嘴角也漾起一抹嗤嘲,“整整十年,一个月零三天。”
原来竟有这么久。
原来他的刺猬,已经彻底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
南城番外以翌哥视角出发,补足开篇南城重逢背后的故事,主要介绍的是周老和徐老之间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