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锐和徐颂行发生争执是在研讨会的第二天。
公共休息间里人多嘴杂,何况还有大佬在场,大家就算各自聊着天,注意力仍免不了落到他俩身上。
以至于俞锐走后没多久,有关他顶撞徐颂行,目无尊长,导致两人不欢而散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汇报结束已是正午。
顾翌安和曹俊坐在餐厅靠窗位置,断续从后桌俩人的对话里听了几耳朵。
正值用餐高峰期,周围闹哄哄的,刀叉划在陶瓷盘上‘呲呲’作响,一段话听得没头没尾,倒是隐约得知俞锐和徐颂行争执的原因似乎来源于周远清。
周远清是顾翌安的老师,这是全实验室都知道的事。
当着本尊的面,八卦自己的恩师,换谁听了心里都不会舒坦。
果不其然,曹俊向对面抬起眼皮,顾翌安不仅脸色难看,牛排切到一半刀叉都放下了,此时正敛眉靠坐着。
曹俊故意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后桌对话被中断,俩人陆续转过来,之后立马噤声,点头哈腰尴尬地打了声招呼,没过一会儿就端着盘子走了。
清净倒是清净了。
但顾翌安显然也没了吃饭的兴致。
他俩走出餐厅就碰上张明山。
不止张明山,还有霍骁跟着,俩人早早地吃了点东西,半等半聊天地守在门口,看着就是在守株待兔。
毫无疑问,张明山自然也是为俞锐而来。
因为试验点的事,张明山其实之前就找过徐颂行。但俩人素昧平生,私下并无任何交情,徐颂行对他态度也有些冷淡,并未表态。
本就苦恼。
如今闹这么一出,他们现在更是理亏。
眼看合作要黄,俞锐的电话打不通,人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张明山因而不得不找到顾翌安这里来。
走廊时有人进出,他也没说任何废话,主动道明来意:“看能不能劳烦你带带路,容我再去跟徐老解释一下?别是有什么误会,让人听了闹笑话。”
嘴上说是带路,实际上也是想利用顾翌安打打感情牌。
霍膮抱臂靠着墙面,闻言嗤笑出一声。
张明山扭头瞪他,以示警告。
转头回来时,他略显尴尬地打圆场:“年轻人嘛,气性大,火气也旺,何况你们师出同门,俞锐那臭脾气,你想必也清楚——”
“我知道。”顾翌安出言打断,微顿后还补了句,“俞锐他不会意气用事。”
这句话补得有些多余,语气还带着笃定,流露出明显偏袒的意味,着实让张明山有些意外。
甚至连霍骁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眉梢低垂着,思索片刻,顾翌安掏出手机对曹俊说:“徐老应该在房间,你带张副院长先过去,我先打电话。”
如果仅仅只是言语上的冲突,顾翌安的确可以坦然向徐老询问。
可若是涉及到周远清,涉及到旧时恩怨,顾翌安就不得不斟酌一下,先把事情捋清楚,以避免对两位恩师的不敬。
美国那边已过零点,顾伯琛正要睡下,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
父子俩关系并不亲近,顾伯琛也不常接到顾翌安打来的电话,尤其还是在休息时间。
看清来电显示,顾伯琛才刚蓄满的睡意也随之消失散尽。
秦薇早就睡着了,顾伯琛不想吵醒她,便戴上眼镜,掀开被子重新套上外衣,轻手轻脚地开门去了阳台。
电话接通后,顾翌安先是问他睡了没,之后才斟酌着问道:“爸,徐老和老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伯琛微愣片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避开俞锐没提,顾翌安解释说,COT103项目的试验点名单申办方提交过来后,其他医院徐老都没有任何意见,唯独提笔在八院名字背后打了个问号。
八院神外的地位在国内举足轻重,恶性脑瘤患者基数也高,于公于私,八院都是最合适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因徐颂行态度不明,药企方在和张明山接触的过程中也不敢直接表态,导致合作这件事到现在也还悬而未决。
顾伯琛没说话。
他单手握着栏杆,隔着一层厚厚的眼镜片,视线游离在漆黑夜色下被风吹着摇晃的丛丛树影中,半晌后他才低声道:“算不上误会,硬要说的话,也只能算是有缘无分吧…”
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周远清当年能够出国留学,完全得益于顾景芝的引荐,以及医大基金会的资助。
初到美国的周远清并不适应,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与人交往也处处透着小心谨慎。
基金会提供的资助毕竟有限,所以除去课业跟进实验室,周远清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打工赚取生活费上。
因顾景芝所托,最先走近他的是顾伯琛,其次是同一师门的钟鸿川,之后才是莫名闯入周远清生活里的徐颂行。
那是在某个周末的晚上,周远清难得休息,不用去快餐店打工,于是生生被钟鸿川和顾伯琛拉去了一场私人聚会。
本意他是不想去的。
但碍于之前拒绝好友邀请的次数已经太多了,所以那天周远清根本不好意思再度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参加。
聚会是在一栋私家别墅,周围环境清幽,一步一景都透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处处彰显著房主富贵的身份。
自进门开始,周远清便知道那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
歌舞声震耳欲聋,偌大的客厅里四处可见身姿摇曳,沉浸放纵的男男女女。
混乱的人群中,周远清笔直伫立,身上白衬衣的钮扣扣到最后一颗,蓝色牛仔裤洗到有些发白,连脚上的袜子都带着小小的破洞。
他局促且格格不入地站在那里。
除去偶尔拘谨地寒暄,大部分时候他都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低着头,明显不想被太多人过度关注。
聚会到一半,其他人乐不思蜀,兴致不减,他却因为误喝掉一杯高度鸡尾酒,醉得不省人事,缩在沙发角落开始呼呼大睡。
待他转醒,参加聚会的人早已离开。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户上点缀着的彩灯发出一点微光,周远清坐起身,揉着太阳穴缓慢睁开眼。
连视线都还没来得及对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他撞进一双明亮且映着点点霓虹的眼睛里。
他怔愣许久,微张着嘴,完全忘了反应。最终还是双手撑在他两侧的徐颂行撤开身,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好点没,酒醒没醒。
周远清恍惚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沙发,而是躺在某间卧室的床上。
他尴尬地说着抱歉,快速翻身下床,还跟对方问起另外两位好友。
徐颂行跟着他下楼,拿起玻璃杯倒了杯水拿给他,跟他说他们已经先走了。
周远清取下外套,准备要走。
“唉——”徐颂行立在餐桌后面,忽然把人给叫住。
周远清鞋穿到一半,闻声抬头。
从醒来到现在,他们好像连自我介绍都没有过。
以为对方是想问他的名字,他原想主动开口,完全没料到徐颂行竟会弹出一声响舌,抬起下巴,撑着桌面对他说:“今天是我生日,你是不是还没送我生日礼物啊?”
周远清半躬着身子,僵硬一瞬后站起身。
他完全没想过会是对方生日,只当这是一场普通的聚会。
参加聚会给主人带点小礼物也算是默认的习俗,最基本的礼节他还是有的,礼物也带了。
那天晚上来的人很多,大堆包装精美的礼盒摆在客厅角落垒成一座小山丘。
相比之下,他挑选的礼物实在过于简陋,包装纸就是一页素净的格纹白纸,放在大片花花绿绿中白得突兀且扎眼,他放下去的时候犹豫了许久才忍住没拿回来。
按理说找起来应该很容易,但周远清翻半天也没翻到。
热闹过后,屋里早已经是一片狼藉,啤酒瓶子横七竖八躺着,膨化食品袋遍地都是,他俩身处其中半天也没言语,这让本就尴尬的氛围一时更加难以收场。
最后还是徐颂行绕到背后,拍拍他的肩膀解围说:“就当欠着吧,等下次补我一份。”
听的人还没回话,他快速又补了句:“不过,送什么由我决定。”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周远清红着耳朵,只得低声应下。
他重新走到门口,忽又顿住,撑着门框对徐颂行说:“我叫——”
“周远清,我叫徐颂行,”徐颂行抢先道,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他手上还比划着,“CognitiveNeuroscience那门课,我每次都坐在你后面那排,右手边第三个位置。”
周远清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他们起初的相识,就是徐颂行主动靠近,并在之后以讨要生日礼物的名义,开始越发频繁地出现在周远清周围。
徐颂行靠近周远清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好奇。
而这点好奇,在他对周远清日复一日的观察中,在他们越走越近之后,悄然发生转变,最终进阶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地好感和欣赏。
可那是什么时候?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当“获得性免疫缺陷症”,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艾滋病首次出现并迅速在美国席卷传播,导致那些年里数以万计的人出现感染,甚至死亡。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同性群体不可避免地再度被推至风口浪尖。
政治较量,派系拉扯,在公开的无端恶意的抨击之下,周遭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越发锐利刺眼。
甚至无时无刻,无所不在。
尽管总有抗议和游行,可时代造就的悲剧,千万人奋力抵抗亦无法避免,遑论他们还只是芸芸其中之一。
沉默的总是大多数。
哪怕他们曾经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好到连上课做实验都在一起,连周远清打工徐颂行也会按点去接,关系却未来得及拉近,便止步于好友层面。
学校都是些大学生,大部分人的思想虽然也开放,但敏感时期草木皆兵,审视探寻的目光愈发尖锐,窃窃议论的声音愈发频繁,终究他们不得不有所顾忌。
从而渐渐拉开距离,刻意装作疏远陌生。
作为朋友和兄弟,顾伯琛和钟鸿川有过怀疑,但也从未多问过一句。
哪怕早已确信,但在顾翌安问起时,顾伯琛仍未把话说得太满,只用寥寥一句有缘无分仓促概括了那段过去。
可有缘无分这四个字,出口便带着扼腕叹息,甚至无论语气如何修饰都无法消弭它的沉重。
以及这份沉重里,怎么也藏不住的遗憾。
“后来呢?”听着揪心,顾翌安没忍住低声追问,“老师和徐老他们…后来呢?”
顾伯琛极少会流露出感性的一面,就算是刚才说起两位故友的过往,他叙述的语气也始终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淡漠。
但这一次,他鲜有地陷入沉默,还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有风吹过,像是吹走积淀的情绪,顾伯琛才沉吟道:“翌安,不是所有人都有后来的,适可而止,反而对彼此都好。”
这句话混着电流和那头簌簌的风声,遥远而轻慢地落在耳边,是意有所指,也是前车之鉴,准确且锋利地扎在顾翌安心口。
分开是必然的。
周远清留学五年,学成后不可能不回国,他身上套着太多无形但沉重的枷锁。
他有师恩要报,还有父母要供养。
而彼时的徐颂行亦然。
自出生就被抛弃,父母不祥,国籍不祥,徐颂行是被一位家境殷实的华裔奶奶收养长大的,如今老人年事已高,他不可能弃之而去,只能留在美国。
电话通信在那个年代还是奢侈品,院里配置的计算机也有限,因而毕业后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地靠邮件保持联系。
偶尔某些时候,徐颂行也能惊喜地收到一两张亲笔书写,漂洋而来的明信片。
他们会在大段大段的文本中事无钜细地絮叨近况,聊工作,也聊生活。
但职业性质特殊,彼此都太忙了,何况还是黑白颠倒,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
后来他们交流越来越少,有时一封邮件出去,十天半个月也未见得有回音。
沉默和距离是思念最好的催化剂。
那些被压抑无数次的悸动跟渴望,以及临行前彼此深情注视,鼓足勇气却终究无法开口的话在彼此心底都扎了根,而又在往后无数个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破土长大。
直到有人率先打破平衡。
迈出第一步的人是徐颂行。
在寒冬腊月里的某个夜晚,收养他的奶奶突发疾病去世了,守灵入葬,他麻木地处理好一切,从墓地颓然回到家,泄尽全身力气仰躺在客厅沙发。
还是在那栋大别墅,如今上下三层空无一人,他在那一瞬间极度想念周远清。
想他在哪儿。
想他在做什么。
想到发疯也想到窒息。
他还想起太多从前,想起他们认识的第二年,周远清在厨房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
事实上,他没有生日,只知道自己出生在哪年,并不清楚具体日期。
初识的聚会中,他随口杜撰出来的话,不过是靠近对方的藉口,周远清却当了真,从此每年都会为他煮上一碗长寿面,为他祈福也为他祷告。
不知不觉,他视线变得模糊,眼前一片水光,隐约只能看见大片被风吹得晃动的灯影。
某些时刻,人总是容易冲动的。
尤其意识到自己将从此孤苦无依,且思念难捱的时候,那股冲动就像喝进胃里烧心灼肺的烈酒,顶着脑门往上蹿,让他上头到理智全无。
只发了封邮件,徐颂行匆匆收好背包便直奔北城。
那会儿并没有直飞航班,四处转机,走走停停,等他狼狈地站定在眼前这座陌生的城市,时间已是一周以后。
周远清没有回信。
他立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发了会儿呆,在嘈杂拥挤的报刊亭打了通电话,留言说自己到了,之后便在旁边的麦当劳门口等着。
北城的第一家麦当劳,在那会儿还显得格外稀奇,白日里用餐的顾客不断,连服务员都满嘴方言,离开时点头哈腰说着欢迎您再来。
徐颂行没进去。
里面的人太多了,连脚都站不下。
他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左边是自己全部家当,一只跨肩就能背走的旅行帆布包,另一边则是人偶模型,穿着小丑服的麦当劳叔叔。
挤在背后拍照留影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
等了很久,五六个小时,或许更长时间,直到面部神经彻底被风吹得抽搐,他转移到店内,终是在夜深时等到了周远清。
玻璃门推开的瞬间,他下意识抬眼。
张口一声“远哥”还未喊出来,胸口已是狂跳不止,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住甚至快要从他喉咙口生生拽出来。
周远清穿着一身板正的黑色大衣,肩膀挂着零星雪花,脸上并无任何波动。
看到徐颂行的那一刻,他轻按着门把停在门口,明显踟蹰了好几秒才抬腿走过来。
毕业分别至今,已是另一个五年过去。
彼时无论是徐颂行,亦或是周远清,皆已年过三十,脸上再无学生时代的青涩稚嫩。
实在是太久不见了,徐颂行甚至惊觉周远清连气质都变了。
此时的他,眼神坚毅,步履从容,身上再没有当年他们初见时的窘迫跟不安。
尤其经过岁月沉淀,属于优秀成年男性身上的魅力逐渐被放大,周远清侧脸轮廓变得削薄利落,眉梢眼角似是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情绪,让他五官看起来更加英俊迷人。
徐颂行毫不怀疑,如今的周远清就算挤在人堆里,必然也能频频引人侧目。
两相对比起来,贸贸然出现的他却像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下巴一片青黑带着胡茬,整个人都极为狼狈。
因为先前抱着胳膊在长椅上哆嗦半天,此时连他身上那件羊毛衫都满是皱褶。
卡在桌椅中间愣神,直至人到近前,徐颂行才注意到周远清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手里还牵着一个头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儿。
大概是从医院过来的,在对方取下围巾,脱掉外套的时候,徐颂行鼻息间还闻到一股清冽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周远清把带来的小女孩抱起来,安顿在椅子上,之后才挽着衣袖抬眼看向他:“怎么突然就来了?”
很平静,平静到言语间的疏离呼之欲出。
以至于徐颂行忽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将目光斜落下去,转移话题道:“这是谁家小孩儿,跟你长得还挺像的。”
半开玩笑的语气,原本也只是想借此缓解久别初见的尴尬,却没料到周远清默然片刻,冷不丁就向他抛出一颗重磅炸弹。
“我女儿。”他说。
徐颂行蓦地抬头,惊诧万分。
他们就站在餐桌两端,面对面不足半米,四目相对,眼神灼灼,直到周远清移开视线,再次低声重复道:“这是我女儿。”
“抱歉——”他顿了顿解释道,“她还不习惯一个人在家呆着。”
徐颂行没再出声。
他脑子是空的,呼吸都停了,被揪住的心脏好像也在顷刻间狠狠摔落地面,破碎成一地残渣,连伸出去原想触碰小女孩儿头顶的手也堪堪悬在半空。
沉默僵持许久。
周远清点了三人份的汉堡薯条回来,推到徐颂行身前。
徐颂行抓过大杯可乐,猛吸一口。
他喜欢加冰的可乐,以前周远清会在学校附近的麦当劳里打工,他闲来无事想去接他下班的时候就坐在店里干等,可乐加冰喝完一杯又一杯,喝到有次闹肚子,发烧挂水在家躺了三天。
自那次以后,周远清便不再给他喝冰的,怕他伤了胃。
时隔好几年,今天这杯也一样,虽然入口也是凉的,但他晃着杯子没听见冰块的响动,是特意嘱咐店员去了冰的。
可就算是这样,当冰凉的液体穿过吸管沿着食道滑进胃里,仍是一片冰心刺骨。
他垂着眼帘,半晌后松开紧咬的吸管,问:“几岁了?”
周远清的声音就落在他头顶,说:“四岁。”
分别五年,女儿四岁,这样的算数题连小学生都会做。
不足半秒,徐颂行靠上椅背,发出一声嗤笑:“这么急?回国就结婚了?”
周远清的表情直到这时才出现明显的松动,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眼睛深深地看着对方。
问出去的话没回。
但徐颂行知道,那是默认了。
他们在喧闹的快餐店里无声对峙,谁也没再开口。
眼前那双眼睛,眉目里含情,眉宇间却尽是克制,眼尾也是低垂的,眼底恍如星空下水波摇曳的深蓝色海域,波纹下方流动着万般复杂的情绪,看久了好像能把人生生给吸进去。
曾几何时,就在这双眼睛里,徐颂行曾经无数次迷失自我。
他落入这片海域,便以为自己沉入海底,降落到对方心底最深处。
因而即使从未开口,亦不曾言明。
但他一直认为那些铭心刻骨的悸动,还有曾经在黑暗中彼此按捺不住的触碰,以及那些隐秘而克制的拥抱,是他们彼此的心照不宣,也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然而,此时此刻。
当他斩断自己的前半生,当他将所有过往和期待潦草地装进一只背包,企图到这座城市寻一份安定,寻一份未来,他才发现自己可笑至极。
情绪奔涌上来,他没忍住,伸手抓起汉堡拚命地往嘴里塞。
不知是面包片被烤焦了,还是味觉失灵,他食不知味,脑子犯抽似的想起从前。
当年他追着周远清,却迟迟不肯说要什么礼物。
最后磨到俩人日渐熟悉,也等到周远清领完薪水,他瞥眼看见信封里少得可怜的几张美金,于心不忍又拗不过周远清的认真,只能就地让周远清请他吃了一顿麦当劳。
那是周远清第一次吃麦当劳。
他平日里节省,也不吃快餐,所以品尝味道的样子显得格外认真,徐颂行抬头见他嘴角全是白色沙拉酱,完全不见平日里清爽干净的模样。
周远清怔愣的表情还显得有些呆滞可爱,徐颂行当时笑了他半天,恨不能现场拍张照片永久保存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
当初的每一步试探和靠近,都带着小心翼翼,同时夹杂着无限缱绻和暧昧,甚至隐隐有股勾人噬骨的诱惑,连夜里独自回味都能让他浮想万分。
而今场景重叠,徐颂行一字一句硬要往自己心窝上戳,狠厉到不给退路,连半分美好都不肯为自己留下。
“嫂子呢?”他咬着汉堡,声音沉闷混著明显的鼻音,“怎么不一起过来?”
周远清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看着他说:“不太方便。”
狼吞虎咽着吃完,徐颂行抱着大杯可乐灌下去,擦完嘴快速又说:“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按你们的习俗,我礼金都还没给呢,还是说你不想要我的那一份儿?”
周远清没接话,脸色变得难看,呼吸也陡然沉下去。
徐颂行视而不见,转向斜对面,轻声笑笑后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从进门开始就显得有些畏生,看着他时眼神闪躲还有些害怕。
听到问话,她先是望向周远清,在周远清点头鼓励下,才用小声回覆说:“思蕊,我叫周思蕊。”
徐颂行点头,说很好听的名字。
他没再看周远清,眼角余光都像是一扫而过,径直转向窗外。
“挺好。”他莫名道出一句。
之后便没说话。
北城的冬天很冷,玻璃窗氤氲着薄薄的水汽,视野朦胧中,他依稀还能看到外面下着大雪,长椅和小丑身上都积压起厚厚一层雪,白得蛰眼。
过了不知多久,坐在旁边安静吃东西的周思蕊都趴在桌上睡着了,徐颂行才缓慢转头,看着周远清,再次重复道:“真挺好的。”
说完这一句,他推开椅子起身,穿上外套拎包就走。
深冬的夜晚,室外大雪纷飞,寒风也刺骨,踩着积雪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能落下一道深至足踝的脚印。
从店门口到马路边,脚印落到一半时,身后大门被推开了。
风声混着铃铛声,前方还有车辆疾驶的‘唰唰’声,全都扑扑往耳朵里钻。
“阿行——”猛然间,他听见一道急促而响亮的呼喊。
瞬间停在原地,攥着包带的手指也用力,臂膀肌肉绷紧拉直而又倏地垂落下去。
与此同时,背包砸在地上发出沉沉一声闷响,徐颂行眼睛一下就红了。
‘阿行’是周远清独有的叫法。
他老家在南方一座小县城,距离南城不远,母语是粤语,当地人总喜欢在名字里挑拣出一个字,简单称呼为‘阿静’‘阿亮’。
诸如此类。
起初他并不适应,听着还觉得土里土气地,何况认识他的人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叫他英文名,就连收养他的奶奶都只喊过他颂行,从未有人如此亲昵的叫过他。
可后来他竟听习惯了,在那一声声‘阿行’里他情不自禁地沉溺。
犹如一艘漂泊在无垠海面上的小船,他在这份隐秘的亲昵里搜索到一片私人领域,而后缓缓停泊靠岸。
真的太久太久了,他都记不清上次听周远清这么叫他是在什么何年何月。
分开的这些年,他曾无数次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独自呢喃着叫自己‘阿行’,然后闭上眼睛想像着叫他阿行的那个人还在身边,或者还会在某一天走到他身边,叫他一声“阿行”。
他真的等到了,也听到了。
周远清只用短短两个字便让他丢盔卸甲,再也绷不住情绪,定在原地咬牙落泪。
可笑的是他现在心如死灰,泛不起一丝涟漪,激动或喜悦的心情更是没有,只觉得这称呼刺耳又讽刺。
不知何时,周远清走到他身后,单手从后往前绕过双肩搂着他。
他们在大雪中沉默。
徐颂行没转身,周远清没松手。
这是唯一一次,他们在清醒时拥抱,公开地不顾周遭往来所有炙热的目光和窃窃指点。
很久很久。
久到落在地面的背包布面被融化的雪水浸透,久到路边一辆接着一辆的出粗车停下,按着喇叭无声询问,等了片刻再不耐烦地开走。
忽地,周远清冰凉的唇贴近耳朵,像是含着些许哽咽,他似似啄地说:“别回头,向前走,永远都不要回头。”
说完,他松开手,按着徐颂行的肩膀往前轻轻一推。
徐颂行闭了闭眼。
来时已没了唯一的亲人,原本打算栖息停靠的港湾也没了,他咬紧牙关再松开,反覆品尝着唇齿间蔓延的血腥味,舌尖腥咸而苦涩。
片刻后,他将眼睛缓慢睁开。
此时脚踩的这方土地,他停留不过一天,短暂到甚至连城市轮廓都无法在脑海中描摹出来。
明明只是个过客,可他在这一瞬间感觉被抛弃,被背叛,满腔愤怒,情绪抵在胸口却无法宣泄,无人诉说。
昏黄的路灯下,他心绪难平,最后只能抓起背包,侧过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冲身后的人说:“放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足北城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
周老徐老的故事集中在80和81章,这里的剧情在周老家中变故之后,此时的周思蕊还处于心理创伤恢复期。
另外长寿面和明信片在81章也有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