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顾翌安独坐在行政酒廊的软椅上许久,直到正午的日头西沉,手里的咖啡也见底了才起身离去。
他准备敲门的时候,曹俊正好从徐颂行房间里出来。
门里门外撞见,曹俊还愣着,顾翌安立在门口往屋里瞥去一眼,问:“徐老呢?”
“哦,还在跟顾老通话。”曹俊回说。
身后还有张明山站着,霍骁已经早早被指使走了。
有关顾翌安的出身,还有周老徐老等人之间的关系,张明山也是刚刚顾伯琛打来电话时才知道。
虽然忍不住惊讶,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但不管怎么样合作的事总算定下了,他也没端着长辈的架子,还挺认真地跟顾翌安道谢。
几人堵在门口没说两句,徐颂行接着电话突然转头,远远地冲顾翌安招了下手,叫他进去。
另外俩人也没久留,打声招呼便走了。
这是酒店最好的一间大套房,客厅卧室两面通透,户外灼人的太阳光穿透玻璃洒落进来。
屋里很安静,除了徐颂行讲电话的声音,只余白纱窗帘被海风微微掀动发出的一点声响。
午后的倦意最浓,趁着那头顾伯琛说话的间隙,徐颂行用眼神指向吧台上的咖啡机,无声示意顾翌安先去泡杯咖啡。
他就在卧室门口站着,嗓音如常,说话时丝毫没有避讳顾翌安的意思。
全自动咖啡机,只需倒入咖啡豆再换上饮用水即可。
顾翌安停靠在吧台,机器运转的“嗡嗡”声中,他听见徐颂行说:“我知道,川哥给我打过电话了。”
语气微顿,他接着道:“北城就不去了,等下次吧。”
之后便是许久的沉默。
保持动也不动的姿势,顾翌安单手撑着台面,视线垂落在液晶显示屏上,盯着跳动倒数的计时发愣。
噪声戛然而止。
滚烫的咖啡带着氤氲出的水汽垂直落下。
咖啡杯都快盛满了,顾翌安还在低头发呆,徐颂行挂掉电话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叫醒他,顺手按掉电源。
顾翌安收回神,根据徐颂行的饮食习惯,取出两块方糖放进杯里,之后才端着咖啡过去。
徐颂行已经坐进沙发,他接过杯子,轻轻搅弄着杯匙,没说别的,大概交待了几句之后的行程,还跟顾翌安说他后天的航班回美国。
“这么快吗?”顾翌安坐在他斜对面,有些惊讶。
“没什么事,老在这里呆着做什么。”徐颂行笑着说。
顾翌安无法反驳,但还是没忍住,试探问道:“徐老就不打算去一趟北城吗?”
手中动作忽顿,徐颂行抬起咖啡杯,浅尝一口,而后才说:“我就不去了,跟八院合作的事,你看着办吧,有问题就找张明山。”
想说的想问的都很多,但顾翌安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那只刺头儿,”倒是徐颂行转身面向顾翌安,冷不丁提起俞锐问道,“你就是为他才回来的吧?”
顾翌安抬眼,坦诚地点头承认。
徐颂行放下杯子,爽朗地笑出一声:“难怪呢,我说你怎么不肯去欧洲,突然想回国。”
顾翌安斟酌片刻说:“俞锐他并无恶意,无心冒犯到的地方,徐老您别介意。”
“你看我像介意的样子吗?”徐颂行瞥眼反问道。
顾翌安一怔,这话他还真不好接。
“老实说,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徐颂行自顾自地缓声又道,“话虽然说得难听,为人倒是真诚,一点不掺假。尤其对你的老师…”
顿在这里,顾翌安抬眼看过去。
目光落在碧水蓝天的落地窗外,徐颂行眼神悠远,低声:“心意是好的,对他也是真的维护。”
顾翌安正要开口,徐颂行像是已经瞭然,转头打断他又说:“不必多言,如果想说的话,就说说你们以前吧。”
“我们以前?”顾翌安问。
“对”徐颂行靠进沙发,半阖起眼,“就说你和那只刺儿头的以前,说说你们读书的时候,我也当个故事听听。”
顾翌安微愣,但也并未拒绝。
不过大概是真的太累了,连咖啡都没能止住困意,起初徐颂行还会不时地睁眼,顺着顾翌安的话头问上几句。
后来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厉害,慢慢就睡着了。
室内空调打得低,顾翌安起身满屋走了一圈,最后拿起书桌后方椅子上搭着的毛毯想给徐颂行盖上。
动作间,垂下的毛毯一角扫到桌面鼠标,顿时点亮休眠的笔记本显示屏。
顾翌安回过身。
目光只是短暂地一扫而过,可当他正抬腿要走时,脚步却蓦地止住,再次转头看过去。
显示屏停留在某个邮箱接口。
满屏从上到下都是同一署名的邮件,密密麻麻,根本不需要仔细分辨,只一眼就能看完。
页面最左边是日期,时间间隔长短不一,有时隔上半周,有时隔着一两个月。
收件人不用猜就能知道是谁。
只不过这些邮件,无一例外全都躺在草稿箱里,没有一封是发出去的。
两步靠近,顾翌安还在桌面发现一本书。
这本书顾翌安曾经在霍顿大学借阅过,是他们专业很老的一本配套教材,现在已经是可以被拍卖的老古董了。
毫无意外,书的封面边缘都已经破烂泛黄,顾翌安垂下眼,赫然看到摊开的主页里写着:“赠与阿行——”
还不只这些。
厚厚的书页中间凸起一大块,里面还夹着好几张带着年代感的明信片,不过只露出卡片的一小部分,并不能看到信中内容。
可大学里顾翌安跟着周远清那么多年,就算十年不见,他也不可能连自己恩师的字迹都不认识。
于是,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顾翌安怔忪在原地,许久,许久。
其实,有关两位恩师当年的恩怨纠葛,顾伯琛向他透露的并不多,毕竟他所知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只不过这一角听完,顾翌安心里的情绪太复杂了。
他想起先前顾伯琛在电话里跟他说:“八院既然符合要求,试验点的事你也不用太担心,老徐不是一个会私而往公的人,何况这还跟远清有关。”
除此之外,顾伯琛还跟他提起一桩旧事。
他说后来徐颂行回到美国,医大又在之后的几年里陆续资助了许多学生过来交流学习。
都是一个学校的,对周远清自然也熟悉。
因而,在得知周远清早年留学期间和徐颂行关系亲密,甚至还公开参加过同志游行活动,慢慢便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不止有怀疑他真实性向的。
更有人提起他的女儿,说他肯定是故意骗婚,或者是作风不端在外面与人乱搞男女关系才生下的私生女。
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徐颂行耳朵里,徐颂行当时怒不可遏,直接冲到那群人宿舍跟对方狠狠打了一架。
也是因为这事儿,徐颂行还被所里领导痛批了一顿,还差点让他就此停职。
可即便如此,徐颂行仍是撂下狠话,严重警告对方以后再敢说出这样的话,他必定听一次揍一次,绝不手软。
作为谣传里被抛弃、被背叛的对象,大家当时议论周远清,对徐颂行却是万分同情的,完全不曾料到首先站出来维护周远清的会是他。
甚至有人故意挑事,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堵他,质问他周远清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明明可以当作耳旁风,置之不理。但他却停住脚,狠戾地看向对方,一字一顿地咬牙道:“我是,他不是。”
经当事人亲口认证,慢慢地流言就散了。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但凡有空,徐颂行就把自己喝得烂醉,导致顾伯琛每周都能接到酒吧打来的电话,叫他赶着打烊前过去捞人。
也正是在那些无法抑制的酒后喃喃自语中,顾伯琛才得以拼凑出俩人之间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关系再亲密,顾伯琛其实也不太多话,不会过多打听,更不会出手干预好友的私生活。
但反反覆覆,无数次之后,某天他将宿醉的徐颂行送回家,到底还是没忍住,走到门口忽又停下。
稍许默然,他背对徐颂行,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过去了就放下吧,放掉过去,也放过自己。”
“人总要往前看,何况都过去这么久了,再不能原谅的,也该原谅了。”
天刚放亮,月亮还没下去,屋里洒下一片清辉。
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徐颂行仰在沙发上,过了许久,直到顾伯琛拉开门,一只脚跨出去后他才缓慢睁眼。
“不曾拿起,谈何放下。”他牵动嘴角,苦涩出声。
顾伯琛转过身。
屋里没开灯,晦暗不明间,他看到他眼底一片清凌,水光彻底模糊了视线。
徐颂行下颔线紧绷着,松开后,他再次嗤笑道:“从未有过许诺,也算不上辜负,又哪来的原谅不原谅!?”
人总是容易被困住。
被困年少别离,被困爱而不得,也被困心不由己当中。
不管知道的不知道的,在所有人眼里,明明最该斥责怨恨周远清的人。
恰恰相反,同时也是风口浪尖中义无反顾站出来,最维护最尊重周远清的人。
后来的那些年里,就算从未放下心结,彼此也从未联系,徐颂行却也从未将周远清割离出自己的人生。
曾经在COT103项目早期收集的期刊数据里,顾翌安就发现里面有许多周远清发表的论文,甚至还有许多他的报导,以及他在各大学术论坛里提出的观点。
不止如此,实验室只要是神经系统或脑瘤药物研发的项目,徐颂行都会仔细斟酌周远清的意见,或参考,或改进。
顾翌安不知道徐颂行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三十年…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仅仅只是作为旁观者,顾翌安听听都觉得窒息,万分压抑,好像闭眼就能想像出徐老走过的这漫漫三十年,恍如一片荒凉无垠的沙漠。
他在这片沙漠里走着。
从年少意气风发,再到如今鬓角斑白,人生大半都走完了,却仍是固执地不肯走向出口,不甘就此遗忘来路。
从酒店房间出来,顾翌安绕去了海边栈道。
这个点大部分人都还在会场,四周空旷而安静,他漫步在树影浓荫下,吹着凉爽的海风,试图消解满腔情绪。
路走到一半时,裤兜里手机响了。
算算时间,美国那边都快天亮了,顾翌安实在没想到还能接到顾伯琛的电话。
许是根本就没睡,又自己琢磨半宿,最后还是没忍住,顾伯琛打来电话,开口就问他,是不是因为俞锐才极力争取跟八院的合作。
顾翌安避而不答,还是以八院最合适作托辞。
俩人聊天打太极,顾伯琛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迂回着问他大概几时回美国,还说自己过段时间会去趟马里兰,不想住酒店,想去他那儿住几天。
顾翌安让他找林宿,之后没两句就挂了。
俞锐出现是在意料之外。
那晚酒会过后,他俩就没说过话,好几次在会场里碰上,俞锐也刻意躲着他,摆明是想跟他保持距离。
所以这会儿,当顾翌安看到他主动靠近,心里多少有些柔软,本是烦躁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
甚至在接到俞锐递来的冰饮,想到他胃病还没好就喝冰的,他还蹙眉喃声道:“胃不好还喝冰的。”
可还没聊两句,顾翌安突然意识到,俞锐之所以会找过来,是为了向他道歉,为了跟他继续保持距离,划清界限。
本就敏感的神经,还没松懈片刻忽又绷紧起来。
顾翌安停住,淡声道:“没记错的话,十年前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十年后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言语间带着淡淡的自嘲。
移步过去,顾翌安将瓶子扔进路边垃圾桶,没看俞锐,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又忍不住出口带刺。
“俞锐,”他故作如常,语气温和平静,“是不是除了对不起,你跟我就无话可说了?”
俞锐几乎是下一秒就说不是。
顾翌安转过身,看着他低头沉默,然后又重复一遍说:“不是。”
他还是在为顶撞徐老的事情道歉,双手揣在裤兜里,下巴压得很低,不敢抬头,也不敢看顾翌安的眼睛。
顾翌安眉头皱得很深。
从他俩重逢到现在,顾翌安每回看到他,他都是这样,总在躲闪,哪怕视线对上也会假装不经意地转向别处。
明明他的刺猬长大了,成熟了。
顾翌安却觉得眼前的俞锐和十年前的俞锐判若两人。
这样的俞锐,顾翌安看了心里难受得发紧,他总觉得不该是这样,俞锐也不是这样,他张扬热烈,天不怕地不怕。
顾翌安宁愿他像大学时候那样四处闯祸,出了事会来找他,会依赖他,信任他,也不希望俞锐像现在这样,客套而疏离地跟他说抱歉。
“但我想说的挺多的…”
俞锐说完,顾翌安还是皱眉,嗓音低沉接着就问:“比如?”
“比如…”到这时,俞锐才蹭蹭鼻子,抬头看他,“比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顾翌安没回。
他还是看着俞锐,眼都没眨一下,他能从俞锐眼里看到些许清莹的水光,也能从这句话里读到千言万语。
可怎么回呢?
那一刻顾翌安甚至在想,被困住的人岂止徐颂行,他又何尝不是!
跟两位恩师老死不相往来,相忘于江湖比起来,他和俞锐此时这样面对面无话可说,生疏到字斟句酌,甚至你来我往,彼此越来越陌生,后者似乎并不比前者好多少。
漫天情绪涌上来,顾翌安只觉得无力。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徐老会回来,但却不肯去北城。
因为冲动。
也因为有所期待。
只不过这股冲动当年可以将徐颂行带回北城,如今却只能落地南城,止步于此。
这样想来,他又有什么区别?
就因为林宿的一句话,他奋不顾身奔回来,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只需一步,他就可以把人搂进怀里。
可这最后一步,顾翌安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许久对视,久到周围陆续有人经过,不时打量着他们,顾翌安收回眼,没忍住笑出一声浅浅的嘲讽。
这声嘲讽不是对俞锐,更多是对他自己。
内心无法平静,情绪也彻底满溢出来,他偏头看向落日浮沉的海岸线。
嗓音低沉而落寞,他说:“你也会在乎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你真在乎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南城再重逢的番外篇就到此为止了,番外四和五回到正文完结时间线,番外四在vb(看作栏指路),不再转发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