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荒时常觉得,皇宫实在太大了。
息氏富有四海,俯治天下,这里作为息氏世代的居所,自然是富丽堂皇。高耸的朱红宫墙错落矗立,隔开一座座碧瓦飞甍的巍峨殿宇。每个宫苑摆上怪石,凿开水池,各自构成一丛精致而复杂的盆景。回廊幽深曲折,通往竹树掩映的黯淡深处,走在其间,常常疑心是进入了猛兽狭长的食道。
息荒常常迷路,有时从一处宫院里钻出,竟来到完全陌生的地界,或有一口突兀出现在眼前的幽幽深井,或本来是直行的游廊竟分出第二条岔口。他记得大国师提醒过他,如果走到不认识的路,误闯不认识的院子,尽快回到来路,原地待上一会儿,便能找回熟悉的道路了。
除此之外,生活在这座复杂的宫殿,还要牢记一些不同寻常的规矩。比如如果观察到异常,要假装没看见。大国师告诉他,如果你看见它,它势必也将看见你。所以即使看见,也要假装没有看见。
“它”是什么?息荒一直不明白。
生活在这座皇宫七年,除了老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没什么其他的异常。尽管经常迷路,他仍是喜欢穿过重重的宫苑,走过曲折的石径,去找母后玩。
母后独居在冷泉宫,父皇常年将她禁足在那儿,骂她是个疯婆癫妇,不许她离开。息荒好几次央求父皇准他去探望,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允他带补品去给母后进补,其他时候父皇皆不准许。然而息荒打小是个不听话的,根本不把他父皇的禁令放在心里,常常钻狗洞去探望他的母后。
冷泉宫坐落在皇宫僻静的南侧,太阳好像很少照到那里,因而每回进入那座宫殿,好似进入冰窖一般。天光如同凉凉的水波,冰镇一室的幽清。而他的母后端坐在金丝楠木万字棂花窗边,微笑着看他带着知了,带着蚂蚱,带着南杞国进贡的狸猫,带着御渊潭里抓的小鱼来找她玩耍。
母后不喜欢父皇,骂父皇是“老不死”“老东西”,而父皇经常气得晕倒。所幸母后对父皇凶,对他却甚为温柔。母后会带他收集金凤花,放进药罐子里捣碎,制成殷红的蔻丹,涂抹在指尖。母后知道他贪吃,还会亲自下厨,尽管她手艺不佳,有一次精心烹制的菜肴里竟还有没有剃干净的毛发。他并不苛责母后的厨艺,毕竟母后曾是西庸国的公主,不通庖厨也是情理之中。
可惜,好景不长。
七岁那一年,母后病逝,举国戴孝。
父皇拖着病体,为她操持葬仪。那是息荒人生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母后如同一具精致的人偶,静静躺在冰冷的大盒子里,再也不会对他微笑。
他感到茫然,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呼呼透风。他回到冷泉宫,宫殿里寂寂清清,往日随侍在母后左右的婢女太监都去了攒宫为母后守灵。窗台前独坐的母后不在了,只剩下寂寂的风。金凤花也已经枯萎,碾不出殷红的汁水。
夜深了,月光照不进来,殿宇里昏黑沉静。他抚摸着母后常戴的翡翠金钗、红流苏耳环、玛瑙指套、楠木腕珠……忍不住吞声饮泣。
忽然,他发现百宝屉深处有一本破旧的札记。
是母后的么?母后会写些什么呢?他很好奇。
癸丑年,二月
我怀了他的孩子。可恶,我怎么会怀他的孩子呢?恶心,真恶心。我讨厌这里,我迟早要离开,和千意一起远走高飞。
癸丑年,四月
千意,你说要保持理智,远离癫狂,我每天都会念你教我的咒语自省,确保我很清醒。我会保持清醒,等你来见我。
癸丑年,七月
千意,你什么时候再来见我?什么时候回玉京来?你能不能不回你那个世界?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他和死去的太上皇好像,我的孩子也会像他吗?
癸丑年,十一月
生下来了,终于生下来了……好丑,还害我那么痛,我真讨厌他!
我很清醒,我清醒地知道我讨厌他。不过……幸好他长得不像他的父亲,这是他唯一的优点。
甲寅年,九月
他居然会说话了,还叫我娘,真恶心。千意,我想绞了他的舌头。
甲寅年,十二月
老东西,狗玩意,祝你全家不得好死……
这座皇宫里,除了我是清醒的,其他人都不正常。对了,今天我有没有自省……
乙卯年,六月
我最近记性变差了,我今天有自省过吗?我不敢问那些宫侍,他们都是老东西派来的细作。他们在监视我,还把荒儿从我身边抢走。老东西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吗?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荒儿!
息荒继续往下翻,十几年如一日,母后每日都要咒骂父皇一次。
戊午年,一月
有人在偷窥我,一定是那个老东西。他真恶心,他在镜子里偷窥我,在水潭里偷窥我,在浴池里偷窥我,还在别人的眼睛里偷窥我!
戊午年,十一月
我把那只烦人的狸猫炖给荒儿吃,嘻嘻,荒儿吃得好香。
己未年,一月
我一点儿也不怕了,皇宫很好,我喜欢这里,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己未年,十二月
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清醒清醒清醒清醒清醒!
千意,救救我。
看完母后的札记,息荒浑身冰冷。
那只他特地带来的南国狸猫,被母后炖给自己吃了吗?怪不得盘中会有毛发,怪不得那肉味如此怪异。只是当时他第一次尝母后做的菜,心中只有欣喜,并未有丝毫怀疑。
一想到那只只会嘤嘤叫的小狸猫被自己吃掉,他肚子里便泛起酸水,不住干呕。然而时间太久了,小狸猫早已骨肉无存,他就算把手伸进喉咙里催吐,也什么也呕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写下这本疯狂的札记的女人,和他所认识的母后是同一个人。印象里的母后温柔娴静,常常坐在窗边打理她油亮的乌发,微笑着看他冲她跑过来。她怎会恨不得他去死?
那个母后念念不忘的“千意”又是谁?
他拼命往后翻页,札记后面的潦草字迹已经无法辨认,而且还多了许多意味不明的怪异符号。符号的形态犹如小虫,字迹扭曲,他从未见过,根本不知是何方语言。
他翻箱倒柜,到处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试图证明那本札记并非母后所有。他找到碎裂的镜匣、云母片的碎壳……所有可以照出人影的物事,都被打得粉碎。他又来到窗边,坐在母后惯常坐的鼓凳上,试图在桌上找到什么。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外面传来宫侍的叫喊声:“太子殿下,殿下!陛下喊您去守灵,您该守灵了!”
已经太晚了,是该走了。若等大臣来祭奠,发现他不在,他定会挨父皇的责骂。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抬起头,他忽然僵住了。
外面,曲折的回廊里,正对这窗台的方向,立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那人影乌发低垂,似是背对着他,可是又哪里不对。一瞬之后,息荒蓦然知道哪里不对了。那人裙下的脚尖朝着自己,本应是正对他,可那人的脖子上却分明是个后脑勺。
——“殿下,当你观察到异常,一定要假装没看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让‘它’发现,你看到了异常。”
——“什么是异常?”
——“就是不合情理的,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异常……此人身体正对,而后脑勺朝着他,不正是异常的表现么?
按照大国师的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做出逃避的举动,让“它”发觉。现在他应该去攒宫守灵,而离开冷泉宫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怪人站立的长廊。这意味着,他要离开,就必须经过那怪人的身边。
手心开始冒汗,息荒听见自己的心跳犹如小鼓,咚咚作响。
他寄希望于外头的宫人进来,如果人多的话,那怪人应该会逃跑吧?可外头半天没再传来声音,那些笨蛋可能去别的地方寻他了。不能再僵立下去,被看出自己的恐惧来,就麻烦了。
息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楠木彤花排门,怪人依然立在回廊里,一动不动。
别怕别怕。息荒开始后悔没好好练习神通,现在他仅会放出一点闪亮的电火花,毫无杀伤力。他一步一步朝那怪人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他的心悬了起来,生怕那怪人伸出手来抓他。
三步远。
两步远。
一步远。
他提着心,走到了怪人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