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栩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怎么从画有界碑的那一面棺壁爬入棺木,怎么回到他们的世界,桑栩已经不记得了。一睁眼,他已经坐在自己的床上,发了半小时的呆。手机一直在嗡嗡震动,很多人发信息给他,还有人给他打电话,他没有力气去接,只是静静坐着。
有时候,他不免去想他经历的这一切是否是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觉醒来,他仍然是骑着小电驴上班的大厂牛马,每天码比命还长的代码,改或者偶现或者频发的BUG,间或和产品扯皮,告诉他们这个需求做不了,那个需求没法做。
什么桑家,什么大朝奉,什么六道神明,全是他的一场梦。
然而他从小就匮乏想象力,小时候上美术课,别人画城堡画太空宇航员画魔法师,他只会画头大身小的火柴人,最后把美术本当成了数学草稿纸,被美术老师一顿批。他这样的人,即便做一辈子的梦,也梦不到一个不可一世的周瑕吧。
他转过头,望向落地窗,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阳光变得好苍白,春日已至,却没有颜色。他知道离别在所难免,日子照常要过,今天生活中少一个人,或许明天就会多一个人。人生就是乘一次漫长的地铁,有人进站有人离站。
可痛苦永远会留下烙印,周瑕带走了他的春日,万千颜色全数凋零,他的世界从此了无生机。
他不愿意生活在这样的春天。
他买了一箱啤酒,一瓶一瓶地喝。他从前从来不喝酒,听别人说借酒消愁,大约是个谎言,因为这酒越喝越苦。家里很快变得脏乱,他无暇去收拾,也没心情理会公司的事儿,李松萝打他电话打不通,韩饶来拜访过,他没开门。
他醉了醒,醒了醉,有时候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躺在浴缸里,地上滚着好几个酒瓶。他摇摇晃晃爬起来,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他竟一时间没有认出来。擦了擦镜面,他看着自己,颓废苍白,像个垂死的病人。
无所谓,他捡起酒瓶继续喝。时间变得模糊,不知道浑浑噩噩过了多少天。脚下绊倒了衣服,他摔倒在地,一个手机从他兜里掉出来。他爬起身,捡起手机,发现是周瑕的。打开屏幕,映入眼帘的全是游戏app,又打开备忘录,《松鼠研究报告》已经写了好长好长,往上一划,几分钟都到不了底。
桑栩划到最下,最新几篇报告写的是:
“桑栩嘴硬,但腰软。[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转圈]”
“桑小乖果然喜欢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以下省略一万个哈)。”
好蠢,怎么会有人写报告都这么蠢。桑栩一边掉眼泪,一边往上翻。心脏急剧收缩,桑栩喘不过气来,眼前的字被眼泪浸得模糊。
周瑕,周瑕,我怎么才能找回你?
如果有办法重来,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的眸子蓦然一缩,如果有办法重来!
观落阴可以影响过去,他能用观落阴告诉之前的周瑕,让他避开重姒么?他站起身,把周瑕所有衣服翻出来,一件一件观落阴。用第一件观落阴,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第二件,依然如此。第三件第四件,全部没用。
这些衣服过于普通,和周瑕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像尸体、尸虫什么的,充满和本体的羁绊。如果有时间久一点的老物件就好了,那种东西一定可以成功观落阴。桑栩在家里翻箱倒柜,周瑕收藏的跑车模型、骨灰盒、薯片大礼包、游戏卡带全被他翻了出来。
桑栩拿起骨灰盒,挨个观落阴。不行,都不行,最老的那个骨灰盒被周瑕送给孙婉清小姐了,而且其实那个骨灰盒跟周瑕在一块儿的时间也不算长。桑栩想了想,拿手机打电话给沈知棠,想问怎么提前入梦去找孙婉清,忽见周不乖从猫窝里走出来,在他脚边伸了个懒腰。
电话打通,沈知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喂,建国哥,我们一直在找你,你还好吗?”
“建国哥?你怎么样,建国哥!”
桑栩放下手机,走向猫窝,把里面的金子扒拉出来。是周瑕从仙台殿带回来的,有铜鹤的金羽,有帽子上的金蝉,有金虎符,有金杯金盘,还有个手掌大的凤玺。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凤玺的一角飞羽上,光芒璀璨。
用凤玺观落阴,能找到以前的周瑕么?
说不定会找到周瑕以前的老婆……
不管了,桑栩盘腿坐在地板上,用黑布蒙住眼睛,双手捧起凤玺。
观落阴,开始。
桑栩感到天旋地转,仿佛被马桶冲进了下水道,身体有种被撕裂一般的疼痛。睁开眼时,眼前是破碎的宫殿,悬浮在半空中的断壁残垣,许多面孔扭曲的人彷徨在断裂的砖石上……桑栩左右看了看,没有周瑕。时间空间都错了,这里应该是世界的缝隙,重来。
第二次观落阴,再次天旋地转,桑栩直犯恶心,差点吐出来。缓缓睁开眼,他看见一个矿洞,许多衣衫褴褛的工人正在凿矿山。忽有人欣喜地大喊:“金子!金子!”
这里不会是凤玺材料的产地吧,太早了,这里不可能有周瑕。桑栩咬了咬牙,重来。
第三次观落阴,桑栩卡在了石缝里,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动不了,只好退出。
连续N次观落阴,桑栩的身体仿佛要散架一般,胃里也不舒服,一阵一阵地反胃。大约是进行观落阴的次数太多了,他的身体有点撑不住了。他吃了颗补天丹,深吸一口气,再次捧起凤玺。
第四次,依旧不对,重来。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一百零一次,桑栩置身于人潮之中,圆月如银盘一般高挂天心,四下里张灯结彩,红绸挂满帐篷,把所有人的脸颊映得红红的。飘扬的乐声裹在夜风里到处钻,还有人在台子上演皮影戏。
观落阴的次数太多,桑栩头晕目眩,看什么都重影。
忽然有人拽住他,他一惊,转头看,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拉住他唧唧呱呱说着什么。这男孩儿一身彩裳,满面胭脂,瞧着有股妖娆气。更重要的问题是,他怎么能拉住桑栩?
桑栩现在是观落阴的状态,不应有任何人看见他,更遑论是触碰他。
男孩儿突然把身上的彩裳脱下来,往桑栩身上套,还把自己的叮叮当当的头面戴在桑栩头上。他乱七八糟地说:“后土国人眼里我们离国人都长一个样,他们认不出你我的区别的,求求你,帮帮我!”
他说完,又虔诚地双手合十冲桑栩拜了拜,然后就跑了。
桑栩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明白怎么回事。忽然又有一伙人从帐篷夹缝里钻出来,有男有女的,领头几个头戴红花的婆子一左一右拉住了桑栩,说:“哎哟,你怎么在这儿啊!”
“你们也看的见我?”桑栩很惊讶。难道望乡级别的观落阴进化到可以穿越了?
“当然啊,”婆子说道,“快走走,时间来不及了!”
“你们知道周瑕么,不对,你们知道息荒么?”
“玉京的大皇帝!嘘,”婆子急忙捂住他的嘴,道,“你不要命啦,不可直呼大皇帝的名讳!”
终于来对时间了,桑栩躲开她的手,艰难地问道:“没错,就是他,你们知道怎么去玉京找他么?”
婆子指着前面,“大皇帝在观礼。走,快跟我们走!”
桑栩一愣,原来周瑕就在这儿么?
婆子半搀半拉着他,人群簇拥着他往前走。许多人在他身后打鼓吹笛,乐声隆隆,仿佛洪雷震天动地。他眼睛发晕,脚踩着棉花似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昧跟着婆子走。
前方豁然开朗,竟有一处开阔之地。席地而坐的宾客们齐刷刷地望过来,振臂欢呼。婆子们把他推上中间的御道,他仰起头,远远瞧见周瑕一袭玄黑龙袍,头戴十二旒的冠冕,站在御道的尽头,宝座的前方。
这一刹那间,满世界的喧闹宁静了下来,所有人成为模糊的虚影,桑栩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再也看不见别的人。
周瑕这个人,真的有好多好多缺点,自我、闹腾、暴躁、傲慢……桑栩十根指头数不过来。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桑栩已经习惯了带他上班,陪他玩switch的双人游戏,给他买皮卡丘联名款的卫衣。
周瑕对他来说,早已成了心脏一般不可或缺的存在。即便有时候不喜欢它跳得太快,桑栩也不能没有它。
没有它,桑栩会死。
桑栩奔向周瑕,彩裳的衣带飘扬飞起。他的脑袋晕晕乎乎,天地在他眼前摇晃,他跌倒好几次,又自己爬起来。
他想起在雪山上的周瑕,忽然读懂了那时周瑕望着远天的神情。是悲伤,是等待。
周瑕,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你到底想起了什么?你必须告诉我,因为我必须救你。
人群呆愣愣望着他,看他犹如彩翼的鸟,飞奔着穿越漫长的御道,仿佛穿越望不尽的时间,扑入周瑕的怀抱。桑栩把脸埋在他怀中,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温暖。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苦涩一齐涌上来,几乎要化作泪水决堤而出。
所幸他还算坚强,忍住了满心的伤悲,深吸一口气道:“周瑕,我错了,我不和你分手。”
周瑕低头看着他,脸色有几分复杂,“什么分手?”
“嗯,我要和你在一起。”
周瑕眯起眼,“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么?”
“什么?”
周瑕捏住他脑袋,让他转头看台下。满座宾客鸦雀无声,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桑栩感到气氛有一丝诡异。
难道古代人比较羞涩,看不了别人拥抱?
“他们是观礼的宾客。”周瑕说。
“观礼?”
“合卺礼,你的合卺礼。”
“我和你成亲么?”桑栩主动叫了声,“相公。”
这声“相公”好像把周瑕叫无语了,桑栩看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错。”
他捏着桑栩的脑袋,往左转了几分,座中有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红衣男人,正指着他唧唧呱呱地说着话。这男人满面怒火,张牙舞爪,说的应该是脏话。其实从桑栩跑过来开始他就一直在唧唧呱呱,由于桑栩完全听不懂,把他当成了背景音。
周瑕说:“你相公是他,天道的王侯莫弗,他在骂你不知廉耻王八羔子。”
桑栩:“……”
周瑕把他脑袋转回来,捏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怒火森森的眼眸对视。
“上回你欺骗了孤,说你喜欢孤,结果转头就消失。现在你又在你的大婚庆典上,当着几百个人和你丈夫的面勾引孤,破坏孤与后土国的和谈。”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桑栩,孤告诉你,你、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