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随风散,明月照人来。
来者何人?
一曰:富贵公子、风雅文人、达官显贵。
一曰:他。
他牵着马,依旧是高大挺拔浓眉点染的模样,一身锦衣富贵付与风霜,更成熟,却也更洒脱。周围是诗意江南的烛光月影,可他却无暇他顾,思及等下要见到之人,嘴角便泛起笑意,就连眼角都勾勒出细纹。
他前年过了而立,却还在路途上来回奔波,从未成家。
而当下,他在一处朱门前停下,抬头看了看那匾——梨香院。
江南多名伶,今日梨香院登台亮相的,却不是耳熟能详的那几位。但是常来梨香院听曲的行家会告诉你,这两位虽不常登台,登台全凭兴致,可唱的小曲儿,那是一绝。
可惜的是无人知晓他们的名字,只道一个眉清目秀书生打扮,一个倒是长得清俊。
俏丽的婢女点上红烛,好戏,就要开场。
远道而来的他没坐上好位置,便只得在柱子旁站着,也不顾旁人目光,翘首以待。
不多一会儿,大珠小珠落了玉盘,伴着轻快的鼓点,两人从后台出来,遥遥对台下的看客们鞠躬行礼。
一抬眼,可不是面生,可不是清丽脱俗?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左边那位眸光扫过台下时,在柱子边停留了些许。
谁又在意呢?听曲罢,莫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衣香鬓影,红烛泪滴,谁又忆起,一曲《郎骑竹马来》。
一把琵琶,一把三弦,看烛火点亮老旧朱漆,斑驳了谁的鬓角。
他听着听着,思绪也跟着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年少时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昔日如昨,那些酸涩的、美好的回忆,仿佛还近在眼前。
如此想着,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便都无足轻重。只要看着那张清丽脸庞,心中便盈满了连岁月都无法蹉跎的爱意,他低眉浅唱,他素手轻弹,一颦一笑,都是世间至美。
他不由自主地和着那婉转的语调,轻轻哼唱。
待一曲唱罢,两人鞠躬退入后台。其中那书生打扮的朝另一个眨了眨眼,打趣着:“你的那位又来了,这么多年他都没放弃,你打算吊着他到什么时候?”
对方抱着琵琶云淡风轻:“他自己要来,我可管不了。”
“是是是,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我多嘴了。”书生拍拍他的肩,“不过可别白白耗费着良辰美景啊,莺哥儿,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说罢,书生摆摆手,抱着三弦潇洒离去。
莺哥儿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回荡着他的话,沉默无语。只是那烛光下,原本平静的眼底,又重新变得波光激滟起来。
过一会儿,他抱着琵琶也告辞离去,避过前厅来到后门,还没走出去,便听到一阵喊打和求饶声。
“哎哟哎哟别打了!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肖想那位公子了,大侠你行行好就放过我吧!哎哟痛死我了,哎哟……”
被打者痛哭流涕,打人者却还义正严辞:“本大爷的人你也敢情记,我看你是活腻了。日后若教我再在这梨香院碰见你,不,日后你若再肖想他,定打得你头破血流一辈子都不能人道。”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保证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又是好一阵求饶,声泪俱下发自肺腑。
莺哥儿认不出噗嗤笑出声来,隔着一道门,教外面的人愣了愣。
“莺哥儿?是你吗?”
“多日不见,楚大爷这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莺哥儿反问。
楚云楼哪里是听不出,只是这些年每每见到莺哥儿,总跟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既兴奋,又紧张,时时刻刻总想着讨他欢心。此刻莺哥儿问起,又忙着解释:“哪里,我当然知道是你,就算在我梦中,我也能马上就听出你的声音来。”
“谁教你说这个了。”莺哥儿不冷不热的。
“好好好,不说这个。”楚云楼赶紧把那人打发走,而后走到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开门吗?”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有月余,心里的思念愈发强烈,一想到门内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楚云楼此刻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多年他学会了尊重莺哥儿的意见,他说东绝不往西,他说吃咸豆腐脑,绝不给他买甜的。他不愿回应天府,楚云楼也不逼他,宁愿自己来回两头跑,四处奔波,也不愿让他再有半分不悦。
值得庆幸的是,楚云楼这些年遍请名医为家中长辈调理身体,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年前他娘又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已四岁有余。二老忙着逗弄小儿子,对长子之事,倒一年比一年看得淡了。
不是没想过阻止,只是楚云楼不是忙着家中产业,便是忙着去见莺哥儿,这好些年了,无论他们给他塞什么样的姑娘,他看都不看一眼。早年有一次他们把他关了起来,想断了他们的联系,谁知楚云楼固执得紧,死也不肯低头,日渐憔悴衣带渐宽。而他们心中的那个狐媚子,从始至终没来看过他一眼。
莺哥儿起初当然是不知道此事的,他只当楚云楼放弃了,便继续游山玩水,直到偶遇苏染提起此事,他才讶然。
三个月后再见楚云楼,他依旧满心爱慕地看着莺哥儿,对家中之事,绝口不提。
那是莺哥儿自离开应天府后头一次心软,松口让楚云楼陪了他一段时间。可有一就有二,楚大爷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李晏学的,这些年的脸皮,愈发得厚了。
此时此刻,莺哥儿主动推开了门。
朱门缓缓打开,楚云楼看着梦中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月色撩人,他忍不住握住了莺哥儿的手:“抱歉,我又来迟了。”
莺哥儿轻轻甩开他的手:“我何曾说过我会等你?”
虽然已被拒绝无数次,可每一次,楚云楼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但想着能陪在他身边便好,于是又重新露出笑容:“不等我也没关系,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莺哥儿平静地看着他,看得楚云楼心中一阵紧张。
可莺哥儿什么都没说,径自绕过他,抱着琵琶往住处走。楚云楼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还是自作孽啊。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若自己早些开窍,那他和莺哥儿,怕早已过C上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了吧?他多想,看那双眸子如从前那般,充满依恋地看着自己。
莺哥儿,莺哥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你什么时候才肯,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就在这里啊。
仿佛是老天爷都听到了他的呼唤,这一次,莺哥儿真的回头了。
夜幕下,清冷月辉洒在他身上,朦胧中他盈盈浅笑着,一如多年前在应天府的那条小巷里,他无数次回头,说道:“你怎么还不过来帮我掌灯?”
楚云楼愣住了,心中多年累积的寒意忽然间瓦解,化成暖暖溪流蜿蜒而过。
“这就来!”他连忙拿起脚边的灯笼追上,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莺哥儿与他并肩走着,转头看到他满脸傻笑,不由无奈。
楚云楼腆着脸与他靠近,小心翼翼地牵住他的手,莺哥儿瞪他,他也不肯放了。
前路漫漫,红烛摇曳,便让我,来照亮你的归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