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下的几枝深碧的藤蔓长得肆意旺盛,一路爬上了淬玉居的屋檐,嫩嫩的蔓尖打着卷儿垂落下来,被容昭随手折下,汁液染了掌心。
深林里传来几声沙哑的蝉鸣,断断续续的,像转动的破旧水车在吱呀。
“明尘,”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扔下藤蔓,回头道,“山下又是采莲节了。”
明尘正专心地调制着发油。
自家道侣的头发黑亮柔顺,需要日日抹油打理。但山下卖的那些发油香味太重,容昭时常被熏得打喷嚏,找了许多铺子都没买到合心意的,索性自己动手做一罐。
他有条不紊地加入最后一勺蜂蜜,用木塞将蜜罐封紧,这才抬起头道:“采莲节?”
“就是和道侣一起过的节日。”容昭解释。
说罢又瞅了瞅那支沾满蜂蜜的勺子,冷不丁地一伸手——
却被明尘抢先一步,抓了个空。
容昭:“?”
明尘存心逗他,举起满是蜂蜜的勺子晃了晃:“尊者,张嘴。”
容昭果真探身过来,张嘴咬住勺子,一点点吃掉上面的蜂蜜,末了舌尖飞快地在唇角一舔,微微眯起眼睛,活像只狡黠的小兽。
明尘神色一滞。
须臾,他扔下勺子,将容昭扯进怀里,捏着后颈吻下去。
蜂蜜的滋味很甜,又很软,勾得人心里直颤。
容昭只感到一抹湿乂热的柔软探进来、辗转吮乂吸,攫走了口中残留着的蜂蜜的滋味,有点不满,回咬一口,用牙齿磨了磨对方的舌尖。
明尘顿了顿,吻得更凶了。
“唔唔……等、采莲节……你唔……你再亲!本尊者……唔——”容尊者屡遭打断,顿时急了,一脚踩上他的鞋面,“松手。”
明尘闷哼一声,吃痛松手。
容昭抹了一下唇角,皱了皱眉,低头拨拨被揉乱的麻花辫,又解开来,重新捋了一遍。
可惜捋得不怎么好,毛毛糙糙的。
“我来。”明尘主动。
容昭瞟了他一眼,捞回头发:“不要。”
明尘:“!”
这是容昭头一次拒绝让自己帮忙打理头发。
似乎真的生气了。
明尘迅速反省一番,端正态度,顺着之前被打断的话题继续道:“你想去采莲节?”
容昭一声不吭地继续捋头发。
“既然是道侣的节日,那我们以前也一同去过?”明尘并不气馁,仍然温温柔柔的,试着说了几样容昭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我不记得了,实在可惜。想必会有游船,还有新鲜的莲蓬……你喜不喜欢吃莲子?”
游船。莲子。
容昭倏地抬起头。
倒不是对莲子有什么特别的喜爱。
只是在那一叶飘荡的小舟上,明尘亲了自己。唇齿间仿佛又泛起莲子的清香,生涩而清甜,搅得人口舌生津,眼乂尾微乂红。
五感在黑暗中变得敏锐,能感受到船底暗流涌过的微乂颤,船尾拨开重叠荷叶的轻乂晃,直到那盏浮灯晃荡到小舟另一边,照亮昏暗的船舱。
也照亮了从今往后的容昭。
……
想着想着,容昭不小心揉乱了好不容易捋顺的长发。
他松开头发,看了明尘一眼,道:“喜欢。”
“那……”
“来替本尊者梳头。”
明尘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消了气,没有多问,只是取出随身携带的木梳,接过那头流水般缠绕在指间的长发,轻柔地替他梳起来。
木齿轻轻地擦过头皮,从头到尾,一下又一下,发出“丝丝”顺滑的声响。
等梳完头,堂堂尊者浑身骨头都酥了,懒洋洋地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明尘。”
“嗯?”
“明尘,明尘。”
“我在我在。”
明尘应着声,趁容昭懒得像只没骨头的猫似的,飞快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红色的丝线,悄悄缠在辫子尾巴上。
他想给乌漆嘛黑的尊者添一抹亮色。
只听“啪”一声。
明尘被捏住手腕,抓了个现行。
容昭半阖着眼哼了一声,扯下那截红绳没收进乾坤袋里,懒懒地翻了个身,嘀咕道:“你干坏事,本尊者什么都知道。”
明尘:“……”
-
翌日,采莲节。
天不亮,小镇上就热闹起来,在湖边支起一个个摊位,又挂上莲花灯。
容昭早早地带着凡人出了门。
路过山殷的宅子门口,还顺道进去看了一眼,想拿点吃的再走。可惜来得不巧,那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
容尊者遗憾地没能拿到方九鹤的特制甜米花。
起因很简单,就在昨日,方九鹤捡了一条丑丑的小狗回来。
他似乎对于灰不拉几的丑东西有种特别的偏爱,一见到那条小狗就走不动道。踌躇片刻,趁着山殷在前面的小摊上买包子的时候,拎起小狗塞进了袖子里。
直到第二天,山殷才发现这条不请自来的小狗。
小狗刚吃完一块肉骨头,正摇着短短的尾巴围着方九鹤撒欢,蹭蹭裤腿,还试图扑进方九鹤怀里。
容昭来得十分不凑巧。
一进门就听见山殷呜呜咽咽、撕心裂肺地质问方九鹤:“你养它了,那我呢??!”
“……”方九鹤试图护住小狗,“不是,你不要跟狗比……”
“我没有跟狗比!是你说的,说我以前是你养大的鹰,现在你养狗了,那我呢?我呢?”
山殷虽然开了点情窍但不算太多,坚定地认为方九鹤养大什么就会喜欢上什么,对“方九鹤养的”执念格外深重,掷地有声道:“你只能养我!”
方九鹤头痛。
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以前造了什么孽,把好好的赤金鹰养成了这么个蠢货。
见方九鹤抱着小狗不吭声,山殷不知想哪去了,神色逐渐悲愤:“你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从来都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明的东西。我没有它机灵吗?我不机灵吗?搬到这里以后我每天都有在读书,你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最后一句简直撕心裂肺,令人不忍卒听。
明尘扭过头去,竭力忍着笑,对容昭小声道:“我们走吧,等他们吵完赶不上放浮灯了。”
再不走就要笑出声了,多不礼貌。
容昭正看得津津有味,颇有些不舍,还惦念着没有拿到的甜米花,想了想浮灯,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日暮时分,两人抵达了采莲节的小镇。
莲花湖旁的彩灯一盏盏被点上,在夕阳下亮起暖黄的光,载满新鲜莲蓬与荷花的小船陆续围拢过来,小摊上的蒸甜藕刚刚开始散发出糯香。
一切都正正好。
两人牵着手,肩并肩地走着,在熙攘的人群里毫不起眼,没有尊者没有上仙,就像一对普普通通的伴侣。
“想吃甜藕吗?”
“想。”
明尘去买蒸甜藕,容昭站在原地等,很快就被隔壁摊子上的面人吸引了注意。
他正观察着那妇人灵活的十指间捏的是猴还是狗,忽然不知被谁从身后撞了一下。
容昭扭头,没见着人。
视线缓缓往下,往下,再往下,终于出现了一个朝天揪。
容昭:“?”
是个穿着花袄裙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服饰干净漂亮,一瞧便知是被好好养大的孩子。
小姑娘捂着鼻子退后两步,吃力地仰起头,望向容昭,须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概是无知者无畏,她上前拽住容尊者的袖子,拉了拉,示意他蹲下来。
容昭:“??”
容昭觉得小姑娘看起来有一点眼熟,尤其是那笑容,和当年给了自己一碗清水的姑娘有几分相似。
他不太确定是因为自己很少见到别人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总之,容昭蹲了下来。
小姑娘摸出一粒被攥得有些融化了的橘子糖,放进他手心:“对不起。给你。”
橘子糖的香味甜丝丝的,和那碗清水一样甘甜。
容昭恍惚了一下。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
当年的那碗清水里放了两块晒干的橘子皮,小娘子笑眯眯地递给自己,小声解释这样的水更解渴,让自己快些喝。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小姑娘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或许还要更加遥远,一代代绵延不绝……将这个笑容留在了世间。
容昭在乾坤袋里翻了翻,摸出一只金子做的小猪,塞进小姑娘手里:“糖很好吃。这个给你。”
小姑娘大大方方地收下回礼,嗒嗒嗒跑回了对面的铺子里。
明尘捧着一包蒸甜藕回来,见他蹲在地上,颇觉纳闷:“怎么了?”
“没怎么。”容昭起身,看起来心情颇好,接过蒸甜藕,“走,去游湖。”
--
暮色笼罩下,这片莲湖和几年前无甚区别,同样的景致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心境。
游船的生意依然兴旺,租客络绎不绝。
容昭一只船一只船地挑过去,明尘耐心地陪着他挑。
“这只漂亮,船头挂着鲤鱼灯。”
“那只也好看,船舱上描了莲花。”
“还有远处的那只……”
容昭只是摇头。
最后明尘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想……”
话未说完,只听莲花深处传来一声怒喝:“天杀的,是你这小子——!”
明尘:“?”
莲叶涌动,从里面飘出一叶毫不起眼的小舟,船夫站在船头上,叉着腰喝骂不绝:“好哇!你这不要脸的,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竟然骗了我的船去!四年了,你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可算叫我逮着了,还我船来!!”
容昭看向明尘:“要这只。”
明尘:“???”
容昭摸出一袋金子,扔了过去。
船夫接住袋子,打开一看,立刻恭恭敬敬地将船划过来,然后一溜烟跑了。
“……”明尘哭笑不得,撩起衣摆跳上船,拾起搁在船头的长蒿,回头朝容昭伸出手,一边问道,“为何要这只?”
“这家的船好。”容昭笃定道。
“有多好?”
容尊者支着下巴,懒散地靠在船舷上,没有接话,只是道:“往湖心划你便知道了。”
明尘从善如流。
小船拨开莲叶,缓缓往湖心驶去。
……
一个时辰后。
只听一声落水的闷响,莲叶深处的小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四分五裂,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