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做了个梦。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周围很黑,到处都透着阴湿的雨水气味,一滴滴渗进来,落在头顶、脊背,粘稠得仿佛有蛞蝓从身上爬过,又冰冷刺骨。
他下意识地先去找容昭,冲着死寂的黑暗轻声唤道:“容昭?”
容昭不在。
又过了片刻,头顶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光从突然出现的裂痕里流下,一寸寸延伸,终于轰隆碎裂。
泼天的雨浇了进来,连同嘈杂的声音。
“在这里!”
“真是肉身灵芝!哈哈哈哈哈……功夫不负有心人,可算让老夫找着了!”
“你倚老卖老什么?破落门派,一边去!”
“那容昭私藏的宝贝都由着你们先挑,还不够吗?别欺人太甚!”
明尘被雨浇得有些睁不开眼,安静地站在原地听了两句,很快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也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个梦。
梦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仿佛身在其中,又好像飘在云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场闹剧。
他看见自己被容昭藏了起来,用绕指柔绞下巨石封住洞口,再掩去气息。
容昭做得很仔细,拔了棵树栽在洞口作为伪装,临走前似乎还想抱一抱他,小臂微不可见地一抬,又垂落下来。
“你是本尊者的东西,不能落到别人手里,更不能便宜了别人。”此时的容尊者腰酸腿软,连站都站不太稳,偏偏还要摆出一副自以为最冷酷的神色,“如果石封被打开,你就立刻自尽。听见没?”
明尘听见自己说:“好。”
容昭满意地一点头,拎上绕指柔走了。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三日后,孟知凡被贪婪的仙门从山洞里挖出来,活生生分割成很多块,每一缕魂魄都在烈烈的丹火里受尽煎熬,烧成青烟。
好在他是上仙。
化身身死,自然而然回归仙都。
明尘在自己的仙府里睁开眼,未曾停留片刻,立即强行捏出化身再入凡间,惹得天道跟在后面一路雷劈,劈得火花带闪电。
可纵使他动用了所有上仙能动用的手段,仍然没能找到容昭的魂魄。
容昭死了,死得魂飞魄散。
那些人恨透了天煞孤星,恨透了凶狠暴戾嗜杀无度的容尊者,用极其酷烈的手段碾碎了容昭的魂魄,将他挫骨扬灰,让他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
明尘看见自己四处奔波,在凡间一留就是数十年,犯下无数杀孽,也没能讨回一个容昭;有时又会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具奔波着的行尸走肉,魂魄早已死在了无数炼丹炉里。
又看见方九鹤不顾病体化身下界,强行将自己带回天海之境,之后病情愈发严重,没能撑住,两年后仙陨。
还看见山殷自此一蹶不振,最终跌落成废仙。
明尘觉得这个梦过于逼真了。
他想要醒过来,却又无法醒来,不知何时起,脖颈仿佛被什么扼住,窒息的痛苦缓慢而坚定地笼罩下来,一点点攫取着所剩无几的清醒。
……
…………
床帐内,明尘倏地睁开眼,冷汗浸透鬓发,连枕头都印着隐约的水渍。
不过心里仍惦记着容昭在睡觉,很小心地动了动,试图在不惊动容昭的情况下摆脱那股窒息感。
这么一动,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容昭没睡,在昏暗的月色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用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半个身子还压在他身上。
找到罪魁祸首了。
明尘:“……?”
明尘:“……我要喘不上气了,容昭。”
容昭这才松开手,关心道:“你做噩梦了,一直翻来覆去的,还嘀嘀咕咕着要杀人。方九鹤说道侣做久了会有夫妻相,像什么不好,怎么像这个?”
明尘撑着胳膊坐起,用力掐着眉心,似乎还不太确定自己已经醒了,半晌,偏头看向容昭,嗓音沙哑,轻轻地道:“所以你这是在……?”
“安抚你。”容昭理直气壮,“还有治你的夫妻相。”
明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闷闷地笑了一声,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抱住他闷头盖脸地一起埋进被子里打滚。容昭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发现卷在被子里打滚很舒服,就随他去了。
最后容仙君的麻花辫被滚得乱七八糟,还挨了好几下亲。
明尘缓过劲来,花了点时间重新打理好自家道侣的头发,又去厨房弄了两份宵夜回来吃。
两人一块儿坐在门口的长廊上晒月亮,容昭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单薄的丝绸里衣松松垮垮的,乌发落在里衣上,更显光泽柔软,还拿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里的芝麻团儿,弄得白瓷碗黑糊糊的,就是不吃。
明尘垂着眸子,专注地盯着那根柔顺黑亮、还有一点蓬松的麻花辫,须臾,揉了一把。要不是容昭端着芝麻团儿,他还想揉揉容昭。
容昭敏锐地察觉到自家道侣今夜特别黏人。
“怎么了?”他问道,“又吃醋了?”
“不是。”
“生病了?”
“没有。”
容昭想了想,为难道:“想做?可是睡觉之前才圆房过,去洗澡的时候也在圆房,洗完回来又圆、唔……”
明尘亲了他一下,拿过他手里的瓷碗搁在门槛上,正要将人抱进怀里揉揉,谁料容昭噌地跳起来跑了。
容昭直觉,今晚如果放任明尘圆房,不到天亮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本仙君不想做,”他警惕地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你自己找个地方睡觉去。”
明尘澄清:“我没有想做,只是想抱一抱你。”
“真的?”容昭狐疑,又看了看他有点暗淡的银白长发,绕过屏风来到他跟前,伸手抱了一下,安慰道,“好了。”
明尘的银发又亮了起来。
容仙君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不错的道侣,心里悄悄得意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本来打算在睡觉前展示给明尘看的,可惜被圆房给打断了。
他绕到明尘背后,勾住他的脖子,再轻轻一跳,整个儿缠在了明尘身上。
卡住脖颈的胳膊死死压在喉结上,明尘茫然了一下,旋即感觉有点喘不上气,还伴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死亡威胁。
“容昭?”他抓住扣在脖子上的细白手腕,轻轻摩挲两下,嗓音微沉,“松手。”
容昭乖乖松了手。
“谁教你的?”
“方九鹤。”容昭坦然道,“他说我已经出师了,可以拿你试试手。”
说罢又观察了一下明尘的脸色,努力解释:“方九鹤知道我有分寸,不会弄伤你的。”
这倒是。
可惜不巧的是,明尘上仙今夜做了个噩梦,报复心有点重。
第二天,他给山殷送去了一支极品鹿鞭。- -
山殷和方九鹤早已搬了出去,还将两座仙府打通并在一起,宽敞又自在。
方九鹤的伤病已经痊愈,只是这些年习惯了过懒散日子,天天不是在那晒太阳就是煮羊乳茶,和从前倒也没什么不同。
唯独多了一件不太习惯的事。
——应付精力旺盛的山殷。
他本就不是什么重欲之人,偏偏山殷不同,高兴了想做,难过了想做,委屈了也想做,一天到晚拉着自己没完没了,实在疲累。
好巧不巧要死不死,明尘送来一支鹿鞭。
方九鹤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又得罪了这位损友。
山殷却很欢喜,偷偷摸摸在自己屋子里用一个小瓦罐炖鹿鞭汤,煮了小半个时辰,正打算尝尝咸淡,只听咣当一声,紧接着稀里哗啦——
方九鹤提着银枪破门而入,眼角眉梢都含着杀气。
“你喝一口试试?”
山殷:“我……”
“我什么我?我让你扔了,你还敢偷偷地关起门来煮,真是翅膀硬了。”方九鹤命令道,“倒掉。”
山殷被他凶得有点委屈:“我没打算一口气喝掉,偶尔助助兴不行么?”
“不行。”
“你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好,才不愿意和我做?”山殷反省自己,“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每天都在进步。”
“……”方九鹤眼皮跳了跳,心想他娘的再让这小子进步下去自己迟早被做死在床上,当即举起银枪要砸了那个该死的小瓦罐。
山殷眼疾手快一把护住:“又不是给你的喝的。”
“给我喝还得了?”方九鹤很想把这家伙挑在枪尖上挂门口示众三天,又怕真戳伤了山殷,僵持片刻,认命似的收起银枪,“把鹿鞭汤给我。”
“不给。”
“给我!”
你来我往的争抢中,山殷自然而然落在下风,顿时急了,心一横,捧起瓦罐就要喝。
方九鹤也急了,抢在山殷喝掉之前一把夺过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喝罢抹了抹嘴,冷冷道:“我看你喝什么……”
他忽然晃一下,一个没站稳,栽进了山殷怀里。
两人终于同时愣住。
山殷声音有些慌张:“方……方九鹤?你没事吧?你、你的耳朵好红……人也好烫,我我我抱你回屋去……”
方九鹤挣扎了两下,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果然,蠢货的蠢也是会传染的。
- -
鹿鞭汤事件过后,方九鹤单方面地和明尘绝交了一个月。
容昭听罢来龙去脉,在家里训明尘:“怎么可以这样对朋友?”
明尘上仙正襟危坐,认错态度良好:“是,是是,下次不会了。听你的,都听你的。”
容仙君很满意,为了修复方九鹤和明尘之间岌岌可危的友谊,他还贴心地将方九鹤接过来小住了半月。
山殷独守空房,十天半个月没见到方九鹤,差点哭唧唧地吊死在明尘的仙府门口。
一时鸡飞狗跳,仙都又开始流传起奇妙的故事。
生命不息,谣言不止。
番外·沈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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