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一次上交圆石的时间将近,时望秋忙着清点家里值钱的东西。他自己的那份倒是不麻烦,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只差一点点就能凑齐。
麻烦在于家里姓沈的黑户。
时望秋不确定天道上门收圆石的时候会不会顺手收一下沈微明的,防患于未然,应当多准备一份,但又实在不好意思去找容昭和明尘借圆石。
他们俩已经帮了自己很多忙,自己本就还不起,要再添一笔,实在开不了口。
为此事,沈微明也早早地出了门,去自己旧时住的仙府,看能不能捡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回来。
忽然,窗外树梢上的铃铛发出轻轻的“铃铃”声。
有人在敲门。
时望秋纳闷:“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就见黑衣黑发的仙君站在台阶上,手里拎着满满一兜的圆石。
“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容昭解释道,继而又疑惑,“为什么我进不去你家的门?”
容昭从没被仙府结界阻拦过。
不论是明尘仙府,还是山殷、方九鹤仙府的结界,都对他不设防。容昭走门也好,翻墙也好,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十分宽容,若是某天突然在院子里看见容昭,只会笑眯眯地上去打个招呼,再将他好好招待一番。
第一次独自前来拜访时望秋,被结界拦在门外,容昭有点不解。
“山殷的可以,方九鹤的也可以。为什么只有你的结界进不去?”他眼里七分迷茫三分委屈,“本仙君又不是坏人。”
时望秋也没料到容昭会突然上门。
愣了片刻,他稍稍动了一下结界,让容昭能够来去自如。
“你当然不是坏人,是我的疏忽。”时望秋安慰他,又从乾坤袖里摸出一只木头小鸟,“这是上回说过的木头小鸟,你想要,我便做了一只。至于这些圆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拿回去吧。”
经过这些年不懈地学习,容昭已经熟练掌握了大部分朋友之间交流的分寸,也听得懂话外之意。
“这不是好意。”他伸手接过木头小鸟,将满满一兜圆石递过去,给时望秋找了个台阶,“是报酬。”
“可……”
“是木头小鸟的报酬。”容昭重新强调了一遍,不由分说地将圆石塞进他怀里,然后揣着木头小鸟,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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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遭,时望秋觉得自己不能再平白无故地接受救济了,在重新证道之前得有个稳定的营生才行,否则容昭会源源不断地送圆石过来。
于是他在集市上开了个铺子。
里面什么都卖,除了茶叶、草药、杂书,还有给容昭做过的不用仙元就能飞起来的小木鸟,涂得花花绿绿,颇为讨喜。
沈微明闲着无事,在铺子里转悠,随手拿起一只绿色的小木鸟,拨弄了两下,不小心“咔嗒”扯下一只爪子。
他眼皮一跳,试图悄悄拼回去。
低头拼了半天,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凉飕飕的视线瞟了过来。
沈微明抬头,无辜道:“秋秋。”
时望秋合上书,瞟他:“你很闲?很闲就去仙山拔点草药回来。”
虽然沈微明成了仙都黑户,运气却相当不错,仙元一直在缓慢地恢复,不知最后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但无论如何,也还没有恢复到能独自前往仙山的程度。
他知道时望秋在嫌自己烦人,也不恼,将木头小鸟放进时望秋的掌心,然后挨着他坐下,亲昵地用指尖拨了拨他耳边的那缕碎发:“你以前就喜欢做这种精巧可爱的小玩意,只是不用仙元驱使,终究飞不远。”
“是么?”时望秋垂下眼睫,有些冷淡地捏起那只缺了脚的木头小鸟,修长的十指灵活如蝴蝶穿花,眨眼就将它复原如初,随后“咚”地放下,抬眸看向沈微明。
“就像当初被废了仙元的我一样?”
沈微明被突如其来的冷言冷语呛得一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见时望秋打算起身离开,猛然回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又如何,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放开!”
时望秋挣扎起来,又被拽得踉跄了一下,用脚尖死死抵住椅子腿,不肯过去,不小心用力过猛,一步后退,“砰”地撞上了桌子。
桌上的木头小鸟应声落地,“咔吧”摔断了翅膀。
气氛一下子冷到了冰点。
时望秋瞥了那只折翼的木鸟一眼,脸色更冷,用力甩开沈微明的手,摘下铺子外面的木牌,关上门,打烊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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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逐渐偏西,仙府里静悄悄的,连鸟鸣都没一声。
时望秋望着窗外发呆。
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冲着沈微明发火。明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冷不丁被戳到,还是很痛。
……
当年他被沈微明囚禁在仙府里,逃了很多次,却次次都逃不远,没几个时辰就被逮了回去锁在床上,被乂迫承乂受重重的惩罚,直到呜咽着蜷缩在沈微明身乂下,温驯又顺从地敞开伤痕累累的身体,任他进乂出。
这样的反复逃跑又被抓回来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像一只没有仙元飞不远的木头小鸟。
……
正回忆着,忽然窗子底下响起簌簌的动静,伴着一点微微的光。
时望秋探头往下面一瞧。
只见一只裹着不知是手帕还是软巾的光团,努力遮住自己散发出来的光,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什么放在了窗子底下。
“……”时望秋伸手一捞,捞起这只奇怪的粽子,面无表情地命令,“变回来。”
光团摇头,大概是觉得丢脸,使劲一扭,挣脱出来,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时望秋被气笑了,关上窗。
过了会儿,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出来到窗子底下一探究竟。
是那只断了翅膀的木头小鸟。
翅膀被不知什么东西粘了回去,丑丑的,还有一点歪,很符合沈微明只管弄坏不管修的性格。
时望秋捧着木头小鸟,半天没出声,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翅膀。
确实修得丑丑的。
但其实……他的要求也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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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逃跑的那天,沈微明不在家。
也正是那日,天欲道的老巢被一网打尽,一把火烧得映红了半边山。
仙君不可滥造傻孽,可没说废仙不许。遭天欲道迫害的仙君们早已成了废仙,猎人与猎物的身份颠倒,无处可逃的天欲道成了困兽,稍加挑拨便开始自相残杀,丑态尽出,拼命讨好着昔日自己随意搂在怀里亵乂玩的脔乂宠。
偏偏在这个时候,时望秋孤身一人离开沈微明的仙府,不到半天工夫就被套了麻袋敲晕绑走了。
沈微明来得很快,还带了人,白衣飒然,手起刀落,轻易便取了那些漏网之鱼的狗命。
待甩干净剑上的血,脚步一转,走向了衣衫不整蜷在角落的时望秋。
时望秋并没有多害怕,甚至可以说有些麻木——被沈微明囚在仙府里,和落在天欲道手里,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当那沾了血的白色衣角在眼前轻轻拂动,他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牙齿都在打颤,拼命往角落里掖了掖,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含糊呜乂咽,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落在天欲道手里至少还是个死,被沈微明抓回去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屋内一片死寂,愈发令人窒息,灰尘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漂浮。
忽然间,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算了。”
于是那天回去以后什么也没发生。
沈微明小心地将他抱在怀里,用软巾仔细地擦拭过伤口,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里面炖的不知什么肉,手艺很差,带着腥味。
时望秋一动不敢动,埋头猛喝。
半晌,沈微明淡淡地道:“我比天欲道还可怕?”
时望秋呛了一下,捧着的碗里汤汤水水抖得翻江倒海,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胃痉挛得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不想喝就不喝。”沈微明把碗端过来,“好好歇息吧。”
时望秋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抬起头,对上目光的刹那,又赶紧埋下头,生怕他改了主意。
沈微明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这怯怯的一眼过来,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好好歇息吧。”他又重复了一遍。
从这日起,沈微明开始笨拙地修补被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木头小鸟,学会了煲汤,学会了哄人,学会了道歉……可惜直到他死在污秽之地,也没能修好那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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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望秋带着那只被修得丑丑的木头小鸟,推开了沈微明的屋门。
“人呢?”他环顾一圈,“再不出来,真不要你了啊。”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稀里哗啦,也不知那笨笨的光团恢复人形的时候撞翻了什么。很快有人从身后抱住自己,下巴扣在肩头,委屈地小声:“秋秋——”
“好了好了。”时望秋的口气软下来,“既然修好了……那就修好了吧。”
“嗯。”
“你今晚要睡这儿?”
“我还能睡哪?”
“我那屋有点冷,”时望秋目光飘忽,“还缺个暖被窝的……我说你别动手动脚、啊!”
沈微明一把抄起他,抱着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沈时番外暂且告一段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