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虚荣,此外,还特别骄傲
由于一种也许是凭空杜撰的优越感
他对于自己好的或坏的行为,都同样淡漠置之。
——普希金《奥涅金》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叶普盖尼睁开双眼,黄昏的微光从山脉边缘渗透过来,透过马车窗帘的薄纱,他看到四周树林与房屋的轮廓。
“为什么停在城市里?”叶普盖尼问正在对面整理衣服的爱莲娜。
爱莲娜撩起窗帘:热尼亚,你不认识这里了吗?
在俄罗斯北方最美丽的秋日黄昏中,叶普盖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圆形弧顶。
圣索菲亚大教堂。
下意识的,叶普盖尼的喉咙不受遏制地吐出了那个名字:诺夫哥罗德。
爱莲娜再次微微挑起嘴角:不陪我去做祷告吗?少尉。
叶普盖尼没有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目送着爱莲娜走向圣索菲亚大教堂。
在这个国家最古老的城市里,面对着这个国家最古老的教堂,年轻的军官看着夕阳的光辉一点点隐去,他把双手紧紧地握住胸前,端坐在马车里,把头慢慢地低了下去。
他开始认真地祷告起来。
叶普盖尼第一次看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弧顶,是廖莎在画它。
那是他第一次推开士官生宿舍的大门时,只看到满屋飞舞的白色纸片,一个醉鬼穿着白衬衣在地上,飞快地胡乱画着什么,地板上斑斑点点都是墨水,金棕色的头发在上下摇晃,壁炉上躺着两个空酒瓶。
叶普盖尼没有理自己这位室友,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有个东西打中了他的脖子,是一个揉成一团的纸。
“你就是那个上校从北方带回来的乡巴佬?”那个醉汉在他身后问。
叶普盖尼依旧没有说话,又一个纸团打在他的脖子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转过头去,一个坚硬而冰凉的东西打在他的额头,落在地板上,发出金属的清脆响声。
那是一枚金卢布。
那个醉汉扔了一枚金卢布打他。这个事情让叶普盖尼真的生气了。
“乡巴佬,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金棕色头发的醉汉抬起头来,他有着一张英俊而满不在乎的面容,棕色的眼睛泛着一丝灰绿色,伏特加的热量在里面燃烧。由于过于爱笑的缘故,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依旧显得稚气。他用手擦了擦嘴唇,嘴角便沾上了黑色的墨迹。
他像是诗歌或小说里面,马上就要爬上爱人窗台或者为爱走上决斗场的男孩,有一种男主角式的蛮横无理。
这个蛮横无理的醉汉指着窗外说道:乡巴佬,你要是比我先跑到“肥大的安娜”那里,那枚金卢布就是你的。
叶普盖尼抬头看了看窗外,士官生部的学生喜欢给武器起女人的名字,“肥大的安娜”是放在士官学校广场上的大炮。他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钱币,这枚钱币能够让母亲半年都不用再点起蜡烛做那些熬坏眼睛的缝补活计。
“如果我输了呢?”叶普盖尼问道。
醉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扣上衬衣的扣子:那你得帮我打扫一个月的房间。
不错的生意。叶普盖尼想。他喝醉了,动作迟缓,我很容易赢他。于是,新入伍的士官生点了点头,准备向门外跑去。
醉汉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向窗户走了过去,放声大笑,然后,跳了下去。
这人是个疯子,叶普盖尼想。
他冲到窗口,那个醉汉双手攀在下一层房屋的屋顶,映着冬日的雪光,对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几乎没有多想,叶普盖尼也跳了下去。
这本来是这所士官学校寻常的一个冬日上午。但是这一天,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看见两个士官生攀在宿舍楼的外墙上,互相撕打。
叶普盖尼看着这个醉汉哈哈大笑着对自己踢过来,白色衬衣被撕破了挂在身上,脸也擦破了,眼角挂着血痕。他一边躲开这个疯子的踢打,一边慢慢挪到了旁边突出的石柱上,顺着石柱慢慢往下滑,渐渐接近地面。
叶普盖尼抬起头,对着还在半空中胡乱蹬着双腿的醉汉,甩了甩头发,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那个醉汉愣了一下,抬起双手,向叶普盖尼做了一个举枪射击的手势。
叶普盖尼看着那个醉汉从他身边落了下去,金棕色的头发散在空中,笔直地落在雪地上,然后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着“肥大的安娜”跑去。
他听到了围观的士官生们雷鸣般的哄笑与掌声,以及那个醉汉疯狂而令人讨厌的声音:擦地板去吧!乡巴佬!
士官生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亚古丁和叶甫盖尼维克托罗维奇普鲁申科,因为违反纪律被惩罚擦拭所有的大炮。因为阿列克谢摔伤了腿,所以叶普盖尼擦拭了所有的大炮。同时,因为输掉了赌约,叶普盖尼还打扫了一个月的房间。
在打扫房间时,叶普盖尼发现他这位十分令人憎恶的室友在每张白纸上都画上了一个圆形弧顶的教堂。
好吧,这个疯子总算是个虔诚的教徒。叶普盖尼想。